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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分第一章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4 05:10:02

文 / 劉金标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分第一章(平凡的世界續寫)1

網絡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前言

當我第17遍讀完《平凡的世界》,這部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百萬字長篇小說之後,我決定要寫此書的續集。

構思從1985寫到1995年,這十年來雙水村及幾個主人公的命運發生的巨大變化。因對這十年的時事不太了解,首先從《半月談》雜志社免費贈送的一本由陳書全主編的《改革開放20年時事概覽》中,我對我國政治、經濟、科技、文化和人民生活等各方面所發生的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及國際局勢巨大變動有所了解。接着整理《平凡的世界》中一百多個人名,計算他們的出生年頭,安排他們的故事情節。一切準備工作就緒,1998年夏天開始動筆了。

《莫愁》雜志社記者伊伏蒼對我說:《平凡的世界》若想寫續,你須有極高的功力,包含對曆史變遷的深刻認知,對社會的了解,對人性的理解,對人生的領悟與思考……;“98深入農家寫農村采訪組”《揚子晚報》社的記者秦小奕、楊曉梅及《江蘇科技報》社的記者黃強在我村體驗生活時,聽說我寫《平凡的世界》續集,他們沒有嘲笑我的無知,隻是提醒我:從我寫起,從身邊的事寫起,陝北的風俗人情、民俗文化跟蘇北有很大的差異……是呀,作者路遙先生在世時都說他的《平凡的世界》沒有必要寫續,我這個初中文化連文理都不懂的人,無知地硬要給大作家的大作畫蛇添足!現在想想,那時真是敢想敢幹啊!

可惜由于種種原因,續寫僅寫了六章就停筆,一直放在箱底。前些日子無意中翻出二十年前的手稿,看着自己曾經嘔心瀝血寫下的文字,心中感歎不已。為了不枉費昔日在煤油燈下忍受蚊蟲叮咬的勞動,現将這六章整理出來,與各位文友分享。不怕贻笑大方,但求抛磚引玉。

尊敬的路遙先生,請原諒我的莽撞,我永遠是您忠實的讀者。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分第一章(平凡的世界續寫)2

2018年11月1日,《平凡的世界》續寫在江蘇省版權局申請通過版權登記。

第1章

1985年臘月,依然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鵝毛似的大雪被陰暗的天空壓抑得随着寒風迫不及待地飄灑着,這場大雪來得比往年早些。這是一個真正的冬天,大規模的西伯利亞寒流湧過緩坦的蒙古草原和沙漠,向無邊無際的黃土高原襲來,使整個黃土高原沉浸在凜冽的嚴寒中。

在這個冰凍的天氣裡,假若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人們甯願坐在熱炕上聽聽收音機,看看書,講故事給娃娃們聽,或者和自己的婆姨說一些挑逗的笑話……

原西縣城的大街小巷很熱鬧的地方,現在被這場風雪卷得冷冷清清,看不見一個人影。

這場風雪,從昨天傍晚開始一直到今天早上,似乎有不想停息的意思。 地面上的雪很厚,整個黃土高原一片雪白。

就在人們被這場風雪卷得很鬧心時,從縣醫院的大門裡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拉着一輛本該騾子拉的架子車。車上躺着一個人,大概是怕風雪的襲擊,用被子連頭都蓋得嚴嚴實實。

瞧這個拉車的人,穿着黑布大氅,縮着脖子在雪地裡蹒跚地走着。嘴唇沉重地抿着,鼻子凍得通紅,許是熬夜或者不得空吧,瘦癯的臉顯得更加青黑兩隻眼睛滿是眼屎,雪花被風吹落進他的眼裡,他雙眼趕緊一閉,兩顆淚珠順着臉頰上滑落了下來......唉,我們就算是雪花在他眼裡融化下來的水吧!

兩隻車輪和兩隻腳片壓得雪發出“吱吱”聲,好在雪和地面接觸處已凍得僵硬,才使他拉這笨重的架子車不過分吃力。唉,可憐的人呀,你為什麼趕在這冰天雪地裡?風雪似乎也在質問他。 架子車在狹窄的山路上艱難地走着,已翻過分水嶺。可愛的東拉河出現在眼前,河面上結着凍冰,早已被大雪蓋沒了。在這個嚴寒的冬天,東拉河裡的水也失去了生氣。

不知過了多久,風似乎小了一點,雪也已經不再落了,天也不再是陰暗得那麼可怕,盡管如此,還是讓人凍得發慌。

透過陰雲的縫隙,太陽偶爾露出一點殘缺的容顔,根據這一點朦胧的亮光所在的位置判斷,大概已是下午兩、三點鐘吧!

這個黑瘦的男人把架子車拉到石圪節小鎮子對面,再也拉不動了,隻好停下來歇歇腳。是呀,早飯、午飯都沒有吃,拉着架子車在雪地上走了五六十裡路的人,又能有多少能耐?

他望着石圪節鄉辦磚瓦廠的大攤場,那地方已經不冒煙了。唉,幾個月前還是一片火紅呢。

一座小橋橫跨在冰凍的東拉河上,把公路和鎮子連結起來。隻要他到鄉政府辦公窯裡,就能請來朋友幫他拉車,可是在心裡搖了搖頭,人家是鄉長了。

他輕輕地拍打着棉被上的積雪,哽咽着對被窩裡的人喃喃地說:“娃娃媽呀,你讓我和娃娃們怎麼活下去呀?”

這時候,一個很漂亮的婦女從“胡記理發店”裡走出來,已經走到東拉河小橋上了。喲,這不是王彩蛾嘛!“我在窯裡就望見你孫少安,怎麼要在這冰天雪地裡拉車,婆姨的病治好了?”

啊,他是孫少安!這麼黑瘦的男人是孫少安?我們都知道,他的小土窯承包給河南燒窯師傅,自己另外承包了鄉辦磚瓦廠,賺了雙倍的利潤成了名副其實的“農民企業家”,又無私的捐出一萬五千元人民币重建了雙水村小學校。黃原地區電視台播出他的動人事迹後,黃原地區沒有人不知道“孫少安”這個名字。可是,從醫院出來的他,一路上竟然沒有人認出來。

現在,他已經被王彩蛾認出來了,并且特地走到他面前很關心的詢問他婆姨賀秀蓮的病情。

這一問不要緊,少安雙手捂着臉痛苦地蹲了下來。

“怎麼了?她……”王彩蛾被他這一舉動非常尴尬,不知說什麼好。

“唉……她……她走了……”孫少安指着架子車上被窩裡已病逝了的秀蓮說。

幾個月前,秀蓮和丈夫還陪着縣、鄉領導還坐在“雙水村小學落成典禮”的主席台上,今天卻被肺癌奪去了年輕的生命。

唉,命運呀……

“大冷天的,快别哭啦。人死不能複生,還是先拉回家吧。走,我幫你拉一把。”王彩蛾一邊輕聲的勸着少安,一邊已拉起了車把。 少安顧不了許多,擦了一下淚水,默默地和王彩蛾拉起了架子車,向雙水村走去。孫少安想不通,這樣不吉利的事王彩蛾為什麼這樣主動的幫忙。

好容易到了罐子村,孫少安對王彩蛾說:“停下來吧,我去叫姐夫和姐來幫我拉。”

“讓我幫着你拉回去吧。”王彩蛾輕柔的說。

“不用了,你就回去吧,有他們來幫我就夠了。謝謝你啊”少安怕和這個風騷的女人在一起會遭到雙水村人們的猜疑,更何況秀蓮剛逝去。

“那你不要太傷心啊,可以重找一個嘛。”王彩蛾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很柔情的說。

該死的王彩蛾啊,你在這個時候怎能說出這些話?瞧,少安聽後難過得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巴。

唉,不知有多少辛酸與苦難将留給這個殘缺的家庭……

第2章

死人是讓人傷心的,何況孫少安是中年喪妻。

唉,在這個平凡的世界上真不知道有多少類似殘缺的家庭。一個本來好好的家庭,要是沒了妻子或是殁了丈夫,沒有娃娃倒好些,有了娃娃那可害苦娃娃了。對于娃娃們來說,他們不但失去母愛或父愛,而且往往從此失去了家庭的溫暖,這給娃娃們幼小的心靈往往會留下難以彌補的創傷!

生活呀,也會讓人傷透了心!

雙水村前面的兩條玉帶——公路和東拉河,已經被大雪蓋住分不清了,隻有形似五朵蓮花的五個土台子被大雪點綴得像真的白蓮花一樣潔白無瑕。 可是,孫少安沒有心情去欣賞這樣美麗的雪景,對于賀秀蓮的離去,他是無比悲痛的!

離磚窯廠不遠的山崖根下,孫少安家的門緊鎖着,一切靜得讓人覺得可怕。河南燒窯師傅一家人到村裡孫玉厚家幫忙料理後事去了。自從秀蓮住院後,河南燒窖師傅一家人就住在少安的窯洞裡,下午聽說秀蓮遺體拉了回來,他們一家立即奔去後村趕去幫忙。

村裡傳出吹鼓手如哭訴一般讓人鼻子發酸的唢呐哀樂,震天價響。昨天下午少安路過罐子村,叫上今年準備在家過年的姐夫王滿銀幫拉架子車的時候,大姐蘭花哭着提前一步到了娘家,把這壞消息告訴了父母。孫玉厚老兩口聽說秀蓮“走”了,少安娘抱着懷中的燕子傷心地嚎啕起來,和老伴孫玉厚順着公路顫巍巍地向前迎向少安他們。

孫少安怕父母新房放過秀蓮的遺體後會嫌棄不吉利,更何況是秀蓮在醫院“沒得的”,地方風俗——在外“沒得的”人不能往家放。他打算把婆姨的遺體放在自己的窯洞裡。可是父母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這樣做。當初秀蓮一來的時候,住在村裡一隊牲畜飼養室,多少個黎明傍晚在山裡勞動,缺吃少穿……是她和丈夫揮灑了無數的汗水攢了錢,父母的新居也是她墊錢建造的。從某種角度上說,秀蓮的遺體有資格在這雙水村最有氣派的窯洞裡躺上幾天。話再說回來,把秀蓮的遺體放在那山崖根下孤零零的窯洞裡,辦喪事缺長少短的,需要向人家借東西都不方便。

修蓋得氣派而講究的孫玉厚家院落内擠滿了人,大多是村裡的外姓人。孫少安夫婦捐款重建雙水村小學校的善舉赢得了普遍的敬重,他們的好德行甚至得到了整個黃土高原的認可。因此,雙水村各戶人家都紛紛對秀蓮的病逝表示出真誠的哀悼。

前來吊唁的村民絡繹不絕,有燒紙的,有送香火的。 各戶村民,秀蓮娘家門上的親戚,少安家的親戚,都先後湧進了孫玉厚的院子。鄉長劉根民,村支部書記金俊武,村支部委員田福高、金光輝,村民委員田海民,鄉裡、村裡的領導都來了,還有雙水村小學全體教師……

人們不由得想起幾年前金磊老先生遺孀的逝世,村裡的各戶人家也像真誠哀悼金老太太一樣前去吊唁秀蓮。在這個平凡的世界上,誰是誰非、誰好誰壞,哪個分不清呢?

院牆上那一嘟噜白色歲數紙和這遍地的白雪,白對白的映襯,更增加了這喪事的氣氛。

虎子撲在他媽媽的遺體上哭個不停,誰也哄不住,七八歲的娃娃這麼懂事,惹得許多人忍不住落淚。 燕子已經認不出她媽媽了,自從她媽媽住院後一直沒有見過,當她看到這個場面,這兩歲的娃娃吓得也哭個不停。 少安抱着燕子坐在秀蓮的旁邊痛苦地耷拉着腦袋,這個黑瘦的男人淚水簌簌地往下淌,失去了愛人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

幾個月前,原西縣人民醫院确診秀蓮肺癌晚期後,少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科學的診斷由不得他不信。當他終于接受事實後,渾身像抽了筋似的軟下來。他抱着頭蹲在牆角下止不住痛苦的抽泣,這沉重的打擊猶如給他當頭一棒,正當日子開始好過時,多年來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子卻患上了絕症,他恨自己怎麼這麼粗心,怎麼不早一點來醫院檢查呢?

對于秀蓮的病情,少安一直瞞着她,他怕妻子承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可是在秀蓮的背後,少安多少次擦幹眼淚。有一次他跪在主治醫生面前,哀求醫生一定要醫好妻子的病,哪怕傾家蕩産也心甘情願。醫生搖頭說已經無可救藥了,但在少安的堅持和執意請求下,醫院采取療效有限的中西結合治療,給秀蓮一周注射一次激素,希望出現奇迹。 兩個月後,激素的副作用在秀蓮的身上表現得越來越強烈,秀蓮的體重迅速由一百零二斤減到七十八斤,頭發也開始大量脫落。不久在複檢中,更加沉重的打擊又向少安接踵而來,秀蓮的肺部癌細胞擴散了...... 沒過多久,秀蓮的四肢關節開始腫大和僵化,癱在床上不能動彈了。

少安的父母除一開始來過兩次醫院,其餘時間也抽不開身子來看望秀蓮,家中有癱瘓的老太太,還有虎子和燕子要照顧,隻有蘭花和從山西趕來的秀蓮的姐姐賀秀英常在醫院裡服侍秀蓮。 秀蓮看着為自己日夜奔波操勞得面容憔悴、胡子拉茬的丈夫,忍不住的心痛。她心裡清楚自己看來是得了絕症,将不久于人世!她為自己有這樣一個體貼入微的好丈夫而感到欣慰和滿足,她是多麼舍不得離開他,還有他們那一雙年幼的兒女呀!每當胸部強烈疼痛時,她總是盡量裝出沒事的樣子,盡可能不讓他傷心難過。

可是,随着病情的惡化,秀蓮身體的骨骼關節開始變形,她的整個身體變成了彎弓。她再也忍不住痛苦,呻吟起來。接着肌肉也開始萎縮,巨大的疼痛使她日夜呻吟不止,注射杜冷丁已經緩解不了疼痛。她無法吃下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口水。不久,血管也開始緊縮,點滴無法繼續挂下去。她那年輕的生命無可挽回地一點一點消逝。 臨終前的那個晚上,秀蓮拉着少安的手,用盡力氣,平靜地對少安說:“少安哥……我……我對不起你!……娃娃們……請你一定拉扯好……你要以後找婆姨……一定要找懂得疼人的……要對娃娃好……” 少安凄慘地痛哭着,他緊緊地抱着妻子,撕心裂肺地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娃娃受苦的……” 最終帶着對人間的無限眷戀和對親人、對兩個親骨肉的依依不舍,秀蓮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孫玉厚老兩口一點主張也沒有,他們還沒有從失去好兒媳的痛苦中走出來,一切事情都托給了孫玉亭夫婦全權料理。 雙水村副支部書記孫玉亭,馬不停蹄地張羅着,安排人幫忙去買菜的,準備壽材的,發電報給少平和蘭香的……

在這樣嚴寒的冬天,這位副支書仍然趿拉着累贅的爛鞋,隻是棉襪穿了雙層。

賀鳳英負責記帳。金波他媽,河南燒窯師傅的愛人,還有蘭花和衛紅以及自願幫忙的婆姨負責忙飯。

窯洞裡不時傳出悲哀的哭訴聲。哭得最傷心的是秀蓮的父親賀耀宗和大姐賀秀英。賀耀宗怎能不傷心呢?秀蓮五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賀耀宗是又當爹又當娘把兩個女兒拉扯大。嫁到異鄉他地的秀蓮一直過着爛光景,還是娘家人一直扶持着。當她和丈夫靠勤勞的雙手和辛勤的汗水創造了财富眼看就要過上好日子的時候,卻……唉!

近九十高齡的老太太被玉亭背進他的破窯洞裡了,由玉亭的二女兒衛綠和三女兒衛青照看着,老人家吃不消人多喧鬧和那震耳欲聾的唢呐聲。老人一雙幾乎看不見了的老紅眼裡噙滿淚水,帶着哭腔喃喃地說:“我的虎子乖和燕子乖沒娘了……”

第3章

銅城,大西北首屈一指的“黑色”城市,被這場漫天大雪鋪蓋得一片雪白。冰凍的季節,冰凍不了這顆黑色火熱的心髒,就在地下幾百米深處,成千上萬的人仍然三班倒,輪番在揮汗作業;掌子面炮聲轟響,硝煙彌漫;大巷礦車飛奔,燈火通明。誰會想到,在這樣荒涼的山溝裡,在幾百米深處随時都有可能死人的黑色世界裡,我們這些“黑色”煤礦工人正冒着生命危險汗流夾背為人類謀福。

孫少平仍然是以前的孫少平,隻是削瘦了一圈,臉上那像驚歎号的傷疤讓人觸目驚心,是他舍己救人留下的紀念,但他無怨無悔。

誰會想到那次負傷後在省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裡能遇到實習的金秀,誰又會想到能接到秀的求愛信。 雖然少平在離開省城時給金秀回了一封長長的信,說明了為什麼不能和她結合的理由。然而幾個月後的一天,金秀還是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在大牙灣煤礦醫院。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孫少平正準備去惠英嫂家吃晚飯,“哥~”一聲清脆的叫聲,正在換新衣服的少平尋聲向門口望去,啊,這不是秀嘛! 好在同屋裡的人都去上班了,不會引起什麼誤會。 孫少平趕緊把金秀迎進屋裡,秀很大方地坐在少平哥的床上,并且順手把床上一些散亂的書理整齊。孫少平以為金秀出差順便來看看他,忙着要到食堂給她買飯。

金秀說:“哥,别忙,我已經在礦醫院職工食堂裡吃過飯了。”

“什麼,你怎麼會在礦醫院職工食堂裡吃飯?”孫少平驚訝地問。 “我昨天下午就到礦醫院報到過了,現在就在哥身邊工作了。”金秀含情脈脈地說。

“啊!”孫少平驚得呆住了,他萬萬沒想到金秀為了他竟然跑到這荒涼的大牙灣來。

“昨天下午我沒有找到你,今上午找到你了卻看見你在休息。我知道你上了一個通宵的班不忍心打擾你,所以現在才過來。”

孫少平鼻子一酸,眼淚湧上來。哎……你這個傻瓜,你到底圖什麼呀?一個在井下掏炭的臭煤礦工人值得你愛嗎?不,這樣會毀了你的,我們的身份有多大的差距啊!

“哥,你怎麼流淚了?”

“秀妹,你太傻了。你是大學生,和我這樣一個煤礦工人生活,簡直是……”

金秀也哭了。 “哥,你的一切解釋我都聽不下去!難道大學生就不能和煤礦工人在一起生活嗎?除非你不愛我!”

“不,你說錯了,我非常愛你,一直把你當着親妹妹一樣疼愛。隻因為愛你才舍不得去害你。”

少平顧不上擦自己臉上的淚水,他忙去擦金秀臉上的淚水,金秀一把摟住少平緊緊抱住他,頭在少平的胸脯上直蹭。 “我并不在乎哥是個煤礦工人,純潔的愛情和金錢、榮譽、地位毫不相關。哥,請不要用世俗的觀念來看待愛情。相信我,妹已長大了,絕不是一時沖動追求你。”

金秀流着淚一邊柔情地說着,一邊騰出一隻小巧的嫩手撫摸着少平臉上那酷似驚歎号的傷疤。 “秀妹,不要這樣,他們馬上就要下班了,會看見的。” “我不怕。”金秀縮回小手,更加用勁地抱緊了少平。

秀用頭輕輕地撞着少平的胸脯,柔情地說:“我愛你這強健的體魄,堅定深沉的性格,還有你臉上舍己救人留下的傷疤。哥,你不知道,我心裡裝的隻是你,也隻有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才感到幸福美滿!”

少平感動得又流淚了,情不自禁地摟緊了親愛的秀。

愛情常常會令人難以置信地決定一個人的行為!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情呀,真不可思議!

突然,明明推門進來,他是惠英嫂打發來叫少平去吃晚飯的。當小家夥看見孫叔叔和一個女人淚水漣漣地摟抱在一起時,吓得“啊”的一聲跑出門外了。 當孫少平看見明明,突然清醒過來,一把推開懷中的金秀,秀睜着漂亮的眼睛驚恐地看着他……

還在幾個小時前,少平穿着帶有酸臭汗漬的衣服,帶着他班裡的工人走進那個黑色的鋼鐵罐籠,鑽進黑洞洞的井裡,在掌子面上用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八、九個小時,上井後就像黑色的鬼怪一樣。現在懷裡卻摟抱着一個大學生,一個漂亮的小妹妹,清醒後的他禁不住想:我這不是害人家嗎? 少平清楚地知道金秀是多麼愛自己,為了和親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放棄了繼續深造的機會,來到這個荒涼的山溝尋找這個掏炭的少平哥。

生活中的有些事确實讓人感慨萬分。

出于對師傅的深厚感情,在王世才犧牲後,少平擔起了照顧惠英嫂和明明的生活重擔。每次,在潮濕陰冷的地層深處,在黑暗的掌子面上沉重的勞動八、九個小時後,惠英嫂總忘不了打發明明來叫他去喝酒吃菜,給他溫情和關懷,他那疲憊不堪的身心常常被一種無比溫暖的氣息撞擊着。 操着濃重河南腔的惠英嫂,讓少平走進這個家時内心總是充滿溫馨和歡愉,使他溫暖得直想哭鼻子,也使他真想永遠地擔當起這個家的責任。

可是,突然冒出來了這麼一個多情的金秀。

在這以後的日子裡,少平常常陷入極端的痛苦中。秀放棄了繼續深造的機會來到這個荒涼的小山溝追随他,如何回絕秀且不讓她傷心呢?他想不出答案。他從内心深處非常感謝惠英嫂的,還有那可愛的明明,就是這個溫暖的家使他有信心在黑色的世界裡苦苦勞作。

唉...... 多少天來,少平總是在自己的宿舍前,一會兒望望東面“黑戶區”那連同三四個小房子的“河南區”的院落;一會兒望望西面半山腰上的礦醫院,淚水模糊了雙眼。親愛的人呀,感謝你惠英嫂,感謝你金秀妹!

孫少平常常爬上對面的南山,坐在曾經和田曉霞擁抱接吻的平台上,想到底如何拒絕金秀的追求讓他頭痛的事情。 就在少平飽受幾個月來痛苦的折磨,卻始終想不出如何不讓金秀傷心的回絕話時,卻接到了家裡一封大嫂病逝催他速回的加急電報……

第四章

孫少平接到家裡發來的加急電報後,向區長雷漢義請了假,迅速收拾了一下,向惠英嫂和金秀告了别,就飛快趕到礦部前的小廣場,焦急等待着每隔一小時發往銅城的公共汽車。

嫂子怎麼會病死了呢?想起嫂子不嫌棄大哥一無所有從山西來到這個貧窮的家,跟大哥住在充滿驢屎馬糞味的牲口飼養室裡過着爛光景,少平的心裡難受極了。賢惠的嫂子跟大哥缺吃少穿,常常出山勞動,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還給大哥生兒育女,現在怎麼突然病故了呢? 大哥的事業成功離不開嫂子的全力支持。幾年前,嫂子毫無怨言地和大哥一塊撐扶着這個窮家,結婚好幾年還和老人一塊過日子,還用辛苦掙來的錢給父母墊錢蓋窯洞……像這樣的好媳婦有多少?

唉,想起那次在大牙灣礦區南山上對曉霞說要替父母箍幾孔窯洞,為父母的晚年活得幸福些的話,跟大哥嫂子相比,真是慚愧啊! 父母的幸福生活是我孫少平創造的嗎?是嫂子和大哥用血和汗創造的呀!嫂子現在病死了,這是為了孫家生活幸福美滿辛苦勞作活活累死的呀!

啊,命運呀,你為什麼對人如此不公平?

公共汽車向銅城駛去,孫少平無心欣賞車窗外的雪景,他恨不得立即能飛到家看到親愛的嫂子,可恨汽車在這冰天雪地裡不能疾馳如飛。

在銅城,少平終于又換乘了向北去黃原的公共汽車。 到黃原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發往米家鎮的公共汽車時間是早上七點整,沒辦法再走了,隻能在黃原住一宿。 少平去東關郵政所找金波,打算和金波順便談談讓他把他妹金秀勸回去讓她繼續深造,沒想到金波出差了,他隻能往回走,準備在車站附近找個旅館住下。

當他從郵政所後門出來繞走到前門口時,突然愣住了,他看見在他幾步遠的地方,田潤葉正站着那裡微笑地看着他。 “姐——”少平驚訝地叫了一聲。

“從銅城來出差的吧?!”潤葉親切地問。 幾年前,曉霞在世時潤葉就聽說孫少平去了銅城,還是曉霞走了許多“後門”才使他當上了煤礦工人的呢。此刻在黃原東關郵政所門口看見少平,也着實使潤葉大吃一驚,這個長相酷似少安的少平臉上卻多了一道觸目驚心的像驚歎号的傷疤。

少平被潤葉姐問得低下了頭,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别哭,給姐說,出了什麼事?”潤葉看少平要哭的樣子連忙問,漂亮的臉上一如既往的帶有像修女式的和善與平靜。

“嫂子……病死了,家裡來電報催我回去……”

啊,潤葉立即僵住了,張大的嘴巴半天沒有合攏。少安婆姨病死了?這是真的嗎?苦命的人呀! 潤葉不由得也默默的低下了頭,淚珠一顆顆灑落在腳下的雪地上。往事在她記憶的底版上清晰地印刷出一幅幅她和少安童年相處在一起的畫面……

少平擡起頭,看見潤葉姐也在難過落淚,他趕緊岔開話題,問潤葉到郵政所來幹什麼。潤葉擦了擦眼睛,擡起了頭告訴他來郵政所寄點錢給雙水村父母的。

“沒趕上發往米家鎮的車吧!?”潤葉問少平。

“就是的。”

“走,去我家。”潤葉說着要拉少平。

少平急忙說:“不用了,我找個旅館湊合一夜,明天還得趕路,這就不打擾姐姐了。再說,我是奔喪的,現在去姐家不适合,也不吉利的。”

“沒事沒事,去姐家就好似去了自己家一樣,不要忌諱什麼,我不迷信那一套。走吧,耽誤不了你明早趕車時間的。”潤葉拉住少平的胳膊不放。 還能拒絕潤葉姐的好意嗎?少平記得他讀高中時,潤葉姐給過他的錢和糧票;在黃原潤葉姐不但幫他找了一份在地委行署機關輕松的工作,而且還給過他許多地委大竈上的飯票。去潤葉姐家吧,不去就辜負她一片好心了。

少平跟着潤葉向南關地委大門走去。 進了地委大院裡,不少人見了田潤葉都滿臉堆着笑,主動向這位田書記打招呼。現在的潤葉早已由原來的少兒部長提升了團地委副書記,主要還是管少兒部和文體方面的工作。

經過精細大石窯洞的常委院圍牆就是行署家屬樓,田潤葉家住在三樓308室。

李向前聽潤葉說是潤葉娘家的鄰居,又是小舅子潤生的同學,連忙放下懷中的兒子小樂樂,很客氣地請少平坐進沙發,還沒有忘記移動着輪椅遞送一枝“大前門”香煙給少平。

這幾天下雪,向前沒有出攤補鞋,叫潤葉把小樂樂從父母那抱回來,他整天逗兒子玩,享受天倫之樂。當然,他也不會忘記早早的把飯菜做好,等待妻子下班回來,一家三口團在一起高興的吃飯。 看到潤葉姐一家三口現在生活得如此幸福美滿,少平心中卻有另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潤葉就起身為少平做了可口的飯菜,吃過飯又用自行車把少平送到東關長途汽車站,替少平買了一張車票。潤葉做這些,少平是阻擋不了的。車子臨出發時,潤葉從衣袋裡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封,眼中噙着淚對少平說:“這封信請幫我轉交給你哥。”

“嗯……”少平鼻子一陣發酸。

下午三點多鐘,去往米家鎮的長途汽車在雙水村的公路旁停下,少平疲憊的從車上下來,客車繼續向前駛去,路面上的雪被車輪輾的印子通向遠方。

生我養我的土地,親愛的雙水村,我孫少平三年多時間沒有回來了,久違了!村裡,那震天價響哭訴一般的唢呐聲像向少平哭訴着秀蓮的凄涼和不幸似的,當少平聽到這讓人傷心的哀曲時立即要流淚的樣子,顧不上疲憊的身子,快步向插着一嘟噜歲數紙的自家院子跑去。

當少平掀開蓋在秀蓮頭上的蒙臉紙想看看親愛的嫂子時,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秀蓮原先的一頭秀發已經脫落得沒有一根,昔日漂亮的臉蛋現在浮腫得要破裂似的。少平禁不住放聲哭了,他哪裡知道秀蓮的這副慘相是治病用了過多的激素及化療引起副作用的結果呀。

少平抱緊虎子和燕子,頭埋進侄兒、侄女的懷裡哭得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地抽噎着。

人群中也有郝紅梅,她改嫁給潤生後,田福堂把兒媳婦安排在雙水村小學教書。由于少安夫婦捐款重建了學校,郝紅梅和所有的老師一樣懷着無比悲痛的心情前來吊喪。當郝紅梅看見少平抱緊虎子和燕子痛苦哭泣時,她用左手捂住嘴巴禁不住淚湧哽咽。在這悲傷的氣氛中,郝紅梅大概想起了被牆壁壓死的丈夫和自己的悲慘命運,傷心地哭着。唉......

晚上,少平才想起衣袋裡有一封潤葉姐給大哥的信。 “這是潤葉姐給你的。”少平把這厚厚的一封信遞給少安。

少安驚訝地接過信,“你什麼時候看見她的?”“昨天。” 少安輕輕地撕開信封,那雙手微微顫抖,他一下子驚呆了,信封裡有厚厚一沓十元票面的人民币,另外還有一封信。少安展開信紙,一行行娟秀的小字躍入眼簾——

“少安哥:

我是今天下午從少平弟口中得知這個壞消息的。無限的難過洶湧在我的心頭,想起你驟然失去了好妻子,我也非常傷心!

我多次去過老家,總想看看嫂子,但種種原因沒有如願。現在卻傳來如此噩耗,我簡直無法言說我的無補的遺憾了。

我本想這次和少平弟一起回雙水村吊唁嫂子的,隻是工作太忙,我隻能在心中吊唁嫂子了,請哥原諒!

再一個還要請哥原諒的是我随信揣了一些錢,這錢一部分出禮的,一部分給兩個娃娃,我的心意是買點好吃的給失去母愛的娃娃們。請哥不要覺得我太俗,我知道我們之間談錢有點傷感情,可是這卻卻是我想表達的心意。

哥,請千萬别介意啊,日後去看你,保重!

潤葉 ”

少安的視線一次又一次被淚水模糊,他看完信後把信捂在胸口号啕起來,“我的親人啊……嗚嗚……”

少平回來的第二天秀蓮就舉行葬禮了,葬禮按當地的習俗進行。三聲铳炮轟響後,吹鼓手奏起哀樂,棺木被八個壯漢擡起……在這個窮山僻壤裡,我們雙水村的葬禮依然沿襲着古老、陳舊的習俗。

金家灣小學一百多名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用竹竿挂起兩幅白布黑字的流動橫幅,胸前别着用白紙做的小白花,從哭咽河上的那座小橋上走了過來,走過荒涼的廟坪,淌過東拉河,正緩緩的跟在送葬的隊伍後面。人們望見天空中那兩幅碩大的白布黑字流動橫幅上分别寫着:

“秀蓮,敬請一路走好!”

“向好人賀秀蓮緻敬!”

假如那次孫少安不聽孫少平的勸告,把錢扔進“三國演義”電影贊助中,也許不會有今天這個令人感動的場面。

老師、學生、親友,還有好多村民,默默地跟在送葬隊伍後面。有的人擦着紅腫的眼睛,有的人禁不住輕聲抽噎……

隻有已過世的田二的兒子田牛,這個十足的傻子興高采烈地咧着嘴呲着牙,在長長的送葬隊伍裡如同猴子一般不住地沖前沖後、跳來跳去。

吹鼓手吹着悲恸的哀樂,長長的送葬隊伍,惹得罐子村、牛家溝不少外村的人跑來,公路上的車輛也停了下來看熱鬧。當他們看清天空中那兩幅碩大橫幅上的字後,也就明白這逝去的人在世時的為人了。

秀蓮埋葬在村外他們家燒磚窯附近,也靠近不遠的山崖根下他們的家,這是少安要求的,他想一出門坎就能看見親愛的秀蓮。葬禮結束後,少安一頭栽倒在炕上,這幾個月精神上的折磨和剛失去妻子的痛苦使這個壯漢終于倒下了。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失去親人,在我們這個平凡的世界上,這種不幸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品嘗啊!

第5章

據雙水村孫玉厚他母親和外村一些老年人講,在一千多年前的一天,這個小山窩來了一個外地的小夥子,他在半山腰挖了一孔窯洞住下,在這裡開荒種地、娶媳婦、生兒育女……後來,一代又一代生息繁衍,小山窩的人家越來越多。

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是哪個部門,以東拉河和哭咽河給這個小山窩起了個村名——雙水村,并沿用至今。 雙水村位于黃土高原西北,歸屬黃原地區原西縣石圪節鄉管轄。村裡的耕地全是零散的梯田,村民吃的全是粗糧。雙水村最熱鬧就是農曆正月十五,村民們鬧秧歌,從廟坪棗樹林前面的一個大空場地上,一直到金家灣小學院子裡。其餘村裡再也沒有什麼文化娛樂活動。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如此貧乏,雙水村的人們在這窮山僻壤,苦着臉生活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雙水村的人們才舒展了笑臉。

就說田家圪崂吧,孫少安承包了鄉磚瓦廠,田海民挖了個養魚塘,田潤生駕駛着四輪拖拉機走州過縣搞起了長途販運;再說金家灣,金俊山和教書的兒子金城合夥養起了奶山羊,金光輝婆姨馬來花在村子公路旁賣起了茶飯,金光亮自從“意大利”蜂跑了,不久後重新買來了幾箱“東北黑蜂”……雙水村這個很不起眼的小山窩,在黨中央的正确領導下,也許将成為中國農村世紀變遷的一個縮影。

眼下,已是臘月二十八,雙水村的人們正在熱熱鬧鬧忙着春節年貨,同時也準備招待秧歌隊為自家“轉院”時的吃食。田家圪崂和金家灣不時響起頑皮娃子們放鞭炮的響聲,惹得不知誰家的狗“汪汪”叫個不停,接着又有一隻糊塗的公雞亂啼一陣,真是熱鬧得很。

孫玉厚的院子裡卻冷冷清清,沒有一點準備過節的熱鬧氣氛,全家人還沒有從秀蓮病逝的悲哀中解脫出來,特别是少安。

少安夫婦的感情,是在共同的勞動中經曆共同的苦難建立起來的,是用汗水和心血凝固起來的,現在驟然少了一個人……

沒有經曆過如此大悲的人,無法感知什麼叫生,什麼叫死。唉,生死之痛使少安深深感到無限的絕望,他有時想到輕生的念頭,想跟着妻子一起去算了,但看到親愛的虎子、燕子,又舍不得抛下他們。

在這痛苦與絕望的日子裡,想起秀蓮的臨終囑咐,少安虛乏輕飄的身體裡蘊起一股新生的力量,他決心帶着娃娃們好好地生活下去。

少安現在手裡沒有多少錢了,捐款給學校花了一萬五,給秀蓮看病花掉近兩萬。另外,秀蓮住院期間,少安為妻子的病沒有心思管理磚窯廠,隻得停燒。眼下,少安手裡僅剩七百元錢,明年春天軋磚坯的工人工資和買擋磚坯淋雨的蓋簾都不夠,更不必說買煤炭以及其他的一些開支了。

孫少平待嫂子料理完喪事後就回大牙灣煤礦上班了。

蘭香放寒假回來了,男朋友吳仲平也跟她回到這個雙水村,今年夏天他倆都在北方工業大學畢業,并且留校任教。當初秀蓮病逝催蘭香速回的電報蘭香已收到,隻是學校為迎接期終考試進入了緊張的複習階段,作為講師的她怎能丢下學生不管呢。當蘭香接到電報時,她忍着傷心,卻流着淚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自責沒有趕回來送送逝去的大嫂。這次學校一放寒假她就急着趕回來,還好,男朋友吳仲平理解她的心情,也不計較蘭香沒有去他家,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就跟蘭香來到了雙水村。

聽說蘭香的男朋友是省裡“大頭頭”的兒子,雙水村再一次轟動了,人們的話題自然從孫少安不久病逝的婆姨轉到孫蘭香談了男朋友。

這小夥子長得白白淨淨,一表人材。可人家是不是真心愛上孫蘭香的呢?這省裡“大頭頭”的兒子該不會玩弄蘭香的感情吧?但是,沒兩天,雙水村所有人都知道了蘭香的男友一點不擺架子。有人到蘭香家裡,這省裡“大頭頭”的兒子還主動和人家握手呢,吓得這些沒有見過世面的泥巴腿子趕緊把手在衣服上使勁地擦了又擦,雙手緊握住人家的手,說一些讓人一句也聽不懂的“土話”。還好,蘭香這時在身邊當“翻譯”,看他們的樣子,感情深厚着呢。

當吳仲平知道孫少安正為缺少明年磚場開動的周轉資金而愁眉不展時,一再表示,他回去後寄錢過來。少安謝絕了,他相信吳仲平能做到,但妹妹還沒有過門,另外,人家的父母也不知是否同意借錢,仲平第一次上門來,就向他借錢,不管從哪方面角度考慮都不太像話。

可眼下,再怎麼困難,年還是要過的。少安準備去石圪節買些年貨。每年過春節的年貨都是他一手操辦的。就是後來和父母分了家,逢年過節也還是聚在父母家過個團圓節。何況現在爺兒仨都在父母家鍋裡吃飯,更要買年貨了。

就在少安剛走出父親院子的大門時一下子僵住了——田潤葉拎着一個黃皮大提包,正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四目相對,漸漸地,漸漸地,他倆的淚水都慢慢溢了上來。一支深情而憂傷的信天遊從遠處傳來,在田家圪崂上空飄蕩——

苦淚哽咽下,

愛情不開花,

無言心相知,

有話難對答!

啊……十年分别未相見,

十年分别未相見,十年分别未相見呀,

想得我心在顫……

少安兩片嘴唇在顫抖,想說什麼,結果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任憑淚水簌簌地往下流。

“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潤葉擦了一下淚,強笑着說,聲音有點顫抖。

“哦,快進來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少安這才反應過來,他一邊伸手幫潤葉提那個黃皮包一邊問。

潤葉把包遞給少安說:“剛回來的。我在父母家坐了一會兒就來你這邊了。”

自從潤葉從少平口中得知少安婆姨病逝後,她心裡很為少安難過。多少年來,這位善良的女人身邊,一直不停地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當李向前出了車禍失去了雙腿後,她突然對李向前産生了一種憐愛的情感。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個肢體完整的人她不去愛,而失去了雙腿後卻反而……算是結束了多年不幸的婚姻,但這卻又是另一種不幸婚姻的開始呀!還有讓她震驚的是,她的好友杜麗麗和武惠良因“第三者”插足而分道揚镳;現在,少安又失去了婆姨。 唉,人生啊……

這次團地委一放假,潤葉就把兒子小樂樂放在公婆身邊,買了許多菜放在廚房,讓向前方便燒飯,把一切無後顧之憂解決之後,向丈夫打了一聲招呼,就回到了雙水村。她是送茶食給父母的,當然,也要來看看少安,另外再到原西縣政府看看原老上級武惠良,要去勸勸他和杜麗麗還是重新複合。

潤葉的到來,少安一家人非常高興。潤葉從包裡拿出兩袋雞蛋糕給虎子和燕子兄妹倆一人一袋,又從蘭香懷裡抱起燕子,在她漂亮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 少安站在一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鼻子一陣陣發酸……

“媽媽……”兩歲的燕子剛剛咿呀學語,她把潤葉當着自己的媽媽了,她一邊吃着雞蛋糕一邊歡快地對着潤葉叫。

一瞬間,兩顆晶瑩的淚珠順着潤葉的臉頰滑落了下來。少安尴尬地擦着淚水,蘭香捂着嘴巴禁不住眼淚奪眶…… “叫姑姑……”少安紅着臉對燕子說。 “媽媽……”燕子摟着潤葉的脖子又叫了一聲。

少安娘在拌豬食,她老人家聽了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緊接着,屋裡其他人的也忍不住了,唉……

潤葉在少安一家人盛情挽留下,在孫家吃了午飯。

潤葉臨走時,把黃皮包裡的餅幹、罐頭、人參口服液……都拿了出來堆放在少安奶奶的床頭。這老太太眨巴着老紅病眼,握着潤葉的雙手,撇着兩片因沒牙而凹癟的嘴唇,淚水越過一道道深深的縱橫皺紋流淌了下來,久久說不出一句話,隻是用幹枯的手在潤葉頭上摸了又摸。

潤葉走時,少安全家人一直把潤葉送到院子大門外。

少安伫立在凜冽的寒風中,望着潤葉遠去的背影,淚水禁不住又流了下來。耳邊似乎又響起信天遊甜蜜的歌聲——

正月裡凍冰呀立春消,

二月裡魚兒水上漂,

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記得那年炎熱的夏天,少安在自留地裡澆幾畦菜,潤葉主動來找他想好好談談他們的終身大事,結果被她爸田福堂把她叫了回去。為了逃避不可能的現實,少安匆忙地給自己找了個外地的姑娘……

今天,當少安突然看見十年未見的潤葉時,他幸福得禁不住流淚了。現在,他多麼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呀!人世間巨大的溫情常常使人感動得哭了起來。

是的,整整十年了沒有見過面,她還是以前的她,隻是比以前更成熟了,而善良依然如故。記得小時候他常和潤葉從東拉河的冰上走過去,在金家灣那邊的村子裡,尋找各種各樣釉着許多美妙花紋的破瓷器片,揀回來分别放在自家院子供奉土神爺的牆窯裡。有次他揀一個破瓷器片,一不小心把手指刺破了,鮮血直流,潤葉心疼得哭了起來,她慌忙解下頭上的紮頭布帶給少安包紮上,還不止一次的問:“哥,你疼嗎?”比他還小一歲的丫頭,那時就知道關心人了。 少安八歲那年,向父母哭鬧着要去讀書,當時正是最困難的時期,他們家本來就已經吃了上頓沒下頓。還是潤葉在旁邊哭着給他幫腔,父母才同意供他上學。要不是潤葉,少安恐怕一字不識呀。 高小上完,他再也不能上中學了,潤葉又象他上小學時一樣在少安父母面前哭着哀求讓他去讀中學。可由于家境貧寒,少安自己就像大人那樣,給潤葉講明他為什麼不能再上學了。

那一年的秋學期開學,孫少安一個人偷偷躲在公路旁的圪崂裡,淚流滿面地看着田潤葉坐着金俊海的汽車離開村子,他,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那時就看清了現實與夢幻之間的距離……

遠處,傳來信天遊的歌聲——

我低頭,

向山谷,

追尋流失的歲月,

風沙茫茫滿山谷,

不見我的童年。

大雁聽過我的歌,

小河親過我的臉,

山丹丹花開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第6章

“哥。”

“……”少安沒聽見。

“哥——”

少安一驚,扭頭一看是蘭香,趕緊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蘭香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的身後。

蘭香看到她大哥滿臉的淚水,想說什麼,噏動了一下嘴唇又什麼也沒說。

“你怎不在窯裡陪着仲平?”少安埋怨蘭香。

“我想和你去石圪節買年貨。”蘭香說。

少安這才想起送走潤葉該去買年貨了,他對蘭香說:“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了。你陪着仲平吧,人家第一次上門。”

“你把錢帶上吧。”蘭香說着去掏自己的錢包,少安急忙阻止她,說他買年貨的錢早已準備好了,不要蘭香的錢。蘭香隻好作罷。

少安帶上布袋子推着自行車上路了。石圪節離雙水村十裡路,少安并不急着騎自行車,隻想走走散散心。

和公路并行的東拉河面上結着厚厚的冰,有幾個頑童在上面溜冰。看到這一情景,少安又想起小時候和潤葉從東拉河的冰上走過去,在金家灣那邊的村子裡揀那些好看的破瓷器片……

如果再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該有多好啊!唉,童年一去不複返了。

在公路和石圪節的街道之間,一座橫跨在東拉河的小橋上,兩邊擠了許多賣年貨的人。石圪節這條約摸五十米的破爛街道似乎一下子延長了十幾倍,賣衣服的,賣魚賣肉的,賣鞭炮的……街道上擠滿了許多買年貨的人。盡管物價上漲比率比政府公布的要高很多,但是一年一度的春節,人們一點也不吝啬多買年貨。

少安買齊了年貨,走到“胡記理發店”門前想進去理一下發,可看到裡面擠滿了挨不上号的人,剛要走,王彩娥從鏡子的反光中望見了站在門外的少安。她急忙扔下正在理發的人,一頭鑽了出來,滿臉堆笑熱情地說:“要理發吧?進來等一會兒吧。”少安隻好進去。胡得祿認識孫少安,少安在鄉磚瓦廠時經常到他店裡理發,忙得要命的他還沒有忘記給少安打招呼。

王彩娥簡單給那個人剃了一下發,胡子也沒刮就打發人家讓位,撇下先等待理發的人,客氣地招呼少安坐上轉椅讓她理發。王彩蛾的做法惹來不少人的白眼和埋怨聲。

少安很不好意思地說:“這麼多人比我先來,讓他們先理吧。我反正辦完事了,等等吧。”

王彩娥眨巴着那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很柔情地說:“你路遠,給你先理完好趕回去。如果按順序一個一個地理,你得等到天晚摸着黑回家。”

孫少安隻好滿懷歉意地先坐上轉椅讓王彩娥理發。

王彩娥這個風騷的女人,四十歲出頭的人了,沒生過娃娃,看模樣估計最多三十歲。好多人不會忘掉1977年的秋天她和孫玉亭那次的“麻糊事件”,還有1981年夏天,石圪節搞了個物資交流大會,她和徐治功主任又“麻糊”上了。這麼俊俏的女人先嫁給“瓷腦”農民,後又改嫁給胖得象個彌勒佛比她大十幾歲的剃頭匠,她怎能不憋屈……

王彩娥雖然跟丈夫學了理發手藝,但她平時不動手,隻有來理發的人很多的時候她才給丈夫幫忙。她給少安理發、刮胡子很仔細。

少安明顯的感覺到她那雙手不安份的在他臉上故意摸來摸去,從鏡子中,少安看見了王彩娥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正色迷迷地望着他。他幹脆閉起眼睛,臉上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

總算理完了發,少安走到門口一下子愣住了——放在自行車後衣包架上的裝滿了年貨的布袋子沒有了!

王彩娥和胡得祿忙問坐在屋裡等理發的人看沒看見有人拿,他們都說沒看見。接着,屋裡的人紛紛埋怨少安不該把東西放在外面,緊接着人們又痛罵這個缺德的毛賊。然後,人們又議論紛紛地說,現在物價高,這個毛賊肯定買不起過年的吃食,逼得大白天偷盜了。

少安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是用七十多元買來的年貨呀。若是在幾個月前,這七十多元也不當一回事,可是給妻子治病花掉了積蓄,僅剩下七百多元。現在妹妹蘭香的男朋友在這過年,為了維持體面,從這七百多元中拿出七十多元買年貨,唉,沒想到買來的年貨會被人家偷走了。

少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彩娥幹脆不理發了,任憑丈夫一個人忙去,這個漂亮的女人看樣子比少安還難過,站在少安面前不住的安慰少安。

王彩娥最後說:“你的東西在我家門前丢失的,一切損失應有我來賠。”

“這怎麼行呢?都怪我本人自己沒把東西拿進屋裡。”孫少安說。

“那這樣吧,年貨你肯定要重新買,我借給你二百元錢先把年貨買回去,等以後你來石圪節還給我就是了。”王彩娥很關切地說。

孫少安想想這個辦法可行,便說:“你對我放心嗎?”

“對你絕對放心。”王彩娥高興地回答。

孫少安考慮了一下說:“你借給我一百元吧,這就足夠了。”

胡得祿一邊給人家剃頭,一邊投來對妻子不滿的目光,但這個比王彩娥大十幾歲的剃頭匠從不敢得罪婆姨,生怕她離開自己。

王彩娥從不把丈夫放在眼裡,做事我行我素。就拿這次借錢給孫少安來說吧,她跟丈夫一聲招呼也不打,就從屋裡拿出一百元錢給孫少安。倒是孫少安不好意思,主動向胡得祿打招呼,并且表示,日後來石圪節一定把錢帶來還上。

少安用借來的錢重新買了年貨,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因為是下坡路騎車省力,用不了半個小時就會回到家的。

少安一邊騎着自行車一邊想着王彩娥這個女人,說心裡話,少安對這個風騷的女人一直很反感。盡管二十多天前她幫少安拉秀蓮的遺體,盡管今天主動借一百元錢給少安買年貨,但少安對她依然沒有一點好印象。

到了罐子村的公路上,孫少安驚訝地看見母親向大姐蘭花家方向走去。少安趕緊猛一下刹住了車,跳下車子問母親有什麼事。他母親高興地告訴他,他二爸的女兒衛紅今天下午生了個男娃娃,她是來叫蘭花準備月子禮物的。

少安聽說衛紅妹妹生了娃娃心裡很高興,妹妹1982年冬天自願嫁給金強至今整整三年,終于有娃娃了,該好好享受天倫之樂了。少安高興地催母親快去大姐家報喜,他要把年貨送回去。

少安一邊騎着自行車,一邊盤算着:家裡隻有六百元錢,要還王彩娥一百元。另外,眼下要出衛紅妹妹的月子禮,還有大年三十要給大姐家的貓蛋、狗蛋和衛紅妹妹家的娃娃,以及虎子、燕子他們的“壓歲錢”。盡管明年春天砸磚坯和買擋雨簾的錢沒有着落,但這些錢還是一定要拿出去的……

不知哪家的收音機裡,一曲雄壯的歌聲飄來——

人生的路啊,

坎坎坷坷,

哎呀……

隻有腳踏實地,

一步一腳印,

才能走出艱險。

人生的花朵呀,

在風雨中綻放,

啊……

才能俊俏靓麗,

靓麗的人生有掌聲!

靓麗的人生有掌聲……

後記:

有讀者朋友問我,《平凡的世界》續寫怎麼就寫六章?其實,這個問題我在“前言”中說過——由于種種原因,續寫僅六章就停筆了。是“種種”原因沒有繼續續寫下去。

複雜的家庭背景,拮據的生活狀況,我被逼得抛棄無數希冀,拾起失望與傷感,庸庸地擠在打工的逆境之中......

想想剛才說的話不是完全很對,與其說我窮困潦倒吃了上頓沒下頓被逼放棄續寫出去謀生,還不如說我水平有限不能再糟蹋名著自動放棄續寫。

續寫《平凡的世界》那年我24歲,又是24年過去了,想想年輕時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敢作敢為是多麼的幼稚,好在自知之明,自動放棄。

一部矛盾文學獎的名著,一個初中文化水平的“愣頭青”給大作寫續這是何等的無知與笑話!我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深深的知道作家夢不是從續寫名著開始的。正如《揚子晚報》社的記者秦小奕、楊曉梅和《江蘇科技報》社的記者黃強對我曾所說——從我寫起,從身邊的事寫起……

如今把這過去寫的六章發表出來,是留念自己曾經的汗水,更是紀念原著作者路遙先生。

(完)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分第一章(平凡的世界續寫)3

2011年8月15日,《平凡的世界》續寫在第九屆當代文學院北戴河夏令營征文選拔賽中榮獲三等獎。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分第一章(平凡的世界續寫)4

2013年5月,《平凡的世界》續寫在作家報.青天河杯全國文學藝術大獎賽中榮獲創新獎。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分第一章(平凡的世界續寫)5

附上河北省當代文學院李瑞剛老師的來函:

劉金标同學:

你好!作為一篇名著,作者路遙用平實而滿含情感的語言,在《平凡的世界》裡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平凡的黃土高原上的農村,展現了生長在這個世界的人們的喜怒哀樂,雖然至今仍不乏對它的争議。但是就文學本身來說,是一篇優秀的長篇小說。

本文作為《平凡的世界》的續篇,你也能基本按照原著的語言風格和情感線索鋪開,原著中的主人公在本文中又以比較新的面孔出現,延續了原著的故事發展,而且為以後的繼續續寫留下了充足的空間。

就寫作技巧而言,本文語言比較平實,叙事比較流暢、周全,字裡行間飽含着作者對主人公的情感。

如果還要繼續續寫《平凡的世界》,我建議你第一再多讀讀原著,把握一下原著的語言特色和主題思想;第二文章寫好後,自己先多讀兩遍,或許會有新的改進和收獲。

李瑞剛

2011. 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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