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談史】
作者:王充闾
魏晉風流擅雅情,千秋名序費猜評——這裡說的是東晉名士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短文不過324字,卻引發曆代學人持續千年的熱議。“《文選》未錄此序,自宋逮清,臆測紛纭。”(錢鐘書語)近百年來,更是洪波鼓蕩,沸沸揚揚,卷進來許多學術名家,包括海外學者。叩其原因,自與《蘭亭集序》為名篇、《昭明文選》(又稱《文選》)為名著、作者編者為名家直接相關。争辯的議題,林林總總,書法方面不算,單論文章,概言之主要集中在兩方面:本序何以未能進入《昭明文選》;作者與莊子思想的分野。
一
《文選》編者在先秦至梁武帝普通七年近八百年間浩如煙海的各類詩文中,擇優拔萃,最後選定129人的752篇作品,盡管不無遺珠之憾,但迄未獲緻魚目混珠之譏,殊為不易。如所周知,衡文選篇盡管總有公認的統一标準,例如《文選》即以“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為懸鹄,但實施過程中,由于缺乏純客觀的量化手段,終難擺脫主觀感受即所謂“選家眼光”的影響。從前有“文章自古無憑據,唯有朱衣暗點頭”“千古文章中試官”之說,選家所扮演的正是所謂“朱衣”角色。
有鑒于此,研索《蘭亭集序》落選原因,我們首先想到了主其事者昭明太子蕭統。《梁書》本傳載,太子博學嗜書,“數行并下,過目皆憶”,“壯思泉流,清章雲委。總覽時才,網羅英茂,學窮優洽,辭歸繁富”。本傳還記述:“高祖大弘佛教,親自講說;太子亦崇信‘三寶’,遍覽衆經”,“招引名僧,談論不絕”。這使我聯想到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中判定落選原因所援引的幾則史料——
晁迥《随因記述》:“吾觀《文選》中但有王元長《曲水詩序》,而羲之《序》不收。昭明深于内學,以羲之不達大觀之理,故不收之。”“内學”這裡指佛學,從太子崇信佛寶、法寶、僧寶即所謂“三寶”可知。喬松年《蘿藦亭劄記》:“六朝談名理,以老莊為宗,貴于齊死生,忘得喪。王逸少《蘭亭序》謂‘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有惜時悲逝之意,故《文選》棄而不選。”宋人韓駒也說:“王右軍清真為江左第一,意其為人必能一死生,齊物我,不以世故撄其胸中。然其作《蘭亭序》,感事興懷,有足悲者,蕭統不取,有以也。”
唐人耿湋詩中有“内學銷多累”之句;而“世故撄其胸中”“有足悲者”等等,既是“多累”的表現,又屬“多累”的成因。《蘭亭集序》剛寫到“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便筆鋒一轉,次第呈現“感慨系之矣”“豈不痛哉”,最後落腳于“悲夫”。這自然入不了耽于内學的主編的法眼。現代學者王瑤先生認為,《蘭亭集序》之“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是羲之對于“死”的悲觀,故不為笃信佛法的昭明太子所貴。而清初文學評論家金聖歎的詩,講得就更直白了:“逸少臨文總是愁,暮春寫得似清秋。少年太子無傷感,卻把奇文一筆勾!”
二
《文選》選文,着眼于思想内容和表現形式兩個方面。那麼,《蘭亭集序》的文學品位、藝術水準又如何呢?總體上看,絕大多數論者還是認可的。特别是從文體、風格方面,肯定其美學價值。認為真率蕭閑,随意揮灑,一掃虛浮雕琢之弊;清婉有緻,于蒼涼感歎中顯現風情逸趣;運用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交織、抒情叙事議論結合的結構形式,以清新簡樸的語言直抒胸臆,不失為一篇優秀短文。也有部分論者,在總體認可的同時,指出其修辭、用語方面的瑕疵,如“俯仰”等詞語重複,後半部分論理不夠明晰。還有的覺得,“天朗氣清”用于春日不确,但金聖歎不以為然:“三春卻是暮秋天,逸少臨文寫現前。上巳若還如印闆,至今何不永和年。”個别論者對此文持否定态度。日本學者福本雅一指斥“理論上充滿着矛盾和暧昧”,“文字重複錯亂”;國内學者施蟄存先生認為,從“向之所欣”到“悲夫”這一段文字,七拼八湊,語無倫次。
《蘭亭集序》(神龍本)局部
當然,若就能否入選來講,東晉與南朝人士對于詩序文學水平的看法應起主導作用。當代學者宋戰利指出,王羲之的文學成就如何,綜觀現有史料,東晉南北朝人士的著述,包括作為南朝時期重要的文學批評著作《文心雕龍》和《詩品》等,均未曾論及。值得注意的是,宋文緊接着提出一個觀點:“可能是其書名太盛,遮掩了文學光芒。南北朝思想家顔之推有言:‘王逸少風流才士,蕭散名人,舉世惟知其書,翻以能自蔽也。’(《顔氏家訓》)”
這又引申出一個可供研判的新的猜想:本序之未能入選,也可能是被遺漏了。顔氏說的“自蔽”,屬于人才學範疇,這種自己遮蔽自己的現象,曆史上并不少見。從前有“詩文名盛書名掩”的說法,比如陸機,《晉書》本傳說他“少有奇才,文章冠世”,其實他還是一位傑出的書法家,所作《平複帖》是我國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法書真迹。反過來,書名遮蔽文名,也時有發生。《顔氏家訓》還談到:“蕭子雲每歎曰:‘吾著《齊書》,勒成一典,文章弘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迹得名,亦異事也。’”作為文以書傳的《蘭亭集序》,遭緻漏選,不無可能。這裡附綴一筆:顔文“子雲”應是“子顯”之誤,二人為昆仲。
三
論者一向都是把《蘭亭集序》中的“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視為對莊子的批判;而羲之《雜帖》中的漆園“誕謾如不言也”的譏議,也印證了這一點。這樣就引出一個話題:素以蕭散曠放見稱的逸少,即便不是莊子之徒,起碼也不至于揮戈相向,那他這樣做,其故若何?
且看史料記載:“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鹹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卧,如不聞。’郗公雲:‘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世說新語》)“羲之既少有美譽,朝廷公卿皆愛其才器,頻召為侍中、吏部尚書,皆不就。複授護軍将軍,又推遷不拜。”他說:“吾素自無廊廟志。”後來雖為江州刺史、會稽内史、右将軍,恐亦非其所願;去世後,朝廷“贈金紫光祿大夫。諸子遵父先旨,固辭不受”。(《晉書》)
《世說新語》另有一條記載:“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緻患耶?’”
綜觀史籍,前二與後一所載,判若兩人。“坦腹東床”、多次辭官不就、“素自無廊廟志”者,竟發表一通萦心時政、經世緻用的高論。
應該說,羲之乃藝術大家,而非成熟的思想家。其人生觀雜糅儒、道、玄學多種質素,進與退,仕與隐,政治與藝術,理想與現實的沖突、矛盾集于一身。作為藝術家,他的人生态度有傾向莊子的一面;而作為官員,則體現為黃老用世與早年接受的儒家經世思想相結合的玄學,屬于儒學人格的玄學化。湯用彤先生說過:“世人多以玄學為老莊之附庸,而忘其亦儒學之蛻變。”從道家體系看,王羲之中晚年所接受的更多是黃老一派的思想。
錢鐘書先生指出:“蓋羲之薄老莊道德之玄言,而崇張許方術之秘法;其诋‘一死生’、‘齊彭殇’為虛妄,乃出于修神仙、求長壽之妄念虛想,以真貪癡而譏僞清淨。識見不‘高’,正複在此。韓駒病其未能曠懷忘憂,尚淺乎言之矣。”
四
寫作曆史文化散文,使我養成“讀史通心”的習慣。所謂“通心”,就是設身處地,把曆史人物放在當時曆史情境中去考察勘核,“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錢鐘書語)。在我看來,鑒于羲之人生觀之駁雜、叢脞,前述诋斥莊子種種,除了思想信仰的分歧,也可能與其人生際遇、現實感受有直接關聯。
羲之身當亂世,命途多舛,又遭逢“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常檢,事無定價”,思想多元化之變局。六歲那年,其父作戰失敗,不知所終,在“母兄鞠育”中長大;賢惠的嫂子待他極好,竟不幸病死,使他痛徹心肝;自己又體弱多病,中年喪子,特别是姨母辭世,他更是悲恸難抑。這在反映其日常生活的《雜帖》中得到充分展示,諸如:“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頃遘姨母哀,哀痛摧剝,情不自勝。奈何,奈何!”“頻有哀禍,悲摧切割,不能自勝,奈何,奈何!”有學者檢索《全晉文》,發現他的《雜帖》中,“憂”字凡106次見,“痛”“哀”“傷”字分别出現58次、35次、30次,“歎”“恨”“慨”字分别出現51次、30次、21次。在飽受痛苦熬煎與精神刺激的情況下,适值絲竹觞詠、百感中來之際,對“一死生”“齊彭殇”之言展示抵觸意識、反感心态,應是情勢使然,未必完全基于思想信仰。
肖鷹教授在《〈蘭亭序〉與莊子生命觀》一文中指出,王羲之既好“服食養性”,并且崇奉張道陵的天師道,又對莊子哲學懷抱着特别的信仰。羲之初任會稽内史,名僧支道林意欲與之結識,在遭到拒絕後,通過講解《莊子·逍遙遊》,獲得了羲之的青睐,“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肖文中還談到,傳世的《蘭亭集》中,載有王羲之詩作兩首,均以莊子哲學立意,足見其服膺莊子的思想取向。
與此直接相關,肖鷹先生截斷衆流,獨抒創見,斷言:“一死生”“齊彭殇”絕非莊子之論,而是後世晉代清談家對莊子哲學的虛化偏議。“一死生”,首見西晉郭象《莊子注》;而“齊彭殇”則是《蘭亭序》中首提,當是對魏晉清談家的言論轉述。在莊子的話語體系中,從無“一死生”之說,隻有“知死生存亡之一體”(《大宗師》)。二者不能簡單劃一。莊子說的是,有生必有死和生死循環相續,即《德充符》中的“以死生為一條”,《知北遊》中的“死生為徒”。“死生一體”,是指生命在世界運動的時間序列中的連續性和循環性。在莊子哲學中,死生不僅不是同一的,相反,人生的真谛就是要免于社會與自然的刑害,而“保身、全生、養親、盡年”。肖文指出,莊子的生命觀是順應自然中的任性率真;王羲之感懷傷世,痛惜無常的生命,而發出“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殇為妄作”的真率之言,正是莊子“喜怒通四時”的生命精神之“真”的通達發揚。
《光明日報》( 2021年05月21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