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桃李 | 原創作品，禁止轉載

選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01

我初二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在學校過得很不開心。

那時候發生了一件現在看來根本不值一提的事，卻對當時的我造成相當大的影響，幾乎令我一蹶不振。

适逢我擔任學校某個社團的社長，那時候學生社團很少，我們學校算是先驅之一。也因此這個社團在學校裡頗有影響力，對吸納的學生有一定的要求。基本上參與這個社團的學生都是當時所謂的“好學生”，而作為社長的我，自然是有着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在一次聯歡活動中，我和副社長負責采購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參與采購，對一切茫然無知，隻記得買獎品，卻沒有開具發票，因此最後軋賬的時候有些不清不楚。

當時副社長突發疾病住院，所有的矛頭都指向我，才剛滿十四歲的我為了重新赢得老師的信任，便将家中的某件禮品帶來充數。雖說這件禮品其實價格不菲，但是反而更加惹來老師的懷疑，一時之間，我陷入輿論的漩渦。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奇妙，我明明問心無愧，可是在那段時間卻渾身是嘴都說不清。老師頻頻找我談話，行走在校園，我總是能感到周圍各種探究的目光，令我坐立難安、如芒在背。

不僅學校讓我不自在，父母也無法給我絲毫安慰。

他們因瑣事而冷戰，雙方都希望和我連成一線冷落對方。我身為子女自是左右為難，想要向父母求助或者隻是希冀傾訴一番緩解焦愁，他們卻對我不屑一顧，根本聽都不想聽。

那天放學後，我因再次在學校感受到老師同學的疏遠而郁郁寡歡，又不想回到父母關系緊張的家裡，于是獨自一人在街上閑蕩。

深秋的傍晚晚霞漫天，天空雲彩紅似火，整個世界都仿佛籠罩在微醺般的紅色之中，尤其走在這條兩邊都是高牆的小巷子裡，一棵棵紅楓樹探出牆頭，紅葉飄搖，宛如幻境。

可是在我眼裡看來，卻根本沒有那麼美，反而像是太陽用力過度，強弩之末罷了。

其實回家的路并沒有那麼遠，這條巷子是我随性而為，反正不想回家，不如試試以前從未走過的道路，也算是苦中作樂。

走着走着，我的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溫柔而婉約，像是幼時母親在哄孩兒入睡時那樣委婉動聽，我不識音律，根本分不清這是用什麼樂器演奏的，但依舊忍不住循聲而去，并沒想着去看演奏的人是誰，隻是想要再多聽會這動人的樂曲。

這條小巷的岔道很多，我跟着樂聲左轉右拐，再越過兩條互通的小巷，終于在一個半開放式的院落裡找到了源頭。

那是一座小而精緻的庭院，在這深秋時節居然鳥語花香、花團繁茂。庭院中央有一個小小的、被塑造成玫瑰花狀的噴水池，一道彩虹伴随着噴灑的水珠若隐若現。

我不懂花卉，隻看到四周花朵五彩缤紛、彌漫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異香氣。

而樂曲的演奏者正坐在屋前的台階上，伸長着一條腿，專心緻志地拉小提琴，他的肩頭，停着一隻鵝黃色的文鳥。小鳥時而啄啄自己的羽毛、時而微微側着腦袋，仿佛在傾聽流水般的樂曲。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清秀得乍一看分不清男女。他一曲既罷，放下擱在脖子上的小提琴，肩膀上的文鳥飛向一枝迎風搖擺的薔薇花，跟着花枝一起一伏。

他的目光溫和，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卻淡淡開口道：“來了一個新朋友呀。”

“音樂很好聽。”我莽撞地回答。

“喜歡這裡嗎？”

不知為何，雖說殘陽如血，可是卻對這裡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光線明媚，花團怒放，宛如春天。

他重新将小提琴擺上肩頭，陽光将琴弦染成金色，一曲無比歡快的樂章由此展開，文鳥展翅，圍繞着我的頭頂飛舞，噴水池的水珠偶爾濺到我的臉頰，帶來一陣暢快的涼意。

我的心情頓時無比輕松，所有的不快和壓力随着音樂的結束戛然而止。

“歡迎你再來哦。”少年向着我微笑揮手道别。

我頓生依依不舍之情，離開的時候，我注意到腳下有金屬閃爍，拾起一看，竟然是一枚我們中學的校徽。想來是我聽得入神，連校徽掉了都沒有注意。

02

離開小巷，我才陡然發現已經是華燈初上，到家将近八點鐘，自然是少不了被母親一頓臭罵。父親則在一邊出言譏諷，然後兩人便把我扔在一邊争執不休。

若是以往，我必然會躲在一邊郁郁寡歡，可是今天卻不同了，我的心情充滿了喜悅安樂，腦海裡不斷回蕩着小提琴的樂聲，大約是我太過着迷的緣故，竟不知不覺哼出聲來。

“整天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什麼！”母親轉而責備我，随後把一枚校徽扔在桌子上，“自己的校徽沒戴都不記得！别忘記現在老師都對你意見很大！”

我吃了一驚，原來我今天根本沒有佩戴校徽，那麼我拾到的這枚校徽卻是誰的？在我沉溺于音樂的時候，還有其他同學在附近嗎？

在深秋時節依舊鮮豔欲滴的花朵、噴泉邊五顔六色的彩虹、撫琴弄弦的少年，還有少年肩頭輕巧可愛的文鳥，那座小小的庭院，真是美不勝收。

次日回到學校，雖然師生們對我态度依舊冷淡，但是我的心情卻好轉了很多。

晨會課時，班主任的臉色不佳，用沉重的語氣問道：“你們有誰見過三班的祝佳才嗎？”

這個名字我聽說過，臉也認得，卻和此人沒有多大的交往。他是學校裡出了名的差生，讀書不好，品格也有些頑劣，老師們非常讨厭他，将他歸為初三“分流”的不二人選。

不僅如此，三班的班主任唯恐他給自己惹麻煩，還暗地裡讓學生幹部鼓動其他學生冷落他。

我記得前不久的一次秋遊活動中，同學們都三五一群，他卻孤零零地獨自坐在樹下吃東西。

按照班主任的說法，祝佳才在一周前失蹤了，上周五放學後就沒有回去。祝家父母心急如焚，警方也調取了監控錄像，卻依舊一無所獲。同學之間流言重重，有人說他遇到了人販子被賣去了外地；有人說他被摘了器官就地掩埋；還有人說他偷了家裡一筆錢離家出走。

總之，各種傳言，繪聲繪色。

我心情再次感到很壓抑，身邊的同學無故失蹤，他們竟然隻是将之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都說成人世界人情涼薄，我說小孩子的世界也不遑多讓。

放學後，我不知不覺又走向那條小巷子。

這次，悠揚的樂聲穿得很遠，我隻站在巷子口就能隐約聽見，絲絲如縷，漸漸驅走我内心的煩悶與哀愁，我跟随着樂曲而行，又來到了那棟庭院前。

奇妙的是，巷子外明明是暮色沉沉的黃昏，庭院内卻照樣陽光明媚、鳥語花香，那個少年保持着和上次一樣的姿勢在拉小提琴，換了首曲子，但悅耳依舊。

這次我忍不住走進庭院，倚靠在噴水池邊，快樂的文鳥圍繞着我飛舞，不時扇扇翅膀，不知是否錯覺，我感到周圍的花朵都向着我一齊怒放，展開色彩缤紛的笑顔。

這裡好美、好美，我願意永遠沉溺在這片怡人的庭院裡。

心念才起，突然我的耳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救我！”

聲音很輕但很刺耳，好像一根細針穿過我的耳膜，直接紮入心髒，讓我的心猛然一跳。

琴聲頓歇，少年眯起眼睛問道：“怎麼啦？你不舒服嗎？”

“我、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呼救？”

少年突然起身向我走來，他每向我走一步，我都感到一陣緊張。他附身摘下一朵紅色的月季花遞給我，微笑道：“這裡沒有其他人，你是不是壓力太大産生幻覺了呀？”

文鳥停在他的肩頭，那支鮮豔欲滴的月季花指向我。

我遲疑着伸手想要接過月季花，突然又覺得花瓣實在太豔麗，簡直像是鮮血染紅，這讓我産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我含糊地推辭了幾句，轉身就走。

少年的琴聲又遠遠傳來，隔着巷子還能隐約聽見，我想我是多慮了，這琴聲分明是如此宛轉昂揚，讓我所有的不快都一掃而空。

03

班主任交給我一個任務，讓我連着一周每天早上去接一位老教師。

這位老師以前是我們社團的指導老師，臨近退休，身體比較孱弱，再加上大病初愈，而我家和她家方向一緻，因此讓我陪着她一起來學校。

老師慈眉善目，十分和善，還親切地問我有沒有吃早點。

我實話實說，本打算到了學校之後，再去小賣部買點東西吃。她遞給我豆漿和蛋餅，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光，還問我好吃不好吃。

如此一周很快過去了，某日班主任臉色難看地把我叫到樓梯角落，責問我為何故意在老師家裡吃早餐。她說老師對我意見很大，每天都去蹭吃蹭喝，根本不是一個有教養的好孩子。

這讓班主任無地自容，她瞪着我的眼神充滿着厭惡。

我聽後無言以對，心裡又是羞愧又是難過，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料想就算解釋之後班主任也未必相信。聯想到之前種種，我内心早已緊繃的情緒頓時一洩如注，竟然不顧班主任的呼喊，直接從學校奪門而出。

我一路暴走，有意無意又來到那條小巷子口，琴聲聲聲入耳，仿佛在召喚我。

庭院裡，少年依舊在拉琴，文鳥依舊停靠在他的肩頭，噴水池旁的彩虹依舊變幻莫測，花朵們依舊朝氣蓬勃。這裡是如此平靜、如此美好，不沾染半點外面世界的世态炎涼。

這次我不僅走進庭院，還坐在少年身下的石階之上，琴聲曼曼，我那狂躁憤怒的心随之安甯，文鳥停在我的手指尖，像是在向我打招呼。

然而，一旦想到學校家庭裡的種種，我的心便從喜悅轉為陰郁。

“要是能永遠留在這裡就好了。”我言為心聲。

少年停止拉琴，低頭看着我，“你是說真的嗎？”

我突然發現，他的嘴角上揚，帶着一絲笑意。這絲笑意雖然好看，卻并不友善，有種掩飾不住的譏諷，這讓他的表情顯得非常奇怪，有種怪異的扭曲感。

“你真的願意留下？永遠留下？”少年向着我走前一步，我卻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他再向前一步，我又後退一步。

此時，我已經貼近庭院的籬笆，月季花花枝上的尖刺紮破了我的手心。

好痛啊。

我一低頭，那朵花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無風自動，我聽見花朵中傳來凄慘的呼救聲：“救救我！”而在美麗嬌豔的月季花花心之中，我分明看見了隔壁班級祝佳才扭曲痛苦的臉。

那枚校徽是祝佳才的，他也來過這裡！

少年的笑意更深，可是他看起來像是一隻被人操縱的提線木偶，姿态僵硬而怪異；那隻文鳥飛着飛着突然像是一張紙片似的飄落下來、噴水池飄灑的水珠怎麼聞着都有股難言的臭味，而池子裡的積水泛着令人作嘔的黃綠色。

還有這些嬌豔的花朵，每一朵都在劇烈抖動，每一朵都在拼命哭泣和呼救。

“救救我！”

恐懼猶如潮水，幾乎立刻就要将我吞沒。我轉身就逃，不管東南西北，隻要有彎我就拐，隻要有巷子我就穿，總之離開這個庭院越遠越好。

琴聲不見了，我的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我意識到此時早已是深秋時節，每到下午就寒風凜冽，怎麼可能花團錦簇呢？黃昏時分燈火闌珊，又怎麼可能陽光明媚呢？

這個庭院，絕對不是如我如祝佳才這類迷途少年的避風港，恰恰相反，迷惑無助又懦弱的少年之心成了助它成長壯大的食糧。

我一口氣跑出巷子外，周圍徒然多了許多嘈雜的聲音，有附近居民的炒菜聲、中年婦女訓斥孩童的聲音、還有自行車來來往往的鈴聲。

比起那座庭院，這裡無異于俗世。但就是這俗不可耐的環境讓我無比安心，深深吸一口清冷中混雜着各種菜味的空氣，我感到自己安全了。

不久，父母之間的關系好轉，社團副社長病愈出院後向老師說明了我們當時采購的情況，我的校園生活開始恢複正常。

但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再次靠近那條小巷子。直至某次父親下班順路來學校接我，他執意要穿過這條小巷，我也隻能勉強從之。

可是令我吃驚的是，這條小巷一走到底，既沒有岔道、更不必提什麼庭院，從這頭到那頭隻花了三分鐘而已。

而隔壁班的祝佳才，直到我畢業都沒有再見過他。

vanilia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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