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發過的關于佩索阿的文章:
佩索阿: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
淩越:隐匿在自我的迷宮(談佩索阿)
程一身:三問佩索阿
鳳凰:
《牧羊人詩選》,看上去可能不如我們上次發的那些好讀,需要更多的思維參與,但卻是真的好詩。佩索阿在牧羊人詩歌中反對形而上學,反對通過純粹思辨去把握宇宙,認為那是不得法的。這種思想和近代哲學反對形而上學的步伐是一緻的。假如讀者對西方哲學史有一定的了解,就會對牧羊人詩選有更深的感觸。佩索阿的詩歌不是沉迷在對事物表面的感觸,而是對事物存在的本質追問,雖然它在此傾向認為事物并無什麼本質,它就是它顯現的那樣。(假如上帝存在,他就該穿過草地向我走來,告訴我說“我在這裡”。)通過佩索阿,我們看到,思想其實可以化為詩歌,而并非僅僅是情感或情緒(在某些人那裡還有叙事)才是詩的。因為,思想也有感覺性,也涉及我們的存在,隻要不沉迷在思想的邏輯推理,而是從思想的感覺性切入,純粹思想的詩歌也是可能的,并且有相當的深度和動人性。惠特曼、米沃什、佩索阿嚴格上來說寫的都是關于思想的詩。這種思想的詩,和那種說理的詩,并非一回事。說理的詩是用思維的、哲學的方法寫作,就像哲學家在做論文,這樣的東西是不能成詩的。但假如用詩的方法進入思想,如佩索阿等人,思想就可以以詩的方式顯現。兩者表面相似,其實有質的差别。一個是詩,一個不是,這是顯而易見的。有人說“哲學是概念的詩”,這僅僅是比喻,說的是哲學所探讨的東西具有詩性,但哲學本身卻不是詩,和詩把握世界的方法完全不同,雖然兩者在某些方面有交集。
風很靜
風很靜
正輕輕越過荒廢的田野。
它好像
是那種……青草由于對自身的驚恐
而顫栗,而不是由于風。
但這溫和的,高處的雲
在動,它仿佛
大地正飛快地旋轉而它們,
因為了不起的高度,正慢慢經過,
在這寬廣的寂靜中
我可以忘記一切---
甚至我難以複活的生命
在我贊美的事物裡也不會有它的小屋。
我的光陰,它錯誤的旅程将用這種方式
品嘗真理和現實。
恐懼之夜
在恐懼之夜,所有夜晚的自然本質,
在失眠之夜,所有我的夜晚的自然本質,
我記得,在搖搖晃晃的磕睡中醒來,
我記得我做過的以及在生命中我也許已經該做過的一切。
我記得,而一種怒火
傳遍我的全身,就像身體的一陣寒冷或一種恐懼,
我的無法挽回的過去---這才是真正的死屍。
所有其他的死屍很可能隻是錯覺。
所有的死者也許還在另外的地方活着。
所有我過去的時光也許還在什麼地方,
在幻覺的時空之中,存在着。
在消失的謊言中。
但從前我所不是的那個東西,我沒做過的事情,我沒有夢見過的東西;
什麼是現在我才看清我該已經完成的,
什麼是現在我才清楚地看見我該已經---
這是那個超過所有上帝的已死的東西,
這個---總之,它曾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部分---它甚至
不是上帝所賦予生命的……
如果在某個确定的地點
我轉向左邊而非右邊;
如果在某個确定的時刻,
我說了是而非否,或說了否而非是;
如果在某次交談中
我忽然想出一個句子,而現在我在昏睡中卻要仔細推敲---
如果事情是這樣,
今天我就會截然不同,也許整個宇宙
會在昏迷不醒中被複活成另一個樣子。
但在那不可挽回地失去的方向上,我不曾改變,
一點沒變,想都沒想過,隻是現在我才認清了它;
但我并未說YES或NO,隻是現在才注意我沒說過這個;
但我未能完成的詩句如今卻在我心中翻湧不息,它們全都
清澈,自然,逼真,
最後,談話集中了,
全部的問題都解決了……
但隻是現在,那從未存在的,也的确不會存在的事物,傷害着我。
我确實已錯過的,在任何的形而上學體系中,
都沒有抓住一點希望。
也許我能将我夢見過的帶到另外的世界。
但我怎能将我忘記夢見的事物帶給另外的世界?
是的,這些将要去乞求的夢,是真正的死屍。
我把它永遠埋葬在我心中,為了全部的時間,
為了全部的宇宙。
今夜,我無法入睡,而甯靜環繞我
像一種我無緣分享的真理,
而月光在戶外,像我無法擁有的希望,
對我來說是看不見的。
《牧羊人》 選
1.
我從未照看過羊群,
但仿佛我曾經看護過它們。
我的靈魂像一個牧羊者,
熟悉風向,了解太陽,
與四個季節攜手前進
去跟随去傾聽。
悄無人迹的大自然的全部靜谧
來到我身邊坐下。
但我留下了悲傷就像落日
因為我們的想象洩露了它,
當一場寒流降落在山谷遙遠的一側,
你感到黑夜已經闖入
像一隻蝴蝶穿過了一扇窗戶。
但我的悲傷是甯靜的
因為它自然,正确
必将出現在靈魂裡
當它正思索着,它就是存在的
而雙手正摘下花朵,看都不看是哪一朵。
在一陣刺耳的牧鈴聲中
在道路拐彎的地方,
我的思想是滿足的,
隻是,我很抱歉我知道它們心滿意足,
因為,如果不知道這一點,
它們就不會既滿足又悲哀,
而是又歡快又滿足。
思考是難受的,就像在雨中散步,
當風正升起,雨似乎要越下越大。
我無欲無念。
做個詩人在我便是毫無野心。
它是一種讓我獨自呆着的方式。
而如果有時我渴望了,
為了想象的緣故,渴望成為一個牧童
(或成為一大群羊
為了漫山遍野地跑動,散開,
在同一時間裡變成許多種快樂的生命),
那隻是因為我感受到了我對落日進行的描繪,
或當一朵雲在光芒之上掠過它的手,
而一陣寂靜穿過敞開的草原漫遊。
每當我坐下來寫詩,
或者,當我沿着道路或短短的隧道漫步,
在我大腦裡的白紙上寫詩,
我感到雙手似乎像牧人的手一樣蜷曲
看見了我自己的輪廓
就在山巅上,
傾聽我的羊群,看守我的理想,
或傾聽我的理想,看守我的羊群,
出神地微笑着仿佛一個不明白
什麼正被言說的人
試圖要假裝明白。
我向所有那些可能閱讀我的人緻敬,
向他們脫下我脫了線的帽子,
當他們看見我在我的過道裡
而公共車好不容易才抵達山巅,
我向他們緻敬,祝他們風和日麗,
享有雨水,當他們需要雨水的時候。
他們的屋子也許
就在一扇打開的窗戶下邊
一把可愛的椅子,
他們也許就坐那上邊,讀着我的詩篇。
而當他們閱讀我的詩篇,也許會想到
我是某種本性的事物---
比如,一棵老樹
在它的濃蔭裡,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們猛地坐下,厭倦了遊戲,
擦着滾燙的額頭上的汗水
用那帶條紋的罩衫的袖子。
5.
豐裕的形而上學存在于全然的不思不想當中。
我欲何為 思考這個世界?
我該怎樣理解我思考的這個世界?
如果我病了我就會琢磨它。
關于事物我擁有怎樣的觀念?
關于因和果我擁有怎樣的觀點?
關于上帝和靈魂以及世界的造物
我有着怎樣的冥想?
我不知道。對我而言,思考這些等于關閉我的眼睛
再不思考。應該畫出我窗戶的
窗簾(但沒有窗簾)。
事物的神秘?我該怎樣了解神秘是什麼?
唯一的神秘是那兒有個人他也許思考着神秘。
一個站在陽光中的人,閉上眼睛
開始忘記太陽是什麼
去想許多炙熱的東西。
但他張開眼睛,看見太陽,
現在他再也不能想着任何東西,
因為陽光遠遠勝過
所有哲人所有詩人的思想。
陽光不知道它正在做什麼
所以它不會堕入迷途,所以它平常,它不賴。
形而上學?什麼形而上學讓世界有了這些樹?
那正在綠着,長出樹冠和枝幹
在它們的時辰裡交出果實的樹,---它們不是用來
讓我們沉思的,
我們,不知如何去認知它們。
但還有什麼形而上學比它們的更好
不知道為何它們活着
不知道它們的無知?
‘事物的内在結構’……
‘宇宙的内在奧義’……
都是假的,都意味着虛幻。
人們能想出那些,簡直不可思議。
那就像思考理智和終結
當早晨來臨,帶着一線
曙光,越過樹木的邊緣
一塊模糊的燦爛的金子掃蕩着,沖散黑暗。
去思考事物的内在奧義,
是浪費精力,就像思考健康
或把一塊玻璃投入泉水當中。
事物唯一的内在含義
是它們沒有任何的内在含義。
我不相信上帝,因為我從未看見他。
如果他想讓我信他,
他當然應該前來與我交談,
應該穿過我的過道進來,
對我說:我在這裡!
(也許那聲音對某人的耳朵來說,
有點滑稽,他不知道觀看事物是什麼意思,
不明白那個用事物本身所教導的知識
談論事物的人。)
但如果上帝是花朵和樹木,
是群山,是太陽和月光,
那我就信他,
那我就每時每刻地信他,
我全部的生命就是一次祈禱,一次彌撒,
一次看得見、聽得着的聖餐儀式。
但如果上帝是樹木,是花朵,
是山巒,月光和太陽,
為何我還要叫他上帝?
我叫他花朵,樹木,山巒,太陽和月光;
因為如果,為了我看見他,他把自己變成
太陽,月光,花朵,樹木和山川,
如果他化身樹木,山川
月光和太陽、花朵向我現形,
那是他想讓我認識他
就像認識樹木和山川和花朵和月光和太陽一樣。
因此我服從他
(關于上帝我還能比他自己知道得更多?),
我本能地服從他,
就像一個人睜開眼睛,看見了
我叫他月光,太陽,花朵,樹木和山川,
我愛他但不想着他,
我想着他通過凝望和谛聽,
在所有的時辰我與他同行。
7.
從我的村莊我察看,就像從大地上
人能看到的宇宙一樣繁多……
所以我的村莊像任何别的星球一樣大
因為我就是我看到的事物的尺度
而不是我自己身高的尺碼……
在城裡,生活比起
我的山巅之家的生活更加渺小。
在城裡房屋關閉視野,把它鎖起來了,
藏起地平線,将我們的視線從整個天空推開,
把我們縮小因為他們奪去了我們的眼睛
所能賜予我們的東西,
讓我們變窮因為我們唯一的财富就是觀察。
13.
輕盈地,輕盈地,非常輕盈地
一陣風,一陣非常輕盈的風,吹過
又溜走,依然是非常輕盈。
而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也沒有知道的願望。
14.
我不為詩韻發愁。很少會有
兩棵并肩伫立的樹是均等的。
因為花朵擁有色彩我沉思并寫作,
但表達自我的技巧遠遠不夠熟練。
因為我缺乏變成萬物的
神聖的質樸,徒俱外表。
我注視着,感動着,
我感動是因為當土地傾斜,水開始流淌,
我的詩歌自然得就像一陣風在升起……
24.
我們觀看的事物才是事物。
為何我們隻看見一個事物如果那兒還有另外一個?
為何看見和聽見會是自欺欺人
如果看見和聽見真的是看見了,聽見了?
最根本的是要善于看,
善于不帶思辯地看,
當看着的時候真的能看見,
看的時候不去思辯,
思辯的時候不去看。
但做到這一點(可憐我們給自己的靈魂
穿上了那麼多的衣裳!)
要求一整套學習的課程,
一段學會忘卻的學徒期
一種遁入修道院的自由的隐居
詩人說那種地方群星就是永恒的修女
而花朵就是某個獨立日的熱情的悔罪者,
但那兒,在盡頭,星辰僅僅是星辰
花朵僅僅是花朵,
所以我們才稱它們星星和花朵。
25.
這孩子不停地從蘆管裡
吹出的肥皂泡
半透明地表達出一種完善的哲學。
明亮,沒有目的,無常,就像自然。
像萬物一樣是眼睛的朋友,
它們就是它們所是的東西
帶着勻稱而無形的精确性,
誰也不能,就連放飛它們的孩子,
也不能假裝它們會比看上去更有含意。
有些東西在明亮的空氣中幾乎不能看見。
就像微風,它經過并且顯然觸摸了花朵
我們也知道它在經過
那隻是因為有些東西是用空氣運送給我們
它更加透明地容納了萬物。
26.
有時,在完美的明亮的日子,
當事物獲得它們能夠獲得的全部現實性,
我停下來問自己
為什麼我把美
歸因于事物。
難道一朵花會想方設法擁有美麗?
難道美麗會想方設法把美麗賦予果實?
不:它們擁有色彩和形狀
還有存在,僅此而已。
美是一種并不存在的東西的名字
是我把美給了事物,用來交換它們給予我的欣悅。
它什麼也不象征,
那麼為何我還要說這些事物:它們是美的?
是的,縱然是我,隻和生存活在一起,
也一樣卷入人們對于事物的謊言
對于簡樸地存在的事物。
變成自身,除了可見的什麼也不去看,是多麼困難!
30.
他們就想讓我有個神秘主義,好吧,我有一個。
我是玄妙的,但隻限于我的身體。
我的靈魂是單純的,從不思考。
我的神秘主義不是指望去了解。
是為了去生活而不是去思考它。
我不知自然何物:我歌頌她。
我住在山頂
在一間孤零零石灰刷白的屋裡,
這是我的限定。
44.
夜裡我突然醒來
我的鐘表正在占據整個黑夜。
我無法感受戶外的自然。
我的屋子是一件圍着模糊的白牆的黑色的東西。
在外邊,唯有寂靜,仿佛什麼也不存在。
唯有鐘表繼續咔哒作響。
這個放在我桌上的嵌齒輪的小東西
窒息了大地和天空的全部存在。
為了思考它象征着什麼,我幾乎喪失了自我。
但我稍作停頓,便感覺到我自己在暗夜中
挂在嘴角的微笑,
因為我的鐘表 當它用它的渺小填滿了巨大的夜
它所象征或意味的唯一事物
就是那填滿了巨大的夜的奇異的知覺
用它的渺小……
47.
一個狂暴又晴朗的日子,
是那種你希望你已經幹完了一大堆工作
在那天什麼也不用幹的日子,
我看見,像前邊林中的一條路,
那也許是個大神秘的東西,
那假詩人空談過的偉大奧秘。
我看見沒有自然,
自然并不存在,
唯有群山,峽谷,曠原,
唯有樹木,花朵,青草,
唯有小溪和石頭,
但沒有一個統領這一切的整體,
以至任何真正的聯系,
隻是我們理念的一種疾病。
自然隻是部分,而整體并不存在。
也許這才是他們念叨的神秘。
我認清了,這個沒有思想
甚至沒有一個标點符号的東西,它一定是真理,
大家動身去尋找卻沒有找到,
我獨自一人,因為不想去找,找到了。
49.
我讓自己呆在屋裡,關上窗戶。
他們帶來燈,向我道過晚安。
我也用滿意的聲音向他們道晚安。
哦 我的生活也許應該就是如此:
日子充滿了太陽,溫情的雨,
末日似乎降臨時還會有暴風驟雨,
夜色溫柔,人群走過,
好奇地從窗口張望,
最後的友善的一瞥落在寂靜的樹木上,
然後,關窗,點燈,
什麼也不讀,什麼也不想,也不睡,
而是去感受生命溢過我恰如小溪漫過河床,
而在外邊,巨大的寂靜就像一個熟睡的神。
(楊子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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