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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去涠洲島旅行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29 02: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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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炳耀是南京師範大學教授、鲸類研究專家。他自言從2004年“進入鲸界”,到現在仍然對研究中國周邊海域的鲸群樂此不疲。

他和自己的學生們一起,在廣西發現了上世紀80年代之後中國首例沿岸栖息的大型鲸類——布氏鲸,迄今仍不懈地在觀察和研究着這一種群。

布氏鲸很神秘,而涠洲島出現的這種小布氏鲸亞種則更加神秘,在世界上較少被發現。到現在為止,中國周邊發現過的有兩個群,一個在南邊的泰國灣,一個在北邊的中國東海。涠洲島的布氏鲸是在2018年開始集中出現的。

它們來自哪裡?又去向何方?它們如何進食,如何“社交”,又為何擱淺……談起鲸魚,陳炳耀自是滔滔不絕,如數家珍。

沒見過“女神”,卻發現了“布氏”

中國一共有39種鲸類,但是多數看不到,它們多數都在遙遠的外海或深海,隻會偶爾因為擱淺被人類發現。

形成規模而且近岸分布,從而讓科學家可以研究的,主要隻有四種:白鱀豚、長江江豚、中華白海豚和布氏鲸。

白鱀豚有“長江女神”的稱号,但是已經功能性滅絕。陳炳耀不無遺憾地說:“在2004年我進入鲸界的時候,白鱀豚就已經看不到了,所以我最終隻能研究後三種。”

世界上83.1%的中華白海豚都在中國,因此很多的中國科學家都研究中華白海豚。布氏鲸作為一種大型須鲸,一直數量很少,很難研究。

然而就是這麼神秘的鲸,它們的行蹤在中國廣西的涠洲島被陳炳耀和他的學生們找到了。

2018年3月29日,這一天在陳炳耀的印象中極為深刻。“網上出現了一個視頻,說廣西涠洲島出現鲸魚與遊客零距離接觸。涠洲島是中國最年輕的火山島,是廣西的打卡勝地。在旅遊景點出現了這麼大型的鲸魚,而且還是神秘的布氏鲸,轟動了鲸豚界。我趕緊帶着自己的學生到了北海。”

結果,第一天出海,他們就幸運地看到了布氏鲸。當時陳炳耀抓拍到的一張照片,至今還挂在他的辦公室裡:“雖然後來拍過很多漂亮的照片,但是我辦公室裡隻挂了這一張,因為這代表我們發現了上世紀80年代之後中國首例沿岸栖息的大型鲸類。”

事實上,此前陳炳耀關注廣西的鲸魚行蹤已經好久了。“2016年,我在廣西儒艮自然保護區調查中華白海豚的時候,就聽說有漁民看到過鲸,當時我很興奮。那時候我剛從美國回來,參加過當地的灰鲸科考,對大型鲸類很感興趣。之後我就一直跟當地保持聯絡,讓他們再看到鲸一定要告訴我,結果一直沒有消息。直到2018年3月29日那個視頻出現。”

海鷗是尋找鲸魚的“哨兵”

從發現布氏鲸那一天開始,陳炳耀和他的學生們就開始了年複一年持續監測布氏鲸的工作。

根據他們的監測和漁民提供的信息,布氏鲸一般情況下在12月到次年4月,會集中地來到涠洲島,而在其他月份隻是偶爾出現幾頭。

“我們監測的時候一般用肉眼來看,輔以望遠鏡掃描。鲸魚噴氣的氣柱可以達到兩三米高,我們很遠就能看得到。但看不到的時候怎麼辦呢?大家可能覺得我們會無所事事,但其實我們已經放出了哨兵——海鷗。海鷗經常跟着鲸魚,吃它們的漏嘴之魚。海鷗的視角比我們好,我們看不到鲸魚的時候就會找海鷗,看到它們成群結隊向一個地方俯沖的時候,就知道鲸來了。”

發現鲸之後,陳炳耀和他的學生們就會馬上開始拍照、攝像,測量和記錄水溫、水深等。“隻要鲸還在,我們就一直跟蹤它。”年複一年地持續監測,到現在,已經是他們研究涠洲島布氏鲸群的第五個年頭了。

人們最關心的問題之一是,涠洲島到底有多少頭布氏鲸?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陳炳耀他們用了兩種方法。

第一種叫截線抽樣法。就是監測者沿直線走一條樣帶,記錄在這條路線兩邊發現的鲸魚數量,折合到樣帶上。然後根據有效的長度和寬度,算出有效面積,再根據這個面積裡的鲸魚密度,推導整個調查區域内的密度。

第二種是特征重捕法。發現鲸魚背鳍上如果有缺刻和疤痕,就是比較穩定的特征,可以通過拍照記下來,進行個體識别。那怎麼來算數量呢?陳炳耀耐心地解釋道:“舉個簡單的例子可能比較好理解。比如說我們捕到了10隻老鼠,在它們身上塗一些顔色或者剪它的趾甲,這樣做上标記,我就認識它們了。将這些老鼠放歸後,第二天再捕到10隻,就看其中有幾隻是昨天我标記過的,然後可以依照相應的研究模型去推算出這個區域老鼠的數量大約是多少……當然了,我們沒辦法捕捉鲸魚,所以就用了照相識别的特征重捕法。實際的具體推算過程很複雜,我們建立了各種模型來推算。”

用兩種方法計算之後,陳炳耀他們認為涠洲島的布氏鲸超過了50頭,而且每一年都有變化。

查DNA、飛無人機,還發現了“小團體”

除了掌握涠洲島海域布氏鲸的數量,研究者還要看鲸魚群體的年齡構成。

陳炳耀說,判斷一種鲸的個體是成年還是幼年,需要這個種群的成年個體長度作為判斷标準。而世界上的布氏鲸分成兩個亞種,陳炳耀他們首先需要知道涠洲島的布氏鲸是哪個亞種,才能找到合适的标準。“布氏鲸的大型亞種成年體長大概為15-16米,小型亞種為11-12米。也就是說,如果一頭鲸體長11米,在沒有其他區分特征的情況下,兩個亞種都有可能。”

于是,陳炳耀他們首先要用測DNA的方法,來确定涠洲島布氏鲸屬于哪個亞種。他們收集了三個樣本,包括2016年找到的骨骼樣本和一頭擱淺的布氏鲸樣本以及2018年發現的死亡的布氏鲸樣本,對它們進行DNA提取和對比後,發現這是小型的布氏鲸亞種。兩個亞種不會混群,這就代表涠洲島的布氏鲸都是小布氏鲸。

接下來,陳炳耀他們需要用無人機垂直航拍鲸魚的照片,再利用參照物計算它的體長。這是判斷它們是否成年的依據之一。令陳炳耀非常開心的是:“我們發現這個群體中的幼年個體大概占21%。這說明從幼崽數量單方面來看,涠洲島的布氏鲸群體發展趨勢是比較好的。”

在對涠洲島的布氏鲸群有了個體的認識之後,陳炳耀還想知道的是:這些鲸魚之間的關系怎麼樣?

為此,他們計算了任意兩頭鲸同時出現的次數,再除以每一頭鲸出現的總次數,這樣就會得到一個比值,陳炳耀稱之為“聯系度”。運用“聯系度”等數據,經過一系列運算,他們發現:“布氏鲸是會‘搞小團體’的。比如其中三頭之間關系可以非常近,但它們跟其他的個體關系很遠。”陳炳耀坦率地說:“這是我沒想到的。我們研究中華白海豚的時候,發現它們會形成比較大的社群,社群内部的個體聯系很緊密,但布氏鲸不是這樣的。”

圍觀鲸魚吃飯,發現涠洲島布氏鲸的“新發明”

了解了布氏鲸群體的構成和社會關系,陳炳耀他們感興趣的下一個問題是,布氏鲸到涠洲島來,都幹些什麼?

這就必須從吃說起——畢竟動物的本能之一是吃東西,鲸魚當然也是走到哪裡吃到哪裡。

在涠洲島“圍觀”布氏鲸的進食方式,在陳炳耀的叙述中,無疑是一件極為有趣的事:“布氏鲸有一個非常簡單粗暴的吃飯方式,叫做沖刺捕食。就是看到魚群後,直接沖過去,張嘴就吃。有時候它可能向右偏一點,我們叫做右沖,向左偏叫做左沖,向前叫做正沖,豎直出來叫豎沖。當然它也有技術含量很高的捕食方法,比如陷阱捕食:把嘴張開到90度,嘴角藏在水下,這樣水流就把魚都帶進來了……這兩種捕食方式,其他鲸類中也有。但我們發現,涠洲島的布氏鲸還發展了新的捕食方式。一種是自旋轉捕食。這是涠洲島的布氏鲸獨有的:它從魚群中間上來,到達水面之後張嘴,在小魚繞成一圈逃跑的時候,它就像一個勺子舀水一樣,嘴一旋,吃一大口。”

陳炳耀說,涠洲島布氏鲸還有另一個比較特殊的捕食方式,也令人驚歎,那就是“合作捕食”:“一般是2到8頭鲸将魚群趕到中間,再從下邊螺旋式地遊上來,到了水面,這些鲸魚沿一個方向同時開口‘吃飯’。整個過程同步性非常好,捕食效率非常高。”

當然,除了吃飯,涠洲島的布氏鲸還會交配、繁殖。陳炳耀說,他們每年都會在涠洲島發現新生的布氏鲸幼崽。

為了蛻皮遷徙?關于布氏鲸還有很多問号

布氏鲸本來就已經很神秘了,而小布氏鲸亞種更加神秘,在世界上就沒有發現幾個群。中國周邊有兩個群,一個在南邊的泰國灣,一個在北邊的中國東海。

涠洲島的布氏鲸是在2018年開始集中出現的。它們是從哪裡來的,又到哪裡去呢?

陳炳耀經過仔細比對識别,發現泰國灣跟涠洲島的鲸群裡,沒有一頭是一樣的,所以它們不是同一個群。

陳炳耀認為,涠洲島的布氏鲸會從涠洲島向北遷徙,“從去年的發現記錄可以看出,4月28日以後,涠洲島就沒有布氏鲸了;6月29日,人們在深圳發現布氏鲸;7月27日又在浙江發現它們……所以我認為布氏鲸向北遷徙的可能性比較大。”

傳統觀點認為鲸魚遷徙主要有兩個原因,捕食和繁殖,但是美國科學家 Robert Pitman 和 John Durban 研究南極的虎鲸時有了新的發現。他們認為鲸魚遷徙也可能是由蛻皮驅動的。因為在寒冷的水域,鲸魚新陳代謝很低,沒辦法正常蛻皮,隻有到溫暖的水域才可以。“蛻皮是鲸必要的生理功能,還可以蛻掉寄生蟲或藻類。所以南極虎鲸才不惜花6-8周的時間,遷徙11000公裡到達溫暖的水域。經過長時間的觀察,我們發現涠洲島的布氏鲸身上也有黃綠色的藻類。它們來到涠洲島,可能蛻皮也是一種驅動力。”陳炳耀說,對于這個猜測,他們還在進一步研究。

擱淺的鲸魚,獲救後也很難存活

在調查過程中,陳炳耀他們也時有發現布氏鲸受到的傷害。

“有些是螺旋槳割傷的,高速的快艇是罪魁禍首。還有的鲸魚的頭部有漁網。我們在2019年就拍到一頭鲸的身上挂了一個非常大的漁網。我們當時想幫它割掉,但是鲸魚一直在走,我們很難幫它。幸運的是它現在還活着。”陳炳耀他們還見到過一頭鲸,上颌有兩個凹陷,據推測是長時間被漁網或漁線纏住形成的傷痕。“漁網後來脫落了,但也破壞了它的須闆。我們還發現它總是獨來獨往。其他鲸遇到它的時候,待一會兒就跑了,留這頭鲸自己轉來轉去。”陳炳耀他們于是每次看到它的時候就多跟蹤一段時間,看看鲸魚是不是搞小團體,或者對它有歧視?

但很可惜,不久之後他們就在海上發現了這頭鲸的屍體,“當時大家都說不出話來,我的一個學生當場就哭了。”陳炳耀惋惜地說。

這些年來,陳炳耀也參與了一些鲸類擱淺的救助工作。今年4月,在甯波象山擱淺的一頭抹香鲸曾引發人們的關注。陳炳耀也遠程參與了救助過程。“那頭抹香鲸雖然當時在救助人員的奮力幫助下,遊回了大海,但非常可惜的是,8天之後,有人在臨近海域發現了一頭死亡的抹香鲸,從位置和體型來看,很可能就是被救助的這一頭。”

2017年11月14日,陳炳耀還參與救助過一頭大翅鲸。“當時我們想用人力把它拖到海中,也試着用漁政船的水槍沖出一個溝槽幫它,但都失敗了。最後海水終于漲上來了,漁政船将它拖到了海裡。當時我們都很高興。可是非常遺憾,不久後它還是死掉了。解剖的時候我們發現它的脂肪層隻有1厘米,正常應該有4-5厘米,所以在擱淺之前它可能就有一些問題。”

陳炳耀說,鲸魚擱淺時體力消耗很大,水分嚴重缺失,呼吸孔也進入泥沙,同時它的自重也會對内髒造成壓迫損傷,所以擱淺後一般也很難存活。

那麼,鲸為什麼會擱淺?陳炳耀認為主要有自身、環境和人為三類因素。

自身因素是指,一些鲸魚有近岸捕食的特性,有時候可能會擱淺。或者如果領航的頭鲸出現問題,其他的鲸魚也可能擱淺。

第二個是環境因素。比如在新西蘭,就有一種被稱作‘捕鲸器’的地形,它有凸出的海岸以及長而緩的沙灘,外海的鲸魚因為不熟悉地形就容易擱淺。

鲸魚遷移需要依靠地球磁力線,如果地磁異常,它走的方向也會改變。比如本來應該沿白色的箭頭走,地磁異常時就會沿紅色箭頭的方向走,可能引起擱淺。

再一個,就是人為因素。由捕魚等人類活動造成的水下噪聲,會破壞鲸的回聲定位系統,造成擱淺。海洋垃圾也可能導緻擱淺。鲸豚會以為塑料袋是水母,誤食後無法消化,影響進食,最後沒有力量對抗外來的風浪,就可能擱淺。

那麼,普通人遇到擱淺的鲸魚怎麼辦?陳炳耀認為,“首先,不是所有擱淺的鲸都适合馬上放歸。我們要先判斷它的健康狀況,如果不适合放歸,就要先轉移到人工環境中,恢複後再放歸。所以,在沒有專門的擱淺網絡的情況下,大家可以打110,警察會找相關部門和專業人員。然後專業人員會建立擱淺網絡,來有序地幫助鲸魚。”

但陳炳耀更強調的,是“應該盡量把保護工作做在前邊,不能等到鲸豚擱淺之後再救助它。比如在鲸魚出沒的區域,人類需要限制船隻的數量和速度。因為鲸魚一旦陷入有很多船隻的區域,它根本就轉不出去。”

苦苦追尋後的不期而遇

經過這麼多年的鲸類研究,陳炳耀特别希望,有更多人,能更加了解和關注鲸的生存狀況:“鲸在海洋生态系統和全球氣候變化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想想看,地球上的生命都是碳基生命,幾十噸的鲸就彙集了幾十噸的碳。另外,它從深海到海面的過程中,可以将深海的物質帶到海面來,它的遷徙也可以促成物質的交換。同時,鲸也促進了浮遊生物的繁榮。它們的生存狀态,反映着我們這個星球的健康狀态。”

為了追尋和研究鲸群,陳炳耀和他的同伴們有太多辛勤的付出,但陳炳耀聊得更多的,是那些點點滴滴的收獲:“有時海上風浪突然特别大,大家面如死灰,我實際上隻在想一件事情——我不會遊泳怎麼辦?還有,出野外幾天之後,我們的膚色就變成了古銅色。不過這也有個好處——上島的時候我們能走島民通道——如果看起來很白,就要排隊走遊客通道。經過一天的忙碌,拖着疲憊的身軀回來的時候,我們在海上經常看到熒光藻發出的光,非常奇特。”

當然,最令陳炳耀津津樂道的,還是苦苦追尋後,不期而遇的“鲸喜”——“停船時,可能突然就有一隻鲸出現在面前,這種時刻我總是非常非常激動。它可能距離很近,拿着長焦鏡頭根本拍不下來,要一邊倒退一邊拍……”

文/一席(公衆号:一席) 供圖/陳炳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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