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打卡是一回事，打工定居是另一回事

圖/視覺中國

文 | 《财經》記者 李瑩 實習生 王莘莘

編輯 | 餘樂

“全國一半的人都在長沙。”最近，越來越多在長沙旅遊的人發出這樣的感慨。淩晨的黃興路、五一廣場一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排奶茶的隊伍依然很長。

在多個平台的數據統計中，長沙都位列最受歡迎的旅遊目的地之一。不僅如此，長沙還成了網友心中宜居城市的首選。“這是一個讓我産生定居想法的城市。”從山東來長沙旅遊的宋波說到。

6月29日，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青少年與教育社會學研究室課題組、小紅書、DT财經聯合發布的《蹲個城市——年輕人選擇城市新需求洞察報告》中，長沙名列“2022熱門宜居城市TOP20”之首。

圖源/DT财經

數據表明，近年來長沙年均人口淨流入都在10多萬左右。有人從外地慕名而來，有人在旅遊時愛上了這裡，也有人經過千挑萬選，最終才把家安在了長沙。

長沙能吸引如此多的外來人口，必然有其優勢。上述報告中列出的評選理由來看，生活性價比、居住便利度、工作機會是年輕人最重視的三點城市特質。不過從我們對新長沙人的觀察和采訪來看，長沙的生活性價比與居住便利度都很有吸引力，但工作機會方面卻存在短闆。

“我是因為房價來長沙的。”小董直言不諱。

婚前買套房，這是小董一個非常堅定的想法。畢業時父親希望名牌大學畢業的她能去北上廣深這樣的一線城市，但小董知道，自己在這種城市是買不起房的。自上大學開始，她就琢磨着給自己找個定居城市，脫離老家江西萍鄉的原生環境。

隻要有時間和機會，小董就會去适當的城市“考察”一番。她的考察方式不是簡單的旅遊，而是在當地找實習機會，通過短暫的工作來感受城市。她有自己的選擇标準：第一，盡量是省會城市；第二，房價低；第三，城市的開放度和包容度高。

重慶、昆明、蘇州、南京、杭州……“我當時考察了十幾個城市，最後篩選出來兩個，要麼成都，要麼長沙。”小董說到。後來因為成都工作不太好找，離家遠，房價也不便宜，長沙就成了她的唯一選擇。

2015年，也就是畢業第二年，小董從萍鄉考編到了長沙，成為一所中學的老師。當時長沙的新房均價大概在一萬多元，二手房五六千元，是她自己努努力可以夠到的水平。

兩年後，小董靠存款和信用卡付了首付，買下自己在長沙的第一套房，99平米的二手兩居，9000多元一平，在雨花區。結婚後，她跟先生又買了套大四居。加上兩人婚前各自的房子，這個小家庭已經在長沙坐擁三套房産，一套自住，兩套放租。三套房目前都還有房貸需要還，但不是很多，加起來一萬元多點兒，其中很大一部分還能靠公積金和租金抵折。

在我們采訪的“新長沙人”中，還有不少都是看中了這裡的房價。楊雨是湖南衡陽人，在深圳漂了6年之後，她選擇移居長沙。“房價相比于深圳便宜太多，能夠定居下來。”

大概10年前，祖籍為湖南的大澎一家也舉家從北京搬去長沙。那時，北京西四環的房價已經到了三五萬一平，而長沙的房價均價是六七千。

省會、網紅、新一線……長沙的哪一個标簽都讓它看起來會有一個不低的房價，但事實是，據安居客統計數據表明，2022上半年長沙房價均價為10499元/㎡，跟六七線的老家小城差不了多少。

根據城市排名權威機構GYbrand發布的《2022年中國百強城市排行榜》，杭州、成都、蘇州、南京、重慶等15個城市為新一線城市，長沙也名列其中。而安居客最新房價數據顯示，15個新一線城市中，長沙的房價均價最低，8月房價為10513元/㎡。

大家把長沙的低房價歸因于嚴厲的調控政策，包括從土地供應、限購、限售、限貸、限價等方面全方位調控。對比武漢、成都等其他同級别城市，長沙的确有着嚴格的限購政策，需要落戶滿一年加一年社保，要麼連續繳納24個月的個稅或社保，且隻能在限購區域内買一套。

為了吸引各類人才落戶、購房，長沙還出台了一系列相關的落戶和購房政策。根據最新的《長沙市争創國家吸引集聚人才平台若幹政策（試行）》，長沙市共有45條具體措施來招攬人才。比如，經認定45周歲（含）以下、具有專科及以上學曆（博士、碩士不限年齡）或中級及以上專業技術資格的人才，可憑畢業證或專業技術資格證書直接落戶。此外符合條件的人才還會有生活補貼、安家補貼等各項補貼優惠。

今年6月份，長沙市委人才辦與市住建局聯合印發了《長沙市人才購房及購房補貼實施辦法（試行）》，對各類人才購房予以補貼。新政策涵蓋了高精尖人才、青年才俊（博士、碩士畢業生）、新引進或新獲得的高級技師、制造業企業新引進或新獲得正高級工程師職稱的專業技術人員。此外，針對在長落戶并在長工作的博士，購買家庭首套商品住房可以不受社會保險繳存時間的限制。

對于不在人才引進範圍内的大多數人來說，限購條件或許嚴苛，但隻要有安穩的工作總歸能達到要求，更大的問題往往是買不買得起。長沙的房價讓很多想在省會城市安家、在大城市立足的人看得到希望，是踮踮腳、努努力能達到的水平。

與武漢、重慶、成都等同等級城市相比，長沙不僅房價低，其房價與收入的比例也更具吸引力。根據諸葛找房數據研究中心的統計，長沙的房價收入比為8.1，在2021年上半年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TOP20的城市中為倒數第二低。這意味着，一個普通家庭在長沙大概8.1年可以買得起住宅，而武漢的這一數據為14.3，重慶為13.6，成都為13.3。就連2022年上半年GDP排在長沙後三位的省會城市濟南、福州與合肥，房價收入比也都較長沙高出不少。

2021上半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TOP20城市房價收入比情況

相比于在深圳定居的兩個朋友，小董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舒适度“秒殺”他們：一個是公務員，一個在大疆工作，工資都不低，好不容易才在深圳買了套七八十平的房子，将将容得下兩代四口人，到現在孩子都不敢要。小董則完全不會有這方面的壓力，房子夠住，工資夠花，下班就可以陪兒子玩。“我們有兩套房可以出租，就算哪天誰沒了工作，光靠收租也可以維持正常的生活運轉。”

“宜居不就是住得開心舒适嗎？房價太高的話，根本沒辦法開心舒适。”小董說到。

年輕人選城市，吃喝玩樂的因素占了大半。

長沙“好吃”是出了名的，遍街的小吃店，各色的湘菜館，走幾步就能看到火出圈的網紅餐飲，還時常可見被明星拍照打卡的各種美食。近幾年，長沙誕生了茶顔悅色、文和友、墨茉點心局、笨蘿蔔等衆多網紅餐飲品牌，引來四方遊人争相排隊。

宋波從山東來到長沙旅遊，被美食和夜生活折服，“恨自己隻有一個胃，實在吃不過來了。”長沙的夜生活也讓宋波開了眼：淩晨兩點大街上還是車水馬龍，文和友、各種各樣的酒吧可以說人滿為患。“我們那邊10點馬路上幾乎已經空蕩蕩了。”

五一商圈“長沙美食城” 攝影/王莘莘

“笨蘿蔔”浏陽菜館黃興廣場店門口排隊的人們 攝影/王莘莘

晚上7點的黃興路步行街 攝影/王莘莘

剛來長沙時，小董迷上了玩密室逃脫。“就密逃圈子而言，長沙比大多數城市的都要好。”不僅如此，劇本殺、狼人殺等休閑娛樂活動也特别多，非常容易組局。她告訴我們，長沙娛樂産業的氛圍真的在親身經曆後才能感受到。

大澎是在北京長大的，一路生活和學習，都在北京。家住石景山，在通州上學，地鐵一号線差不多要從頭坐到尾。“北京太大了，大到一天隻能幹一件事。” 而在長沙，一天可以忙七八件事，“比北京小，跑起來方便。”

“在長沙會感覺到人間煙火，和強烈的生活感。”大澎表示，在這樣的環境下，人會變得平和許多。“沒有那麼焦慮了，即使焦慮也能自己調整過來。”

大澎在傳媒行業從事商務方面的工作，常常需要招待客戶，在長沙不愁招待不好客戶，“一條龍服務，吃飯、喝酒、洗腳，都可以在一片地方搞定，這邊的休閑娛樂項目太多了！”因為洗腳店太多，長沙一度被稱為“腳都”，也足見其休閑娛樂的城市屬性。

在很多人眼中，長沙除了夏天太熱，其他一切都好：住得好、吃得好、玩得好。但這一切的根本，終究是要建立在一定的物質基礎上。就業，極大程度地影響着一座城的吸引力。

現在滬漂的東北人彭嘉此前跟男友在長沙買了房，倆人計劃着兩三年後去長沙定居。但是，彭嘉心裡有些不安，她擔心長沙就業環境不好，五險一金能交全的公司不多，每周雙休的公司少。

彭嘉的擔心不無道理。

在長沙多家藝術培訓機構擔任過樂器老師的于真，從來沒享受過正規、全套的勞動保障，要麼機構不給買五險一金，要麼沒有社保。“我周圍都是大小周或者單休的，很多也不買社保，有五險一金的都算福利很好的單位。”于真告訴我們。

保障不到位也就罷了，工資也是少得可憐，工作了一年多的于真每月工資到手隻有三四千塊。于真有朋友在初創公司忙得熱火朝天，常常大晚上都在開會，他跟于真講自己受到了老闆的重用。“結果一問工資，試用期三千，轉正三千五。”于真講起這些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很滑稽。

2015年剛來長沙時，薪資也給了小董當頭一擊。“我沒有想到長沙工資這麼低，低到讓我想辭職。”小董說自己第一年記了賬，到手差不多5萬塊。“比我想象中低多了，萬幸的是學校包吃包住。”一個省會城市的中學老師，一年隻有5萬塊。

好在過了第一年的實習期之後，有了一些獎金和其他的收入，慢慢地年薪也能達到10萬左右。這已經是能讓小董踏實一點的薪資了。

根據長沙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最新發布的工資價位和人工成本信息報告，2020年長沙市分行業門類企業從業人員工資價位低于2667元/月的占比10%，低于3263元/月的占比25%，低于4569元/月的占比50%。

圖源/《長沙市2021年人力資源市場工資價位和人工成本信息報告》

一位在長沙做了兩年校招的人力資源工作者現身說法：長沙的薪資和外地相比大多沒有競争力，隻有少數幾家企業還行；僧多粥少，提供給畢業生的就職機會少之又少。在長沙招聘應屆生的企業，基本就是少數的國企和相對大的企業，而這些企業要求并不低。因此，如果畢業生的學曆、校園經曆并不出彩，就很難在長沙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

相較于其他新一線城市，長沙的中高端人才崗位薪資也缺乏競争力。根據獵聘發布的《2022未來人才就業趨勢報告》，長沙中高端人才薪資排名在一線及新一線城市較為靠後，且五年中上漲差額不足萬元。

在銳仕方達發布的2021年《城市薪酬差異系數報告》中，以北京為基準比較了同一崗位在不同城市的薪酬差距。（比如南京差異系數為0.83，意味着在北京月薪為10000元的崗位在南京的薪資為8300元）其中，長沙薪酬差異系數為0.74，在全國主要城市中處于中下水平，與其周邊省會城市武漢、重慶等相比缺乏競争力。

數據來源/銳仕方達2021年《城市薪酬差異系數報告》 制圖/李瑩

除了薪資不高，長沙提供的工作類型也不夠豐富，很多年輕人所學的專業在長沙缺乏用武之地。

2022年8月發布的《2022中國品牌500強》榜單，長沙13家企業上榜，涵蓋工程機械、醫療醫藥、食品加工業、金融、零售貿易、種業、電商等行業，其中居首位。除了發達的文娛産業，工程機械也一直是長沙的支柱産業。

但對于大多數來到長沙找工作的人來說，可供選擇的工作崗位并不多。在招聘網站上進行搜索，可以看到發布于長沙的崗位，大多是銷售、運營、文員此類，薪資範圍在3000元到7000元之間。

小溪回長沙前，在杭州做着編輯的工作，回到長沙相同的崗位工資直接腰斬。她直言“我們這種文字類的工作，在長沙很難找工作，雙休、交齊五險一金的公司都很少。”在和朋友的交流中，小溪也感受到，從别的城市再回長沙，在有一些工作閱曆之後，很難在長沙找到比較滿意的工作。

徐波從上海來到長沙發展時，也有同樣的感受。“如果是想做設計，就不會回長沙了。”徐波直言，好的廣告公司或者是設計類的公司在長沙很難接觸到，更别提就業了。本就是湖南人的徐波告訴我們，曾經的大學同學，做設計的大多數還是去往了北上廣等城市。他在長沙所認識的朋友們，也大多是湖南省内人，或者是在長沙上大學留下的。

長沙傳媒業一直發展較好，但觀其就業生态，也常常難以令人滿意。回長沙的這些年，大澎的基本薪資一直在4000元到6000元之間，變化不大。好在，加上一些陸陸續續漲起來的提成、績效等，他的收入可以覆蓋家庭的開支。

長沙本地的高校資源十分充沛，河西大學城坐落着“嶽麓F3”，即湖南大學、中南大學、湖南師範大學。除了這三所985、211高校之外，國防科技大學也位于長沙市的開福區，而全市本科、專科院校加起來共有五十餘所。但從畢業生居留數據來看，長沙對于高校人才的吸引力卻不在前列。數位上述高校的畢業生向我們表示，長沙的就業環境難以令他們滿意。“機會太少，薪資太低。”

2021年36個重點城市居留情況 數據來源于“智慧足迹”信令數據

大澎在長沙生活和工作十餘年，在這座城市東奔西走，工作過程中也得以接觸到各行各業的人，對長沙有了不少自己的觀察和了解。他告訴我們，長沙的就業環境确實不太好，但長沙的自由職業環境還不錯。“很多人通過自己掌握的各種技能，一步步創業，做點小生意，收入可能會好一些。”混一個興趣圈子，這個現象是很突出的。

在“笨蘿蔔”浏陽菜館向東步行不到500米的蘇家巷，一群年輕人聚集于此，開起了更為年輕化、小衆化、潮流化的店，小溪的“有點意思hehestore”文創店便在其中。小溪觀察到，2019、2020年這兩年，長沙突然“網紅化”，越來越多的遊客湧入。她和朋友也是看到了這股長沙熱，便乘着長沙發展的東風，一起做起了長沙文創。

蘇家巷屬于白果園曆史文化街區，而這個街區可以說是近現代長沙曆史風貌保存最為完整的區域，程潛公館、湘江評論印刷舊址都位于此，2021年開始被評為長沙市3A級旅遊景區。

蘇家巷的店主們都提到了一個詞——社區支持。在開店、建設的過程中，社區工作人員給了他們很多的建議和支持。2021年2月，徐波是第一批入駐蘇家巷的商家，在這裡開了一家咖啡店，今年又在此開了一家雜貨鋪。“當時也并不知道社區有将這邊規劃成景點的計劃，隻是感覺這邊環境不錯。”

“唐姑娘不姓唐”甜品店也是開在蘇家巷，其主理人龍勝表示，他們店的很大一部分流量都是五一廣場、步行街的人流，最初選定在蘇家巷開店，也是看到了遊人們可能行進的動線。近期工作日單店客流量能達到三百至五百的水平，周末還能較平日多百分之三十。

龍勝告訴我們，他認為餐飲文化是長沙文化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長沙人喜歡體驗新的東西，接受度也很高。隻要你有自己的特色，長沙人是很願意消費的。”從創業者的角度來說，龍勝認為長沙的消費類創業環境是十分友好的。

去年11月張藝興發微博在此打卡，也為這條街帶來了不少流量。“唐姑娘”的第三家店也正在開設中，“算是乘上了這股東風”，未來龍勝也希望能以這個片區為孵化空間，繼續在此發展。

張藝興微博照片中的牆 攝影/王莘莘

小董剛做出來長沙當老師的決定的時候，很多人是不認同的。“那時候大家都向往外企，或者去北上廣深掙高薪。”小董卻說，自己來長沙是想有錢又有閑，“我有規劃好以後的生活狀态。”搬來長沙之後，小董覺得自己也算是過上了理想的生活。“除了平時工作會忙一點，其他都是按照我之前的設想在進行。”

這麼多年，擺在大澎面前的有很多機會，可以出去闖闖的機會。但是在長沙成家，有了孩子之後，所有的牽絆都在這了。所以，長沙成了家，成了一個離不開的城市。眼下的生活一切都好，隻是這夏熱冬冷的氣候讓大澎有些頭疼：“我現在最心疼的就是我背後的3P空調，還不到10天，300塊電費就沒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龍勝外，其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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