1，

盛夏的傍晚永遠鬧哄哄的。

肖雨坐在茶幾前寫請帖，耳朵聽着未婚夫周航在陽台上打電話請伴郎，蓦地心煩意亂。她想應該是天氣悶熱導緻的，然而筆尖落在大紅卡紙上，每一個字都寫得稀裡糊塗。

要是讓素來嚴厲的母親看到了，一定會闆起臉道：從小讓你練字，出來的就是這成果？

實際上，一個小學四年級就獲得過市書法大賽頭等獎的人，字能醜到哪裡去？隻是，字随主人，心緒不甯，效果自然打折扣。

寫了半小時的請帖，目光掠過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要麼是本來的至親，要麼是婚後做親戚的人，總之全是與她以後的生活千絲萬縷的。但是，肖雨仿佛在麻木地做抄寫，一個都沒記住。

因為，指尖寫着無數人的名字，心底盤旋着的卻始終隻有一人。在無人處描摹了一遍又一遍，越是勾勒，越是不舍。奈何命運弄人，也隻能做無聲的描摹。

她永遠記得那一句“傻丫頭，我以後肯定是要親眼看着你穿上婚紗的！”言猶在耳，卻似過眼雲煙，連一張請帖都寄不出去。

到底不甘心啊。

肖雨腦海雜亂如麻，一時怔住，連最後兩張請帖都懶得寫完。此時周航已經挂完電話，推開玻璃門，蹙着眉頭道：怎麼辦，未婚且有時間給我做伴郎的哥們隻有一人，你們那邊必須要雙數，這還差一個啊......唉，怪我年紀大了，身邊都是已婚的。

他說完又瞥了眼肖雨，笑道：信不信，婚禮上肯定有人說我“老牛吃嫩草”，到時候還請你這棵嫩草莫要嫌棄多多擔待喲！

肖雨被他半作揖的玩笑話逗到了，心口瞬間雨消雲散，微微勾起唇角。

她已經二十八歲了，在婚戀市場絕對算不上嫩草，遇上刻薄的保不齊還被喊一聲剩女。也就在周航這個博士後的面前，才能勉強裝一裝嫩。

兩人是大學導師介紹認識的，周航比肖雨大了整整六歲。男人比女人扛老，要是好好打扮下，六歲的年齡差不算過分。奈何周航素日跟數據研究打交道，發際線早早上移，衣着上也不甚講究，于是綜合效果看上去比肖雨大了十來歲。

起初，肖雨完全沒上心，隻當應付導師走個相親的過場。

沒想到，周航一頓飯就認定了她是自己的老婆，付出比做研究時更讓人無法拒絕的耐心和精力，最終在各路親友的助攻下，成功抱得美人歸。

最滿意的，要數雙方父母。從小養到大的好苗子，找了另一個好苗子，好上加好，能不放心麼？學霸配學霸，門當戶對。

誰也不知道，女主角靜默含笑的外表下，曾有多少次掀起驚濤駭浪。

至少此刻，小兩口于燈下商量婚禮細節的一幕，歲月靜好般配溫馨。

周航仍在為伴郎一事發愁。丈母娘是個嚴謹要面子的人，他不想讓她失望，尤其是在小事上。但是一時半會，去哪拉個伴郎呢。

肖雨垂着眼眸，遮住翻湧的情緒，放在膝蓋上的指尖反複蜷縮又展開，終于出聲：我閨蜜有個弟弟，跟我勉強算熟，要不我請他幫忙湊個數？反正也就當天走個過場。

周航想了想，覺得此法可行，叮囑事後給對方包個紅包做辛苦費。

肖雨見他神色坦蕩，心裡松了口氣，倏而又生出強烈的愧疚，慌忙低頭謄寫剩餘的請帖。視線落在燙金的“琴瑟和鳴，永結同好”上，一陣怅惘，下筆再不敢稀裡糊塗。

她暗自咬牙，隻此一次，不想留下遺憾罷了。

2，

天氣預報是晴天，結果淩晨就開始下雨。

肖雨沒有忘記化妝師的叮囑，要保持睡眠防止水腫。然而一夜輾轉反側，愈發清醒難眠，索性披着外衣站在陽台看雨。

她的一生總是擺脫不了雨，出生時下雨，高考時下雨，結個婚也要下雨。每次下雨，都會出現狀況，不是進保溫箱，就是差點進不去考場。那麼，明天的婚禮會出現什麼意外呢？

她不敢想，隐隐後悔一時沖動做出的決定。可若不那樣做，大約同樣會後悔。唉，好像怎麼選都是錯的。

胡思亂想一晚上，肖雨終于在後半夜将自己整睡了。堪堪合眼三個小時，化妝師就上門來了。一番塗抹，鏡子裡如同換了個人。

肖雨自小被教導做乖乖女，一心隻讀聖賢書，連美妝蛋是什麼都不知道。現在被這般精細地捯饬，望着鏡中的自己，忽然明白為何都說婚禮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日子。

花無百日紅，總要留點念想，給自己和在乎的人。

刹那間，數日來籠罩在心頭的那點不安徹底煙消雲散，被一種叫孤勇的情緒覆蓋。一生隻有一次的孤勇，為青春畫個低調的句号。

她挺直脊背盤腿端坐在床單上，小心翼翼地将婚紗裙擺四散開來，臉上噙着溫柔而羞赧的笑容，宛如一株迎風綻放的百合花，等待着有心人的采摘。

門外早已鬧哄哄亂作一團，屋内也是此起彼伏的歡笑聲。她目含笑意靜默無言地望着攝像頭，耳朵卻在仔細聆聽屋外的聲響.....有她意料之中的聲音，也有她藏匿于心的聲音。

門終于被推開，一陣哄笑聲中，她飛快找到那雙黑亮狡黠的眼睛，臉頰一熱，迅速埋下頭。緊緊攥着裙紗的掌心，早已汗水淋漓。

觀衆起哄要新郎唱情歌，周航面紅耳赤，緊張得直擺手，看了她一眼，忽然深呼吸，半跪下來，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字不落地背完葉芝的《當你老了》。

肖雨的心跳在周航誠摯堅定的嗓音中漸漸失衡，恍惚間意識到，盡管這個男人來不及參與她的青春，但是往後餘生陪伴她到老的是他。她之所以選擇他，不正是因為笃定他們能夠相伴到老麼？

動蕩不安的心終于着陸，她擡起頭，直視他的雙眼，将手遞上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走出門，已然雨過天晴。被新郎抱上車的瞬間，肖雨驟然想起，婚紗裙擺太長，肯定拖地弄髒了。忍不住回頭去看，恰好對上一雙黑亮狡黠的眸子，裡面晃着她從未見過的柔波。而裙擺被對方小心翼翼地護住，不曾染上半點污穢。

她眼皮發酸，飛快轉身，不再回頭。

生怕，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婚禮進行得十分順利，兩個伴郎幫着周航一起應酬，主賓盡歡。等肖雨終于得以喘口氣，人群中已經找不到記憶裡的那雙眼睛。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她松了口氣，大步邁向她的未來。喝醉的周航走路同手同腳，巴巴地望着她，神色有些少見的孩子氣。她心口一軟，加快步伐，上前扶住他。

他半靠在她肩上，揉捏着她的手心，呢喃道：今天多虧了你找的那個伴郎，叫于...于浩對吧，真能喝，替我擋了大半的酒，不然我現在指不定要進醫院了！也不知道他怎麼練的酒量，跟喝白開水似的，眼都不眨一下......

肖雨在心裡回答：還能怎麼練，十幾歲就跟人拼酒，酒缸裡泡大的呗，能不會喝嘛。

替周航更衣擦臉，喂他喝些溫水，看他入睡後，肖雨一個人靠在床上，怔怔凝望窗戶上的大紅喜字。

第一次看見于浩喝酒，是十七歲的夏天。

她幫語文老師批改作業，出校門時已經天黑。一個人沿着街市走啊走，打算找個地方吃碗面再回家。然後，在面館旁邊的大排檔看到跟人鬥酒的同學于浩。

從觀衆的嘴裡，她拼湊出事情真相：大排檔是于浩家開的，小混混想昧酒錢，于浩跟對方打起來，打着打着變成鬥酒，誰輸了承擔全部的花費。

那天，于浩一戰成名，遠近的混混争着跟他做哥們。

而乖乖女肖雨，也在那一戰中被扣響了心弦。

她一直以為，酒代表腐敗油膩，是成年人麻木自我的毒品。沒想到，竟然有人能将酒喝得那麼好看，一點也不醉，越喝越精神，一雙被酒泡過的眼睛簡直像點了銀一般，亮得出奇。

喝酒的姿态也和常人不同，潇灑俊逸如古代俠客。從嘴角處溢出的酒汁，流淌過少年揚起的喉結，彌漫着青春的氣味。舉手投足，一飲一笑，皆是風華。

肖雨懼怕極了，半分不敢顯露心思。她是衆所周知的好學生，班主任是她母親的舊識，她是被無數隻眼睛盯着的模闆，怎麼能喜歡一個壞坯子呢！

可是，怎樣都壓抑不住蠢蠢欲動的心。

她偷偷查看他的作業，旁敲側擊打聽他的家庭，不動聲色地偷看他......從未想過有所交集，隻是當做青春裡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沒想到，他卻因為不寫作業的事求上她。他說放學要幫家裡忙，實在沒時間罰抄，讓她檢查時放放水。她略一猶豫，便答應了。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經過無數次放水後，他對她的稱呼從“班長”變成“傻丫頭”。

高考，他們分在了一個考場。

她開心極了，覺得這是天定緣分，主動邀請他一路同行。

結果樂極生悲，頂着大雨慌慌張張趕到考場，她卻怎麼都找不到準考證，頓時哭得手足無措。他忽然一聲不響地沖進大雨裡，回來時，手裡捏着一張濕漉漉的準考證。原來，是被她丢在早餐店了。

她成功進了考場，鈴聲結束，發現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之後的考試，他沒再出現。那場淋雨讓他發了高燒，而他自己本來就覺得沒有勝算，索性棄考。

的确，他的成績，考不考，結果都一樣。

可對于她而言，這個結果不一樣。

畢業聚會上，一群解放的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讨論成人話題，他湊到她耳邊說：傻丫頭，我以後肯定是要親眼看着你穿上婚紗的！

天知道這句話有多暧昧，她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不敢想象接下來的發展。

然而，沒有接下來。

從頭到尾，真正算得上意思的也就這一句話。

之後，他們一個上大學，一個回家經營大排檔，漸漸成為朋友圈的點贊之交，私底下形同陌路。

當她以給丈夫找伴郎的借口邀請他參加自己的婚禮時，他迷茫了好一會，顯然早已忘記曾經的誓言。

不過，到底還是來了。

3，

周航總是把工作的精神用在感情上，拿思維導圖勾畫蜜月安排，肖雨婚後的每一天都充實得無暇去想其他事。

再一次想起于浩，是蜜月結束回去上班，單位有個同事不知從哪搞來一根測鑽筆，挨個試驗女同事指上的戒指。一路綠燈，到肖雨這裡，亮起了紅光。

她面紅耳赤，呆愣好半天。戒指是她和周航一起去買的，親眼看着櫃姐戴到自己手上，不可能是假貨。又不是一般的雜牌子，十萬塊的價格還能用假鑽？

肖雨将戒指取下來，仔細掂量，發現色澤和重量都和當初不一樣了。她心裡蓦地一沉，直覺婚戒被掉包了。可是，除了婚禮當天交換戒指時臨時取下來，一直沒離過手啊。

本來婚禮現場通常用道具戒指，但是司儀準備的道具肖雨全都看不上，所以堅持用了自己的。想來，是那時候被掉包了。

肖雨第一時間想告訴周航這件事，又想到他蜜月結束立刻回去加班，忙得不可開交，便不忍心用這種糟心事煩他。思來想去，她找到婚禮的攝影師，決定從現場的鏡頭入手。

很快，肖雨從一堆冗雜的原片中，抓住了一雙将戒指掉包的手。盡管隻有半身入了鏡頭，她還是一眼認出那是她曾經的暗戀對象、後來替丈夫請來的伴郎于浩。

不僅是因為對方穿着伴郎服，還因為那雙手在她的青春歲月留下過刻骨銘心的記憶。

隻是萬萬沒想到，他們的最後一次交集，是這樣的場合。

肖雨向周航打聽，得知婚禮上于浩主動提出幫忙保管戒指。她又想起，自己很早之前就發過戒指的朋友圈，他還點贊過，想來是有印象的，在網上買個相似的山寨貨不難。

可是，他怎麼能這樣呢。

肖雨說不出是心痛還是後悔，點開于浩的對話框，發現自己被拉黑了。事已至此，基本闆上釘釘。

不是沒想過報警。隻是，到底不甘心。肖雨找到以前的同學，打聽于浩的境況。對方一陣籲噓：唉，他呀，是真倒黴，大排檔遇上市容整頓，常常關門，前兩年老娘還得了尿毒症，欠了一屁股債，老婆也跟人跑了，半個月前聽說給他老娘做了手術，一家人搬回老家了......

肖雨瞬間明白，她的婚戒，也許是被他用來還債了，也許是用作母親的手術費。不管哪一種，都是被生活逼到窮途末路。

她很沉痛難過，為自己飛花落雨的青春。怎麼那麼好的少年人，會變成如今這樣。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她不打算追究，那戒指于她，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一點浪漫。以她和周航的收入，隻要想要，随時可以再買。就當是她為他當年冒雨付出還的一場情，從此再無牽連吧。

她拔下無名指上的假鑽戒，連同從青春期生根發芽的執念，一同拔掉。決定從此以後，一心對肖航，再無從前。

可是兩年以後，她的一張銀行卡，忽然收到十萬塊，沒有署名，沒有留言，她卻知道是來自哪裡。

那一天又下大雨，她對着大雨，落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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