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論是關于人類特性與本質問題的理論,是人類的自我意識發展到較高階段的産物。人是一種類存在物。所謂人性,是指人類作為大千世界的存在物之一,與其他類存在物相比,所具有的獨特性質。孟子的人性論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自然性,就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一是社會性,就是“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他說:
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離婁章句下》第十九章)
幾希,微不足道也。孟子認為,人與動物的區别是極其微小的。然而,就是這極其微小的區别所在,決定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特性,即“人性”。那個時候的人,自然不懂得人是從動物界演變過來的,但從對人與動物的行為特征的觀察和比較中,不難發現兩者有很多相似之處,很多時候,人與動物的行為方式簡直差不多,人獸界限是模糊的。孟子的人性論,就是使這模糊的界限鮮明起來,以區别“人”與“非人”(以禽獸為代表)。他說: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恻隐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孫醜章句上》第六章)
孟子畫像
“幾希”是什麼?就是指“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心,無法忍受别人受苦遭難之心也,即恻隐之心,也就是同情心。恻隐之心是仁的發端,在上述“四心”“四端”中處于核心的地位。孟子有時直接以“仁”規定人,如說“仁也者,人也”(《盡心章句下》第十六章);或規定人心,如說“仁,人心也”(《告子章句上》第十一章)。很多時候隻說“仁”,等同于說仁義或仁義禮智。
嚴格說來,人性并不是指仁、義、禮、智(所謂“四德”),而是指恻隐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或“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所謂“四心”)。後者分别是前者之“端”。孟子說“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盡心章句上》第二十一章),把這個意思說得很清楚了。“根于心”,所以是“端”。既然是“端”,就已經是仁、義、禮、智了,孟子也直接說:“恻隐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章句上》第六章)。但從定義上說,是大不相同的。因為隻是“根”隻是“端”,所以才是“幾希”的,也才是不容易保存的,隻有君子才做得到,而且“存心”不易,常常變為“放心”(存而複失)。
幾希,雖然從數量上看極其微小,從界限上看模糊不清,但就是這一微小、模糊的區分,把“人”和“非人”區别開來:不但把人和動物區别開來,更重要的是,把人自身内在的“人性”和“獸性”區别開來。人身上的“獸性”或者說“動物性”是什麼?就是“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人與生俱來的感官欲望或愛好或本能,與禽獸是一樣的。
《本來的孟子:〈孟子〉新解》
認為人是集“人性”與“獸性”(孟子就叫“禽獸”)于一身的存在物,人的“人性”部分才叫“人性”(孟子常常叫作“性”),人的“獸性”部分不屬于“人性”,也不能叫做“人性”,是孟子人性論的獨特之處。他反對告子“生之謂性”的觀點,因為在他看來,告子把人身上的“人性”和“獸性”混為一談了。比如告子所說的“食、色性也”,孟子認為不成立,食、色隻是人與動物相同的本能而已,不屬于“人性”。
當時人及後世之人,在人性問題上,絕大多數持有的是告子的觀點。今天的人,對于孟子的“人性”概念,除了不免于與告子的觀點混淆之外,還容易出現的一個誤區,是将“自然性”與“社會性”的概念套用其上,将“獸性”等同于自然性、“人性”等同于社會性。實則既然叫“人性”,性即生,與生俱來,就隻能是自然性。如果用進化論的思維解釋,可以這樣描述:在人類生命自然演化史上,在絕大多數的時間裡,人類的動物祖先處在孟子所說的“禽獸”階段,隻具備純粹的“獸性”即動物性;在某個特定的時刻,人類的動物祖先開始有了孟子所說的“人性”,“它”開始變成“他”,即開始成為“人”,但人的“獸性”仍在。不妨說,人是具有“獸性”的人,是具有“人性”的獸。人類仍在進化,但顯然不能說人身上的“人性”與“獸性”是此長彼消的,隻有人的社會性即文化可以起發揮“人性”而抑制“獸性”的作用。描述隻能到此為止了,在孟子看來,人的“人性”是“分定”(分量确定不易)了的,所以環境、條件等後天的各種因素,無論好壞,影響的隻是後天行為“為善”還是“為不善”,并不能影響“人性”的一分一毫:“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盡心章句上》第二十一章)
孟子的“人性”定義,是倫理學的,也是認識論的。部分是倫理學的,因為是可論證的,他舉出的“今人乍見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的例子就是。部分是認識論的,因為有一個如何定義的問題,孟子的邏輯是将人的自然性截然分為“人性”與“獸性”,他的論證是根據這種定義而進行歸類。在倫理學的意義上說,孟子的邏輯是混亂的(被荀子批評為“無類”);在認識論的意義上說,孟子的論證是強詞奪理的(時人目之為“好辯”)。但是,在倫理學和認識論結合的意義上,即在人的社會性或文化的意義上說,孟子的論證是經驗的,邏輯是先驗的。孟子的人性論,未嘗不是一種強有力的學說。
以上說的是孟子人性論的一個方面: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接下來說說另一個方面:人之所以異于人者,孟子叫“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
“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的“人”,是指人類,即所有人、每個人。“分定”,是說所有人的“人性”都是一樣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的理想社會也就很容易實現:仁、義、禮、智之“端”既然是每個人天生具備的,“思則得之”,每個人又都可以設身處地、力所能及地去做。孟子說:“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告子章句下》第二章)對治人者來說,治理天下不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梁惠王章句上》第七章)
《本來的孟子:〈孟子〉新解》目錄
但是,社會的實際情況是等級分明、階級分明、千差萬别的,這個應該怎麼看待?孟子的解釋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即“人性”,在人出生的時候是一樣的,很小的時候也幾乎一樣(他用孺子或赤子的行為論證“人性”的存在),以後則分化了:一部分人成為“君子”,一部分人成為庶民或“小人”,這是因為前者對“人性”存之,後者對“人性”去之。
為了說明上述問題,孟子發明了“大體”“小體”的獨特概念:“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從其大者為大人,從其小者為小人。”所謂“大體”,指心。所謂“小體”,指耳、目、鼻、口和四肢。他認為,被心這個思維器官所指引的人是“大人”,被耳、目、鼻、口、四肢這些感覺器官所主導的是“小人”(《告子章句上》第十四、十五章)。社會的等級、階級由此産生:大人勞心,小人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滕文公章句上》第四章)
社會矛盾百出,是因為君子、大人即勞心者,他們并不總是“從其大體”,也并不總是“存心”,而常常出現“從其小體”,動不動就“放心”(即喪失“本心”)的情況。君子、大人的修為,就在時時都要“存其心,養其性”,以不失去其“本心”,一旦失去,又時時都要尋找回來:“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章句上》第十一章)
孟子的人性論,基于人禽之辨。人禽之辨,是人類作為認識和實踐的主體,從從屬于自然界的狀态中脫離出來,将自然界對象化的過程。孟子所揭橥的戰國時期的人禽之辨,是人類自我意識的一次大覺醒,代表了中華文明的一次大進步。其所以發生,從根本上說,是由于鐵器時代的到來,促使青銅時代的主導性思想文化發生轉折性變化。
中國的青銅時代,大約開始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夏代初期,至公元前3世紀中葉的戰國晚期才告結束,為鐵器時代所取代。積年共1800餘年,與夏、商、周三代相始終。在漫長的青銅時代,一個突出的現象,如張光直所說:“金屬始終不是制造生産工具的主要原料;這時代的生産工具仍舊是由石、木、角、骨等原料制造。”(《中國青銅時代》第12頁)當時的“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青銅便集中用于制造禮器和兵器,而尤以禮器為大宗,服從并服務于獲取政治權力并維護政治秩序的需要。按照張先生的觀點,青銅器是統治者通天的工具,青銅器上的動物紋樣是通達天地的助手。在殷商和西周的銅器紋樣中,最常見的動物母題為饕餮紋,饕餮面形常常構成一個銅器全部裝飾花紋的中心,表現出神秘和奇異的色彩;若幹銅器的組合,呈現威厲、森嚴的氣氛。可印證的是,在同時期的神話中,動物往往具有神性,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詩經·商頌·玄鳥》),玄鳥即燕子,商族的始祖誕生和燕子有關;又如周族始祖後稷出生後被棄,“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詩經·大雅·生民》),牛、羊、鳥為後稷的保護神。總體上看,這個時期,“神奇的動物具有很大的支配性的神力,而對動物而言,人的地位是被動與隸屬性的”(同前書第417頁)。
商代的饕餮紋鬲
東周時代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從春秋中葉至戰國中葉,是劇烈變化的階段。銅器上的動物紋樣,包括饕餮紋在内,已經形式化了,不再具有神異性或神異性大大減弱。在同時期的神話中,人與動物的關系也轉變了,“人從動物的神話力量之下解脫出來,常常以挑戰的姿态出現,有時甚至成為勝利的一方”(同上頁)。孟子也曾描述這種情景:“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定所,……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滕文公章句下》第九章)鳥獸害人,禹驅蛇龍,人得安居,代表了一種嶄新的時代景觀。在孟子的這個叙事裡,堯和禹還多少留下神、人兼備的痕迹。在其他多數的叙事裡,堯和禹隻是人間的聖王。而他們之為聖王或聖人,實際上是神話曆史化的結果。
上述人與動物關系的轉折性演變,與人工制鐵的出現以及鐵器的普及化進程,大體上是同步的。人工制鐵出現于在公元前9世紀的西周晚期,春秋時期有了初步的發展,至公元前5世紀中葉的春秋戰國之際開始進入迅速發展階段。與青銅器發展性質上不同的是,鐵器以生産工具、兵器和日用器具、車馬機具等實用類型為主(參白雲翔《先秦兩漢鐵器的考古學研究》第二、三、四章)。孟子生活的戰國中期,鐵制農具的利用有所普及。“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的“耒耜”,應該不再是木制,而是鐵制,因為孟子在與陳相的對話中,提到了“釜”(鐵鍋),特别是“以鐵耕”,用“鐵”來代指某種鐵制耕田工具,而且“以粟易之”,已經有了鐵器貿易(《滕文公章句上》第四章)。鐵制農具在當時應該還是比較值錢的,所以有“農夫豈為出疆舍其耒耜哉”的說法(《滕文公章句下》第三章)。毫無疑義,鐵器時代的到來,特别是鐵制生産工具日益廣泛的利用,極大地解放了生産力,極大地增強了人在自然面前的自我意識(區别于自然)、主動意識(挑戰和征服自然)、主體意識(認識自然)。
人禽之辨,實質是人禽關系的翻轉,人的地位大大上升。孟子的人性論,是基于人禽之辨而對于人的特性和本質的深度思考。而他的其他思想主張,則是人性論在政治和社會領域以及天下層面的邏輯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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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簡介
本書對《孟子》做了全面的注釋和翻譯,注釋尤為重視重要概念的辨析,講究整體思想的邏輯性。書前有長篇《緒論》一文,介紹了孟子的生平、著作和他與孔子、子思的關系,以及孟子思想的内涵和價值。本書觀點新穎獨特、鞭辟入裡,語言凝練雅緻、清新脫俗,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孟子》普及讀本。
作者簡介
甘霖,現任四川大學黨委書記。先後就學于長春冶金建築學校、北京師範大學、武漢大學,博士學曆。曾任珠海市委書記,四川省政府副省長,四川省委常委、宣傳部長。著有《本來的孔子:〈論語〉新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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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實際上是對《論語》所作的注釋和翻譯。
全書的内容構成為,在《論語》每章原文之後,有注釋和辨析,有今譯。書前有序言和凡例。序言對孔子的身世和思想、《論語》的注解研究曆史等有精辟的論述,非常精彩。
【簽名钤印】《本來的孟子:〈孟子〉新解》(作者甘霖先生簽名钤印本)
(統籌:一北;編輯:白昕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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