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時必祭雷神。圖為敦煌莫高窟西魏-285窟中的雷電諸神形象
作者:方雲
唐朝山水田園派詩人韋應物,走在家鄉的阡陌間,看到春草萌長,細花吐蕊,耕牛犁地,農家忙于稼穑,心有所觸寫下了這首《觀田家》,開頭四句是:“微雨衆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幾日閑,耕種從此起。”詩人将驚蟄節氣雷聲初始,微雨中萬物生長,農家開始繁忙耕種的特征精煉地提取了出來。
驚蟄,二十四節氣中的第三個節氣,太陽到達黃經345°,于公曆3月5-6日交節。西漢戴德《大戴禮記·夏小正》曰:“正月啟蟄,言發蟄也。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在這裡,“啟”是開啟的意思。為了避諱漢朝第六代皇帝漢景帝劉啟的名号,“啟蟄”改為“驚蟄”。元代吳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述:“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在許慎的《說文解字》中,“蟄”釋為“藏也。”段玉裁注為:“凡蟲之伏為蟄。”其他古籍文獻中關于“蟄”字的解釋,諸如《爾雅·釋诂》的“蟄,靜也。”疏注為“藏伏靜處也。”又如《易·系辭》的“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左傳·桓五年》的“凡祀,啟蟄而郊”等。從這些釋意中,我們不難看出萬物“蟄伏”的狀态及其于萌動中對那一聲驚雷的期待。
一聲雷喚蒼龍起
——驚蟄的雷神信俗
古人認為“龍為百蟲之長”,能“興雲雨,利萬物”,它在頭年冬至蟄伏,來年二月二擡頭升空開始行雲降雨。民諺雲:“二月二,龍擡頭。”先民觀察到,驚蟄與農曆“二月二”前後靠近,此時蟄伏在大地之下冬眠的各種昆蟲們都蘇醒過來。《山海經·大荒東經》中記:“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三墳》亦雲:“龍善變化,能緻雷雨.為君物化。”元代詩人吳存的詩作《水龍吟·壽族父瑞堂是日驚蟄》中将驚蟄的雷聲與蒼龍聯系在了一起:“今朝蟄戶初開,一聲雷喚蒼龍起。”在農耕社會中,雨水對農業生産最為重要,适時适量的雨水能使莊稼長得茂盛,結粒飽滿。正如《詩經·小雅·信南山》所雲:“既優既渥。既霜即足。生我百谷。”應龍,也就是這隻被雷聲喚醒的“大蟲”成為了中國最初産生的雷神、雨神,“祈龍神”亦成為民間普遍的祈雨儀式。
王充《論衡·龍虛篇》曰:“盛夏之時,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室屋,俗謂天取龍。謂龍藏于樹木之中,匿于屋室之間也。雷電擊折樹木,發壞屋室,則龍見于外,龍見雷取以升天。”“實者雷龍同類,感氣相緻。”《史記·封禅書》所謂“有龍垂胡須,下迎黃帝。”這裡的“龍須”,可視為閃電的無數觸須狀的變異形态。由于認為龍蛇與雷電是同類,所以古人所描述的雷神大多數是“龍身而人頭”。在中國的神話中,龍與雷電也是始終相交無法分割的,民間傳說甚至将龍蛇與雷電視為同一。
風、雲、雷、電,通常是應龍施雨的前奏。古代,由于先民對自然界缺乏了解,認為雷由雷神、雷公、雷祖主宰,所以驚蟄時必祭雷神。那麼先民所崇拜的雷神到底是何模樣?《山海經·海内東經第十三》中有關“雷神”的描述是:“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周禮》卷四十《揮人》篇說:“凡冒鼓必以啟蟄之日。”注為:“驚蟄,孟春之中也,蟄蟲始聞雷聲而動;鼓,所取象也;冒,蒙鼓以革。”先民認為驚蟄日,天庭有雷神擊天鼓,蟄蟲始動,而人間也利用此時機蒙鼓皮,這是對民間雷神崇拜的表現。
在不同的曆史階段,雷神的形象也一直處于發展變化之中,形态各異。有的認為,雷神是位鳥嘴人身,長了翅膀的大神,一手持錘,一手連擊環繞周身的許多天鼓,發出隆隆的雷聲,如東漢時期王充《論衡·雷虛》所記:“圖雷之狀,累累如連鼓之形。”有的認為,雷神是“豕首麟神”,如《酉陽雜俎·前集》中:“豬首,手足各兩指,執一赤蛇齧之”。還有諸如“狀如六畜,頭如猕猴”“若力士之容”“大首鬼形”等等。
到了明清時期,雷神形象漸趨統一。清代黃伯祿所著《集說诠真》裡有這樣一段對雷神的描寫,曰:“今俗所塑之雷神,狀若力士。裸胸坦腹,背插兩翅,額具三目,臉赤如猴,下颚長而銳,足如鷹鹞,而爪更厲,左手執楔,右手持槌,作欲擊狀。自頂至旁,環懸連鼓五個,左足盤蹑一鼓,稱日雷公江天君。”典型的雷神臉型“臉赤如猴,下颚長而銳”,也就是現代人們常說的“雷公臉”與“雷公嘴”。
民俗學家烏丙安先生在《中國民間信仰》對自然物、自然力崇拜一章中,對中國南北各民族的雷神傳說故事、祭祀儀式、風俗特征及其象征意涵進行了歸納總結,并進一步指明了雷神的神性職責為執掌萬物生長與天罰。民諺雲:“春雷響,萬物長”,驚蟄緊随立春、雨水節氣之後,在農耕序列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舊時民間驚蟄日,家家戶戶會貼上雷神的貼畫,擺上供品,或者去廟裡燃香祭拜,以祈一年風調雨順。清代黃霆《松江竹枝詞》可為證,“今年驚蟄喜聞雷,百草争榮向水隈。日落城西超果寺,紛紛女伴進香回。”
此外,雷神亦是代表正義、驅邪逐疫的神靈。華東師範大學田兆元教授曾指出2020年武漢“雷神山”“火神山”兩處醫院的取名,正是借助神話傳統、民俗傳統,醫學傳統中強大的精神力量,把古老的文化傳統激活,以雷神火神的文化精神,來鼓舞大家振奮鬥志,抗擊疫情。無論雷神的形象如何演變,在百姓的心目中,他始終是正義、鼓舞之神,寄托了中國勞動人民祛邪、避災、祈福的美好願望。
震蟄蟲蛇出
——驚蟄的驅蟲儀式
二十四節氣的命名多與氣候、季節相關,如小暑、大寒、立春、夏至等,或是對農作物狀态的描述,如小滿、芒種,而驚蟄則是二十四節氣中唯一一個以動物昆蟲習性命名的節氣。從“蟄”字的字形演變來看,小篆的“蟄”底部為一隻盤纏的小蛇,上半部的“執”表聲,本意為束縛不動,合字則為“蟲冬眠,伏而不動”,形象地說明了昆蟲從寒冬到初春這一時段的蟄伏狀态。
“驚蟄節到聞雷聲,震醒蟄伏越冬蟲。”随着驚蟄節氣的到來,氣溫快速升長,深眠在泥土中的各類爬蟲漸漸複蘇,即将進入繁衍階段。為了達成獲取高産的農耕目的,當務之急是在驚蟄前後進行春翻、施肥、滅蟲與造林。其中,驅蟲對象既包括勞動生産中田地裡的害蟲,亦包括生活環境中的家宅裡的蟻蟲。
從衛生淨化環境的角度來看,蟲卵尚未孵化,或是幼蟲仍在成長階段,最适合消殺。正如《千金月令》中記:“驚蟄日,取石灰糁門限外,可絕蟲蟻。”先民采取石灰消殺毒蟲,或以燃燒艾草、樟葉等特殊氣味植物來熏除蟻蟲。如今福建的長汀和清流一帶還留存着驚蟄日“撒灰”習俗,除了在屋内角落、廚房、牛欄、豬圈、雞舍等易滋生爬蟲處,抛撒石灰以驅蟲蚊外,抛灑方位還有着不同的寓意。譬如,撒在房門前是“攔門辟災”;撒在院中,做大小不等的圓圈并象征性地放置一些五谷雜糧,稱作“嗣倉”以祝豐年;撒在井欄邊叫“引龍回”以求風調雨順。
從南至北,中國驅蟲的民間習俗與儀式可謂五花八門,雖帶有一定的古老交感巫術遺存,卻也充滿了民間智慧,顯得趣味饒生。主要集中在以下三類:
一是以食用為象征的驅蟲方式。如山東地區在驚蟄時,多在院内點火升竈,在露天烙煎餅,據說可以“熏煙驅蟲”。陝西地區必吃炒熟的豆子,事先用水泡好的豆子爆炒時發出聲響,就像蟲子遇火發出的聲音一樣。江南地區也有炒豆風俗,如清代蔣士镛《東湖竹枝詞》中所述“剪彩花朝挂樹紅,杏花村裡雨蒙蒙。家家打豆忙驚蟄,小婦廚前喚炒蟲。”這裡不僅提到炒豆之俗,也提到了驚蟄剪彩花挂紅的習俗。山西北部驚蟄日要吃梨,“梨”諧音“離”,據說這樣做可以讓蟲子早點離開莊稼地,保證莊稼豐收。在閩南地區,驚蟄日要在鍋中煮毛芋子,俗稱“炒蟲炒豸”或“焖老鼠”。
二是借助工具為象征的驅蟲方式。如驚蟄日,浙江甯波一帶有“掃蟲節”,農戶們拿上掃把工具舉家出動,到田間地頭去“掃蟲”,嘴裡還要念叨着将害蟲一掃而空,意味着将威害莊稼的害蟲全部“掃除”,以此儀式來祈福莊稼不被害蟲所害,來年有個好收成。江蘇等地有“照蟲蠟”的習俗,在驚蟄前夕,點燃大年初一敬神祭祖的紅燭,在家中裡裡外外照個遍,邊照嘴裡還要邊念叨“驚蟄蟻蟲,一照影無蹤”,以此來驅除潛藏在家中角落裡的蟄蟲。在湖南和江西等地有“爆驚蟄”的習俗,老百姓在屋内燃放鞭炮,認為巨大的聲響能讓剛醒來還未恢複元氣的蟄蟲驚吓而死,而硫磺也正好有殺毒的功效。燃放之後,還要口中念念有詞“驚蟄驚蟄,爆得蟲腳筆直”,故又被稱為“驚蟄蟲”。
三是采用圖符為象征的驅蟲方式。如湖南恩施與鄂西土家族有傳統節日“射蟲日”,于驚蟄前一日舉行。土家人認為,每年驚蟄來臨,冬天蟄伏的各類害蟲将要複活,将危害莊稼,故在驚蟄前夕,即搶先用炭灰在地上畫出弓箭形狀,意為“射盡害蟲”,免遭蟲災,以求豐收。此外,以剪紙、貼符、畫葫蘆等貼畫符圖的方式驅除蟲蟻,也十分普遍。比如遼甯興城,婦女們會在“二月二”與驚蟄日前後剪紅紙為剪刀貼于牆壁,即引龍驅蟲之意;在山西東南地區,人們習慣貼畫葫蘆于屋壁,以避百蟲;在山西鄉甯,人們會張符以厭蠍;在上海,人們會去“蛇王廟”請蛇王符。
而在蘇、常地區曾流行一種“蜒蚰榜”的圖簽,約二寸寬、一尺長的紅或黃色的紙條,上寫“蜒蚰、螞蟻、蟑螂、蜘蛛、蛇、蠍、蛀蟲、壁虎、臭蟲、白蟻一切諸蟲皆入地”,并且要豎着倒貼在桌、床、椅、床、箱等家具之上。光緒三十年(1904)《常昭合志稿》載,“二日,以白紙書條雲:‘二月二,諸蟲螞蟻直入地。’諸蟲以下七字倒書,以朱筆豎之,名蜒蚰榜。貼于桌腳、床腳,以避蟲蟻”。在張貼“蜒蚰榜”時,孩童還要在旁邊唱:“貼上蜒蚰榜,害蟲都死光。”
桃花開蜀錦,鷹老化春鸠
——驚蟄的物候
“花木管時令,鳥鳴報農時”。驚蟄為幹支曆卯月(二月)的起始。卯,“冒”也,仲春之月,萬物冒地而出;時至驚蟄,陽氣上升、氣溫回暖、春雷乍動、雨水增多,萬物生機盎然,所以卯月也是萬物迸發能量的月份,一年春耕自此開始。農諺有雲“到了驚蟄節,耕地不能歇。”“驚蟄地化通,鋤麥莫放松。”驚蟄給予民衆是辛勤耕作的警醒,但與此同時,驚蟄更激發了民衆對大自然生命勃發的由衷歌頌與詩意向往。
“萬物應節候而異。”聰慧的先民觀察到自然界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遵循四時節令,其活動規律與氣候變化息息相關。宋王應麟《玉海》述:“五日為一候,三候為一氣,故一歲有二十四節氣”,自然生物受節律變化影響而出現萌發生長的現象,一年四時交替返複,物候守信,所以南朝梁簡文帝在《晚春賦》中發出這樣的慨歎:“嗟時序之回斡,歎物候之推移。”
驚蟄“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為鸠。”“桃始華”指的是仲春之桃,始見《呂氏春秋·仲春紀》:“仲春之月,始雨水,桃李華”;《禮記·月令》《逸周書·時訓解》《淮南子·時則訓》等中也對仲春桃花多有記載。《詩經》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更描繪出了人們對于桃花寄于幸福美滿的生活願景。
在上海,觀賞桃花的勝地是龍華。清王韬《瀛壖雜志》中曾記鹹豐辛酉年間,龍華一帶“皆種桃為業,一望霞明,如遊武陵源裡”。1874年7月14日《申報》曾載《滬南竹枝詞》:“遙指崚嶒塔影斜,踏青一路到龍華。碧桃滿樹剛三日,不為燒香為看花。”對龍華桃花勝景的描繪,還有清代沈禹忠的《龍華即景》:“古塔巍峨夕照中,桃花十裡逐雲濃。閑情一片眠芳草,震耳時來古刹鐘。”吳保泰的《遊龍華看桃花》:“紅桃花發萬千株,春滿龍華信不誣。幾度劉郎重到此,笑言移種自元都。”以及蕭道管的《龍華鎮看桃花》:“龍華桃花十五裡,桃花紅白玫瑰紫。遊人看花兼看人,馬如遊龍車如水。”去龍華,賞桃花,一度成為滬上聞名的民俗活動。
“倉庚鳴”中的倉庚,對大家來說較為陌生,但說到黃鹂,就為大衆所熟知了。這種古老的觀賞鳥,很早就被記述,如《大戴禮記·夏小正》曾記:“有鳴倉庚。倉庚者,商庚也;商庚者,長股也。”《詩經·豳風·七月》篇裡也有記載:“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爾雅》記:“皇,黃鳥。”《詩義疏》曰:“黃莺,鹂鸱也;或謂黃栗留;幽州謂之黃鴦,或謂之黃鳥;一名倉庚,一名商庚。一名骜黃,一名楚雀。”随着唐代詩詞文學的勃興,黃鹂常作為歌詠托志,寄予相思的比興,如唐代蓋嘉運的《伊州歌》“打起黃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又宋王安石《菩薩蠻·數間茅屋閑臨水》的“何物最關情,黃鹂三兩聲。”等等,無不充滿着性靈的溫情。
“鷹化為鸠”,這裡的鷹為“鸷鳥也,鹞鹯之屬”。“春日鳴鸠”,鸠,即今之布谷。《章龜經》曰:“仲春之時,林木茂盛、口啄尚柔,不能捕鳥,瞠目忍饑如癡而化,故名曰鸤鸠。”《王制》曰:“鸠化為鷹,秋時也。此言鷹化為鸠,春時也。以生育肅殺氣盛。故鸷鳥感之而變耳。”除了不捕早春鳥的告誡外,孔子曰:“化者,反歸舊形之謂。故鷹化為鸠,鸠複化為鷹,如田鼠化為鴽,則鴽又化為田鼠。若腐草為螢,鴙為虱,爵為蛤,皆不言化,是不在複本形者也。”這些生物現象所深藏的哲思,無不反映出生命啟承轉合之間所需的那份忍耐、堅定與期冀。
驚蟄節氣,草木精神,萬物萌動,一切處于平靜之下孕育而出的欣欣生命終被春雷喚醒。驚蟄給予人的最重要啟示,不正是要有生命的自覺與生長的勇氣嗎?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民俗學博士,上海大學國際教育學院講師)
來源: 文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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