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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帛書最新原版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10 16:48:04

老子帛書最新原版(蒙培元回歸自然)1

三、自然人性之特點

“自然”是人的最本真的存在,也是人性的基礎;同時,“自然”又是人生的最高目的,也是“天人合一”境界的最高體現。

原始自然狀态包含着無限的豐富性與發展潛力,同時展開為人的精神生活的發展曆程,其最終完成就是“複命”,即實現自然目的。這時,隻有這時,才能說真正進入道的境界。

人性之自然(或自然人性)具有一些基本特征,這裡指出最重要的兩點:一是素樸性,二是無私性。

所謂“素樸”,是指本來的素質而言,是自然賦予個人的最寶貴的生命原型。其特點是沒有受到人為的文飾和雕琢,更沒有被人的華麗辭藻和掩飾性行為所僞裝,可說是真正的“本來面目”(借用佛家語)。能保持自然素樸之性的人,就如同嬰兒一樣,天真質樸,“無知無識”,實際上卻有無限的豐富性、完整性。“樸”的本來含義就是未加雕琢的原材料,具有原始的豐富性與完整性。“回歸自然”就是回到人的完整性,保持人的豐富性,而不要“分解”。老子認為,人本來是完整的人,正因為如此,才具有無限的潛力與可能性,如果一味地用智,追求外在的知識,就會喪失人的完整性,就會造成人的分裂。“樸散則為器”[29],人類以其知識創造了許多東西,但人的完整性因而也就喪失了許多,人也就變成了機器。因此,他主張“大制不割”[30],即盡量保持人性的完整性。這同人類文明的發展與進步似乎形成尖銳的對立,似乎是反對知識、反對進步的。事實上,在老子的學說中确實包含着這層含義。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就是老子已經明确地意識到,單向的知性發展會造成人性的分裂,導緻對自然的破壞。老子和儒家一樣,是重視“德性”而警惕“知性”的。隻是老子的德性學說具有鮮明的特點,即直接從自然出發而又面對自然,以此解決人類如何生存的問題。他對人類知識之所以保持高度警惕,是因為在他看來,知性的無限發展必将對自然造成破壞,這不僅影響到人類生命賴以生存的基礎,而且影響到人類生命本身。

但是,老子并不反對一切“知”。他認為,“知”有兩類,一類是“大知”,一類是“小知”。前者是對生命整體的認識,因而是目的性的;後者是對外在事物的認識,因而是工具性的。對于目的性的“知”,他是重視的;對于工具性的“知”,則是反對的。在老子看來,工具性的“知”,都和欲望、功利、享受聯系在一起,因而能使人“失德”;至于目的性的“知”,即“為道”、“知天道”之知,則能使人“充德”、“厚德”。

其實,孔子也很重視人的素質,“繪事後素”[31]就是很好的證明。但孔子雖然很重視自然素質,但同時又很重視禮樂之教,認為人類生活應當“文質彬彬”,在天然素質的基礎上繪制出文采。老子對于後者則持批判态度。“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32]“忠信”同“孝慈”一樣被認為是個人的自然德性,并不需要人造的“禮樂”去裝飾,如果制定出一套“禮樂”規範去表現自然之德性,反而會喪失德性,更不必說人人以禮相争,反而會鬧出大亂。“禮”如此,“法”更是如此。“法令滋彰,竊賊多有。”[33] 因為這種做法違反了人的自然本性,壓制了人的自然本性;何況,統治者利用法律對人民實行掠奪、壓迫,隻能導緻更多的“竊賊”。這是一種建立在自然人性學說之上的社會政治批判理論。在老子看來,禮、法之類,都是違反“自然”的,因而破壞了人的真性。他的一套政治哲學,就是建立在人的自然德性之上的。老子反對“智慧”,反對工具性、功利性的知識,就是出于這樣的目的。其實,儒家也不提倡工具性,但與道家相比,畢竟強調社會禮治的作用,這在老子和道家看來,也是多餘的,是屬于工具性一類的。

人們普遍認為,知識的發展,知識的增加,是人類進步的表現,也是人性發展的标志。但是,在老子看來,人類智力的運用、知識的增加是同人的欲望的不斷膨脹相聯系的,而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自然”恰恰是限制人的欲望的,“自然”隻是按照生命本身的法則發展,并不需要人為的欲望和知識增加什麼、改變什麼,因而,人需要自然德性的修養。“素樸”是“自然”的本來樣子,但并不是完全的自發态,它是一種内在的潛力,需要人的保護和開發,即需要自身的修養。“修之于身,其德乃真”[34],是老子修養論的核心。不是回到原始蒙昧狀态,而是保持自然德性的充實與完善,使生命得到充分發展,這才是“素樸”的真實含義。“含德之厚,比于赤子”[35],并不是真的成為赤子,而是一個深刻的比喻。如同赤子一般天真、質樸、真誠,這實際上是人生的一次自我超越,也就是“大智若愚”、“上善若水”、“上德若谷”、“明道若昧”[36]的意思,這才是人生的本真。隻有“含德之厚”才能比喻為赤子,說明這樣的人是真正“厚德”之人,具有“自然”的全部真實性、豐富性。

“素樸”其實是很高的境界,一般人很難理解,因此,老子常常用“正言若反”[37]的方法進行說明。“素樸”不僅包含着無限豐富性、完滿性,而且意味着自然目的的真正實現,從一定意義上說,已經超越了有限而達到了無限,超越了生死而實現了永久。這也就是他所說的“死而不亡者壽”[38]。真正“見素抱樸”[39]之人,已經破除了人與自然的界限,融入宇宙自然界的大道之中,并不執着于有限的生命。“自然”之所以偉大,即在于它的永恒與無限。任何個體生命都是要死亡的,與“自然”相比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但是,如果返回到“樸”而不失其德,與“自然”合一,那麼,他就能與天地同其久,與宇宙同其大,形體雖有生死,但其生命的意義則可以“不死”。因為他的生命體現了宇宙生命之道,與道合而為一了。老子有長生的主張,但沒有不死的主張,處在自然界變化中的一切事物都是有生有死的,“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40] 隻有“自然”本身是永恒的,人如果真正回到自然,實現了道的境界,就是“從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41]了。這就是老子的“死而不亡者壽”的真實含義,這同後來道教的“長生不死”之說是不同的,盡管道教徒把老子視為他們的始祖。

其次,“自然”之性還具有“無私”的品質,也就是老子所說的能“容”、能“大”、能“公”的品質。自然之道隻是發育、生長萬物,并無任何偏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42] 這不是否定一切目的論嗎?但他又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43] 這裡卻又肯定了自然目的論。其實,老子所說的“不仁”、“無親”,隻是強調天道的公正無私性,并不像儒家所說的那種仁德,“恩養”萬物而求報答。萬物在天地之間生成、養育,各得其生,各得其性,天地并不是有意安排一切,成為萬物之主,從這個意義上說,天道并無目的。但是,天道雖然“不仁”、“無親”,即無偏愛,卻能生成萬物,并能“與善人”,即與人以善。這又是“天人之際”的目的性問題。天道無為,為什麼能“常與善人”呢?因為自然界在其生命創造中有一種内在的目的性,予人以德,使人為善。

老子說過,才說善時,便有不善,這是相對的善,不是“上善”。他也說過善與妖的相對性及其相互轉化。但是,老子并不反對善而且主張“德善”[44],這顯然是從自然目的性意義上說的。郭店楚簡《老子·甲》說:“善者果而已,不以取強。”(今本三十章作“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強。”)這個“果”字,似乎有結果之義,也有意志果斷之義,但不是因果論的結果,而是自然目的的實現,不是人為“取強”的結果,而是以善待物的結果。

天道如此,聖人也應如此。聖人者以天道為其道,其德即為“玄德”。“玄德”者,其德深遠之謂。“玄德”之人,正是無私之人,真正體現了天道之“自然”。所謂“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隻是說不為百姓“施舍”什麼,他隻是行“無為之治,不言之教”,使百姓實現“自然”之性而已。這不是小恩小惠之仁,而是至公至大之仁。老子又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也?故能成其私。”[45] 天地生育萬物是無私的,絕不是為了自己,以自己為萬物之主,故能長久。聖人之所以為聖,就在于把自己放在後面,不是為了自己,所以反而成就了自己。這裡所說的“成其私”,不是自私自利之義,而是成就自身之義,其目的與結果是一種辯證關系。就其目的而言,他是成就萬物的,是完全無私的,這正是“玄德”之所在,亦即“自然”之所在;但就其結果而言,則是德福一緻的,既成就了萬物,也成就了自己,正因為成就了萬物,故能成就自己。

有些學者包括朱熹在内,認為《老子》是講陰謀的書,我看并不完全如此。《老子》中充滿了德性思想,認為德性出于“自然”,而“自然”無私,卻能成就人之善,這正是“自然”值得尊重之處。回到自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超越自我,完成至大至公之德性,“以百姓心為心”[46],“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47]。《呂氏春秋·貴公》記載了一個故事,後來很多書都引用了這個故事。故事說:“荊人有遺弓者而不肯索,曰:‘荊人遺之,荊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聞之曰:‘去其荊而可矣。’老聃聞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則至公矣。”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如何,不必過于追究;這個故事真正有趣之處,正在于老子把人“自然”化,與“自然”完全合一了。他不僅不提“荊人”,甚至連“人”也不提了。人們說,孔子重視人,老子重視自然,從這個故事看,确實反映了這一點。但是,“去其人”之後,人還存在不存在呢?人所做的事應當是什麼呢?當然,人是存在的,但是,人絕不是與自然相對立的存在者,更不是自然的主宰者,人應當是與自然合而為一的存在者,即應當回到自然中,按照自然的方式去生存,而不是對自然界施以暴力。在這一點上,老子不僅比孔子更富有詩意,而且更加公而無“私”,這個“私”是指人而言的。

總之,從人性上說,回到自然就是回到人的本真的存在狀态,同時也是實現人的生命的全部意義和價值。老子關于“自然”的學說歸根到底是要解決人與人生的問題,在他看來,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來源于自然并且回到自然,這需要在人生中完成一次超越。人與自然絕不能分離,人是自然界的兒子。隻有自然是永恒的、無限的,人是渺小的、有限的,隻有與自然之道合一,才能實現人生的終極意義。

四、善待萬物,和諧相處

老子認為,天地自然界的萬物都是道之所“生”,所生之物都是按照自然的秩序運動變化的,且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真是“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萬物的變化是在對立而又統一的關系中進行的,物物不可相離,亦不可相無,其變化終歸于和諧統一。整個自然界是一個和諧有序的整體,沿着道的循環式的道路在運行。但這所謂“循環式的道路”并不是循環論,而是向着更高一層的方向發展,也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辯證的方向發展。每一循環的終點似乎是到達其始點,但這是更高一級的起點。這種循環式的發展是一種有機論的生态“模式”,不是機械論的辯證法,就是說,其中包含着生命的意義。因此,自然界的和諧是生命的和諧。

老子的哲學是生成論的,不是構成論的,為了說明萬物的發生、發展,老子引入了氣的觀念,并且通過氣的連續性、整體性特征說明萬物之間的和諧關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48]“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49] 道就是無,但無并不是空無、虛無,而是無形無名之“物”。無形之道生出一,一可以理解為原始狀态的氣,在有形無形之間,實際上是有形的開始,可稱為萬物之母。“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50]“一生二”是一種分化式的生成,二便是陰陽之氣,陰代表黑暗、柔弱、被動、收斂,陽代表光明、剛強、主動、發散,一句話,陰代表女性,陽代表男性。“二生三”則是陰陽相互作用而生出第三種氣,即沖和之氣,正是沖和之氣生出萬物。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說明陰陽是一切生命(包括非生命之物)的基本要素,而沖氣才是生命的本質,亦即“和實生物”之義。

“一”是原始未分化的氣,“沖和”之氣是分化後相互作用的統一體;“一”體現了萬物的統一性,“沖和”體現了萬物的多樣性。但就每一物而言,又是陰陽和諧的統一體。而萬物與“一”又構成自然界多樣性的統一體。“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甯,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天無以清,将恐裂;地無以甯,将恐發;神無以靈,将恐歇;谷無以盈,将恐竭;萬物無以生,将恐滅。”[51] 天之清,地之甯,神之靈,谷之盈,萬物之生,都是一元之氣所成,所以“一”是天地萬物的母親,也是天地萬物統一性的基礎。“一”與“萬”的關系既是母與子的關系,也是統一性與多樣性的關系。“一”就是天地萬物之“始”。“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沒身不殆。”[52]“一”作為萬物統一性的基礎,就代表“自然”,萬物便是“自然”的兒子。這裡,“自然”代表整個自然界,萬物便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人也是萬物中之一物,即自然界的一部分。萬物都有其存在的權利,有其自身的價值,人與萬物是平等的,并沒有什麼特殊、高貴之處。

但人畢竟是“域中四大”之一,因而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老子在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同時,又提出“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53](今本“人”寫作“王”,據傅奕本、範應元和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改)人既然是“域中四大”之一,那麼,應當怎樣對待自然界的萬物呢?

老子的基本立場和态度是,人要遵循自然法則而善待萬物、生養萬物、尊重萬物,使萬物各得其所、各遂其生。在這個基本問題上,儒、道兩家也有共同之處。儒家主張以仁待物,即同情、尊重和愛護萬物;道家老子則主張以慈待物,即以慈愛之心對待和養育萬物。仁是天地“生生之道”的體現,慈也是“自然之道”的體現,“自然”就是生養萬物的。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54] 慈是一種情感态度,也是一種價值立場,以慈待物,就是在人與自然界的萬物之間建立了一種價值關系,實現人與萬物之間的和諧統一,而不是将自然界的萬物作為征服的對象,以滿足人的無止境的欲望。“慈故能勇”之勇,不是能征善戰、争強好勝之勇,而是德性之勇,在策略上則是柔弱勝剛強之勇。這種勇是有利于萬物的,不是傷害萬物的。老子常常用水比喻這種品德,就很能說明問題。水是世界上最柔弱的,但柔弱勝剛強,它能穿透最堅硬的東西,戰勝最剛強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水是一切生命之源,滋潤萬物,生養萬物,而不與萬物争勝。“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55] 人也應當像水一樣,具有慈善的品德,并像水一樣對萬物施以生養。“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56] 慈是一種善的德性,“上善”就是至善、最高的善,能像水一樣“利萬物”,“衣養萬物”[57]。不僅在人事方面要如此,在對待自然界的萬物上也要如此。因為人與萬物都是自然的兒子,都有其生存的權利。

老子對人與物是平等看待的,決無人類中心論的影子,他對聖人的要求也是如此。《老子》中講了很多聖人治國之道,都以“自然”為其最高原則,以“無為”為其最高理想,其中包括對萬物的态度與方法。在老子看來,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是最基本的關系,是解決與處理人間事務的前提,自然界才是人類生存的真正家園,因此,如何對待自然界的萬物就是人類生存的根本問題。“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愛民治國,能無知乎!天門開阖,能無雌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58]“抱一”就是“守其母”,即保持、堅守自然界的統一的、整體的生命之母,“治國”則要“愛民”,而不是憑借有限的知識技巧去治理,“天門”即自然之門,自然之門生養萬物,故稱“雌”,“雌”也就是慈。“生之畜之”既是“自然”的功能,也是治國者應有的态度與做法。這不僅是指治國,而且包括對萬物的治理。治物與治國是一緻的,治國需要愛民,治物需要養物,前者是後者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是德性的問題,不是知識的問題。老子所強調的是人與萬物之間的生存關系,不是純粹的認識關系。從這裡也可以看出,為什麼老子雖然很重視“自然”,卻并沒有發展出自然科學。因為這是“為道”之事,不是“為學”之事。雖然老子并不一般地反對“為學”,但是他把“為道”提到第一位,以此解決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從而建立了道家的生态哲學。這種哲學在保護自然方面有特殊貢獻,但在認識、改造自然方面缺乏内在的動力。按照這種哲學,人應當以善心行善事,沒有固定的認識“模式”和主觀成見,遇人遇事,順應自然之道,随遇而就,随遇而安,完成自然的生長發育之功。“善行無轍迹,善言無瑕谪,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59]“善行”者順自然之目的而行,沒有人為的功利打算和計較安排,也沒有人為的知識設計,故無“轍迹”。“善數”者用自然之數,故不用“籌策”。“善閉”、“善結”也是如此,故不用“關楗”與“繩約”。自然之偉大就在于“衣養萬物”而“常與善人”。聖人是與自然合一之人、與道合一之人,因此,能“常善救人”而“無棄人”,能“常善救物”而“無棄物”。“襲明”就是因襲自然之“明”,這是人的最高智慧,這種智慧是善的智慧,不是知識技巧之類,具有這種智慧之人,是“善人”而不是“智人”。

從這裡得到的啟示是,如何對待自然界首先是一個德性的問題,不是認識的問題,是情感态度的問題,不是知識技巧的問題。人可以有很多知識,但是,如果沒有對自然界的尊重和善意,就不可能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老子之所以把“為道”置于“為學”之上,原因就在這裡。我們不能不驚歎老子思想的深刻性與預見性。但是,在如何認識、利用、改造、征服自然方面,老子哲學并沒有提供出更多的觀念和方法。今日研究老子哲學,應當吸取其中有價值的内容,而不是不加分析地繼承其全部,這也是對待全部中國傳統哲學的态度。

有德之人,由于能夠以慈愛之心對待萬物,“救物”而不“棄物”,“生之畜之”而不傷害萬物,因此,能夠與自然界和諧相處,從而享受生活的樂趣。老子說:“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終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60] 含德之人,像赤子一樣無所争、無所求,對萬物沒有任何惡意,更不會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傷害動物。因此,像虺蛇、猛獸、撄鳥這樣的動物也絕不會傷害于他。正因為人與動物能和諧相處,自然界的萬物各得其所,人也能達到很高的智慧,即“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的境界。

人們常說:“虎豹傷人。”但是,按照老子所說,虎豹并不無故傷人,隻有在人對虎豹有敵意而不斷傷害它們的情況下,才可能引起虎豹的警惕和自衛性進攻。在人類以善意而不是惡意對待它們,對它們不構成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它們為什麼要傷人呢?老子在講到人類生死問題時說:“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61] 這是從“攝生”的角度論生死。人們常常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便以各種各樣的辦法“養生”、“厚生”,滿足其欲望,其中便包括美味佳肴。這樣就勢必向動物進攻,殺害動物。其實,這正是“動之死地”,即走向死亡。“善攝生者”則不如此。他不僅看重自己的生命,而且看重動物的生命、别人的生命,這樣就會以善意對待動物,既不挑起戰争,持刀殺人,也不為了享受,殺害動物。因此,即便遇到兕虎,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即便遇到軍隊,其兵器“無所容其刃”。這裡的關鍵是,人不能為了滿足欲望而肆意傷害動物、殘殺動物,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要以善意對待一切生命。如果這樣做了,人也就不會受到動物的傷害,人與動物之間就能各得其所、各安其生、相安無事、和諧相處。現在人們常常談論自然界的“報複”,其實,殘殺動物而引起動物的反抗,這也是自然界的“報複”。但是,更大的報複則是由于野生動物不斷滅絕、生态系統不斷惡化而帶來的生存危機。

虎豹是否傷人的問題,當然不能絕對化,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惡。動物畢竟是在“自然選擇”的環境中生存和發展的,肉食動物是以其他動物為其食物的。自然界并不是沒有任何沖突,但是,這并不妨礙自然界的生命和諧,倒是維持了生态平衡。這個道理,是人類經曆了長期發展,特别是現代社會生态系統遭到嚴重破壞之後才逐漸認識到的。事實上,生态問題從古代就開始發生了,可貴的是老子和中國古代的其他思想家,早就認識到這一點,反複告誡人們,要以善意對待萬物,正确處理人與自然界的關系,這不能不說是偉大的“預言”。

五、知足寡欲的生活态度

老子“三寶”中的另一“寶”是“儉”。儉就是節儉、節約,是針對奢侈而言的。人過一種節儉的生活還是奢侈的生活,是由欲望的大小決定的,所以根源在于欲。老子主張人類應當限制和減少欲望,不要使欲望過分膨脹,這樣就能過一種儉省的生活,這不僅對人的“養生”是重要的,而且對人的德性的培養和提高也是重要的。人類隻有選擇這樣的一種生活态度,采取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

前邊說過,“自然”的一個特點是素樸,這主要是從人性上說,“自然”内在于人而為性,在本質上是素樸無華的,這是人的最本真的存在狀态;同時,這又是人生追求的目的,即保持人性的完整性、豐富性,從而實現道的境界。要真正實現這一點,就要“不欲以靜”[62],即減少人類的欲望并過一種節儉的生活。可見,“儉”并不是由于生活資料缺乏或貧窮而不得不采取的辦法,而是關系到人類生存方式的問題。

這裡還有政治層面的問題,老子的“寡欲”或“無欲”說,在很大程度上是針對統治者的奢侈浪費和荒淫無度的生活而言的,具有較強的批判精神;但是,就人的生命存在及其與自然的關系而言,他也是主張“寡欲”的。他對知識技能的批評,也是從這個目的出發的,即認為知識技能的增長和運用都是為了滿足人的欲望,而不是增進和提高人的德性。在這個問題上,老子的深刻之處在于,他認識到知識即工具理性與德性是有區别的。當然也有偏頗之處,即沒有認識到科學理性并不都是工具性的,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人的欲望而存在的。何況,适當地滿足人的欲望,這也是人性的需要。問題在于,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認識”問題,也不僅僅是自由“選擇”的問題,這是由當時的整個文化背景決定的。

老子認為,多欲是違反自然的,對于人的生命是無益而有害的,企圖通過人為的方式,特别是無節制、無限度地滿足欲望的方式增加人的壽命,是根本不可能的,不僅不可能“益生”,反而能“傷生”、“害生”。更重要的是,多欲能傷害人的自然本性,能傷“德”。“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爽者失也——筆者注),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63] 追求外物而不止,就會喪失人的本性,使心靈不得安甯,甚至發狂,行為也變得不知檢點,真所謂“喪心病狂”。因此,老子提出知足寡欲的主張,以維護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其實,老子并不反對人的自然欲望和自然需求,他所說的“為腹不為目”[64],“虛其心,實其腹”[65],都是滿足人的基本的生活需要而反對追求奢侈享受,他主張自然美而反對人為的藝術美,主張清靜安甯而反對知識技巧。總之,在生活上老子确有自然主義傾向,決無更高的要求;但在精神上老子有很高的追求,即修德而實現道的境界,這也就意味着人與自然的合一。這是一般的知識難以達到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66] 這裡所說的“知”,不是知識技能之知,而是“知天道”之知。知識技能是能夠言說的,因為它是有界限的,有對象的,其最大的界限就是有主、客之分,這樣便又有親疏、利害、貴賤之分。隻有與道合一之知,亦即“玄同”之境,既不用開啟認識的門戶即各種知覺器官,也不需要在人與自然之間産生各種紛争,更不需要對自然實行“割治”,因此,也就沒有哪個親、哪個疏,哪個貴、哪個賤,何者利、何者害的問題。這就是“玄同”之境。看起來,人和自然界沒有任何區别與界限,實際上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可以說,真正打破了主客界限,實現了心靈上的安甯。

“玄同”之境是老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這一點隻有後來的莊子有進一步發揮。就老子而言,他始終把知足寡欲作為實現這種境界的重要途徑。“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67]“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68] 在《老子》中這樣的論述很多,其中包含着禍福轉化的思想,但其根本精神是知足寡欲。隻有知足寡欲,才能“長久”,才能“常足”,其根本目的,是求得心靈上的安甯。他所說的“歸根曰靜”[69]、“靜為躁君”[70]、“不欲以靜”[71],就是指此而言的。儒家追求心中之“樂”,而道家追求心中之“靜”,這是很有意思的。在道家老子看來,隻有心靈保持甯靜而不浮躁,才能回到自然。

最後談談“小國寡民”的問題。老子提出了一個農業社會的烏托邦,這就是“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這樣的社會并不是原始農業社會,因為在這樣的社會裡,有什佰之器,有舟車,有兵器,但是都不用,甚至不用文字。人們過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72]的生活,但是互相之間沒有交往,“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73]。這種農村公社式的社會完全是封閉的,但在村社内部,卻過着安居樂業的生活。用現代眼光來看,這種手工操作、自我封閉、缺乏信息交流和資源共享的社會,是對抗人類社會進步的。但是有一點是特别值得重視的,就是在這樣的理想社會裡,真正體現了老子的知足常樂、清心寡欲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是保證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基本前提。為什麼有什佰之器而不用,有舟車而不乘,有兵器而無所“陳”呢?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節約資源,減少浪費,同時由于和平相處,沒有戰争,用不着使用兵器。減少了鄰國之間的交往,人們可以更多地與自然相處,享受大自然的樂趣,而盡量減少人對自然的開發、控制和破壞。其實,人們的衣、食、住都是自然界提供的,而自然資源不僅是寶貴的,而且是有限的,隻有愛護自然,保護資源,與自然界朝夕相處,同呼吸,共命運,人類才能長久。這就是從老子學說中得到的啟示。至于不用文字,不相互交流,這些當然是不可行也不可取的。但是,以滿足不斷膨脹的欲望為動力的消費社會絕不是人類生存發展的長久之計。

注釋:

[29]《老子》二十八章。

[30]《老子》二十八章。

[31]《論語·八佾篇》。

[32]《老子》三十八章。

[33]《老子》五十七章。

[34]《老子》五十四章。

[35]《老子》五十五章。

[36]《老子》四十一章。

[37]《老子》七十八章。

[38]《老子》三十二章。

[39]《老子》十九章。

[40]《老子》二十三章。

[41]《老子》二十三章。

[42]《老子》五章。

[43]《老子》七十九章。

[44]《老子》四十九章。

[45]《老子》七章。

[46]《老子》四十九章。

[47]《老子》五十四章。

[48]《老子》四十二章。

[49]《老子》四十章。

[50]《老子》五十二章。

[51]《老子》三十九章。

[52]《老子》五十二章。

[53]《老子》二十五章。

[54]《老子》六十七章。

[55]《老子》六十六章。

[56]《老子》八章。

[57]《老子》三十四章。

[58]《老子》十章。

[59]《老子》二十七章。

[60]《老子》五十五章。

[61]《老子》五十章。

[62]《老子》三十七章。

[63]《老子》十二章。

[64]《老子》十二章。

[65]《老子》三章。

[66]《老子》五十六章。

[67]《老子》四十四章。

[68]《老子》四十六章。

[69]《老子》十六章。

[70]《老子》二十六。

[71]《老子》三十七章。

[72]《老子》八十章。

[73]《老子》八十章。

原載《蒙培元全集·人與自然——中國哲學生态觀》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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