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隐秀》篇佚文說：“情在詞外曰隐，狀溢目前曰秀。”情在詞外就是含蓄性的美，狀溢目前就是實感性的美。含蓄的美，光芒内斂，溫婉深曲，自然教人感到層次重重，具有幽邃的深度。

而且含蓄的美特别适合東方人的美感領域與生活風範，所以自來中國的傳統詩評，沒有不以含蓄為可貴的，所謂“興象超遠，元氣渾然”，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這種含蓄蘊藉、味之愈出的美感，最能産生神韻。

下面試舉李商隐的詩三首以茲比較：如《歌舞》詩：

遏雲歌響清，回雪舞腰輕。

隻要君流盼，君傾國自傾。

又如《夜意》詩：

簾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

如何為相憶，魂夢過潇湘。

又如《常娥》詩：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紀曉岚評《歌舞》詩說：“殊乏蘊藉”，評《夜意》詩說：“小有情緻，亦無深味。”評《常娥》詩說：“意思藏在第一句，卻從常娥對面寫來，十分蘊藉。”

我們比較這三首詩，第一首是從正面直說，讀到“君傾國自傾”，雖深深地以貪色亡國為戒，但詩篇終了，意思也随着完結，并無餘味。

第二首稍感耐人咀嚼，因相憶而勞魂夢，因魂夢而香被枕，深夜憶起自己的妻子，情緻凄然，但言外的餘情不多。

第三首則自與前兩首不同，字數隻有二十八字，但讀罷餘音袅袅，回蕩不絕，好像詩中的正意并不在字面上，而這正意再加二十八字也未必能寫完。

朱彜尊隻在本詩旁加密圈密點，評了一句“是何言與？”大概是認為妙處不易說出，有些像罩月籠煙的花枝一般，含糊迷蒙，隻覺得絕美，你想看清它的究竟，卻不容你近看逼視，絕沒有蹊徑可以走近去！又有些像“空中之音，鏡中之象”，但有神韻可味，别無迹象可尋的。

何義門以為《常娥》詩是“自比有才調，翻緻流落不遇。”馮浩以為“或為人道而不耐孤子者緻诮也”，紀曉岚以為是“悼亡之詩，非詠常娥。”章燮則以為是寫常娥“悔從前不當竊藥，以自取其勞”。喻守真則以為是“責備意中人偷奔，而仍不能忘情”。

章喻二說，過于淺率，張爾田則以為紀氏作悼亡解，韻味反淺，馮氏作刺詩解，更屬錯誤。張氏以為是“寫永夜不眠，帳望無聊之景況，亦托意遇合之作。嫦娥偷藥比一婚王氏，結怨于人，空使我一生懸望，好合無期耳。所謂悔也，蓋亦為子直陳情不省而發”。《李義山詩辨正》張氏所說，是否真合義山本意，也很難說。

蘇東坡說得好：“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真正的好詩可以有許多解析的頭緒，它不像散文隻有一條理解的路，隻有直露的詩才會一覽無餘！諸家揣摩紛紛，正因為本詩蘊藉深藏，它可以作感歎看，可以作諷嘲看，它像一顆多面的鑽石，讓你從各種不同的角度，都仰望到它璀璨的光輝。諸家選詩，都選了這首詩，而不選前面的兩首，相形之下，本詩自有一種教人動心的神韻。

又如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舉杜詩為例，說：“詩句有含蓄者，如老杜：勳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所舉為杜甫的《江上》詩，趙彥材欣賞說：“勳業頻看鏡，所以惜老之衰；行藏獨倚樓，則其所念深矣。”仇兆鳌欣賞說：“夜不眠以至曙，故對鏡倚樓，看容色而計行藏，但以報主心切，雖衰年未肯自诿，此公之笃于忠愛也。”李子德也欣賞說：“勳業十字至大至悲，老極淡極，聲氣俱化矣。”

諸家所評都能闡發詩中含蓄的意旨，隻要說“勳業頻看鏡”，那“時不我與”的迫切感已洋溢筆端；隻要說“行藏獨倚樓”，那“報國無門”的浩歎聲已如聞紙上，更何況是永夜不寐，看鏡倚樓，種種激烈的壯懷都可以想見，并不需要直說“忠愛”之忱，比直說“忠愛”更感人。李氏說它“老極淡極，聲氣俱化”，就是創造了含蓄的神韻境界。

又如《詩經·周南·芣苡》：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照毛傳與《小序》的意思，本詩是描寫天下太平的時代，婦人們以多子為樂事，相傳多吃芣苡草容易懷孕，所以婦人們相邀去采芣苡草，用這種閑散的瑣事，側面寫出天下盛平、生活水平提高的歡樂場面。

吳師道欣賞說：“此詩終篇言樂，不出一樂字，讀之自見意思。”陸深欣賞說：“此詩總之為四十八字，内用采采字凡十三，芣苡字凡十二，薄言字凡十二，除為語助者，才餘五字耳。而叙情委曲，從事始終，與夫經行道途，招邀俦侶，以相容與之意，藹然可掬，天下之至文也，即此亦可以見和平矣！”（并見《詩經傳說彙纂》引）

吳陸二氏指出了本詩含蓄的妙處，除去重複的字面外，主要的動詞隻有采、有、掇、捋、袺、纈六個字，六字輪換出現便能将婦人招邀朋侶同往采芣苡的全部過程寫出，你要再生老三？我要再生老四！喧笑嬌嫣，将一片太平年代的和樂氣氛，充塞在田野的歌聲之間，全詩用不着一個樂字，而歡樂自見，這便是有神韻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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