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彭豔秋

【編者按】

在《紮實推動共同富裕》一文中指出，“促進共同富裕，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

農村共同富裕工作要抓緊。中國有超69萬個行政村、超260萬個自然村，如何讓如此大規模的村莊實現共同富裕，需要探索出一條條不同的路子出來。鄉村如何振興，農業如何産業化，農村資産如何盤活，農民的财産性收入如何增加？一系列問題需要結合各地實際予以解答。

澎湃新聞調研采訪了浙江仙潭村、江蘇美栖村、吉林孫家屯村、江西進順村4個不同發展模式的村莊，探尋其在共同富裕道路上的實踐，同時專訪了國内相關領域的權威專家學者，以期對上述問題的解答提供參考。

江蘇宜興的共同富裕，走着自己的特色。這座有着7000年制陶史、2200多年建縣史的縣級市，在推進共同富裕和鄉村振興的過程中，着力點在深度挖掘和開發曆史文化元素。

宜興市徐舍鎮美栖村，原先是典型種田耕地的傳統農業鄉村，并無明顯的旅遊生态資源優勢。正是這樣一個原本“平平無奇”的農田村，通過“一朵玫瑰”，拿到共同富裕的鑰匙。近來，美栖村還獲得資本青睐，有望開啟下一階段“田園綜合體”的想象。研究美栖村的村莊發展和巨大變化，分析其變量的影響程度，對于中國缺乏天然優勢資源的鄉村，或能提供一些普适性的參考價值。

村莊變美了

美栖村位于宜興市徐舍鎮西北部，與宜南山區相比，唯有“農田”是最大資源。村莊有3400多人，居住的大多是北宋著名抗金英雄宗澤的後人，所以大部分村民姓宗。宗澤後人遷居至此，并建立了“宗氏桂林祠”，祠内遍植桂花樹，桂花又名木樨，美栖一名由此而來。

走進美栖，灰瓦白牆，娟秀的江南水鄉村莊，道路幹淨整潔，屋前屋後玫瑰圍繞。小孩子在風車旁蕩着秋千，蜜蜂蝴蝶時常光顧的花叢鋪滿彩虹步道兩側。

徐舍鎮美栖村，遠處的小孩子在蕩着秋千 圖 彭豔秋

然而，過去的美栖村不是這樣的，老百姓屋前養鴨屋後養雞，甚至有很多露天的茅坑。“那時候村裡道路狹窄，兩個人迎面騎自行車，得下來避讓，村莊環境髒亂差。就是大部分農村的樣子。”美栖村村民張煥明原先在鎮裡開辦一家小工廠，退休以後返回村裡。張煥明的家是一座精緻的鄉間别墅，他喜歡種些花花草草，看到美栖村現在的美麗面貌，也願意回老家出一份力。

“把自己的院子搞美麗，帶動周邊村民把村莊建設得更好。”張煥明的家是村裡第一個搞亮化工程的庭院。在10月的暖陽中，他開心地向澎湃新聞記者展示晚上照明設備亮起來後的樣子。

張煥明的家 圖 受訪者提供

美栖的改變離不開一個人，宗華東。1996年，宗華東被舉薦來到村上工作。彼時村莊還未合并，宗華東所在村莊叫美東村。

在這之前，村書記一直是鎮裡的财政、司法辦或者副業公司的人來挂職，沒有專職的村書記。村裡需要有一個專職書記，一心一意帶動鄉村發展。

回村之前，宗華東開辦着一家紡織機械廠，生活富足殷實。本來打算幹5年就走，結果一做就是25年。

“來的第三年，感覺自己走不了了。因為這個村是真的需要有人做事情。”

當時村裡，好多人家裝上了空調，但因為電線老化，沒辦法使用。在鄉村，這些看似不起眼并且長期被擱置和忽視的問題，事實上都結結實實地影響着老百姓的生活幸福指數。

宗華東發動鄉企和黨員到外面募捐，找一些在外經營較好的工頭、企業老闆，共同解決了這個問題。這件事完成之後，宗華東得到村裡群衆的認可。反饋是互相的，宗華東自己對老百姓也産生了感情，他索性關掉自己的廠子，專心留在村裡幹起事業。

2005年，由美東、藕池等4個行政村合并成立新的美栖村，宗華東寫報告，說自己剛好到村10年，人生的30歲到40歲，準備後面的時間就自己出去做事情了。鎮上的黨委書記和鎮長找到宗華東：新合并的村，還得由你來做工作。宗華東答應了。

宗華東 圖 趙子易

新合并的村莊，有1190戶、33個村民小組，6個自然村，宗華東通過走訪，了解到村上的的财務收入不足60萬元。他發現改革開放這麼多年，鄉下和城裡的差别還是太大了，準備先從改變老百姓的居住環境、提高他們的生活質量做起。

合并後的第一年，就是解決露天茅坑的問題，“當時挨家挨戶幫忙裝上家庭衛生間，消滅了1100多個露天茅坑”。第二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自然村安上路燈，一共裝了168個路燈，照亮老百姓晚上出行的路。第三件事，硬化所有道路，在适當的部位進行綠化。“所以叫亮化、綠化、淨化、硬化”，宗華東說。通過8年的時間，把6個自然村都打造成無錫市第一批休閑鄉村。

用張煥明的話來說，村容村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美栖村獲評“江蘇省文明村”“江蘇省最美鄉村”。

“老百姓有了好環境，才有好心情，才能享受幸福的好日子，這都是有關聯的，但這樣村裡的剛性支出也就增加了。”那168個路燈，一年增加的電費就有近6萬元。宗華東發現，不增收，不行了，不動腦筋不嘗試，村子都“開不了張”，運轉不下去。

起初的花

那時，村裡主要是傳統農業，種稻為生，加上糧價低，總體積極性不高。怎麼利用土地，做更高效的産品，提高每畝經濟效益，是宗華東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美栖的東面有一塊閑置土地，150畝，宗華東決定先嘗試一下，就在這塊地上種了馬鞭草、波斯菊等數十種花草。“當時的出發點是想讓村上的百姓在一個好的環境裡生活，也是探索鄉村發展的舉措。”

沒想到，一下火了。吸引了很多拍婚紗的、在城裡開服裝店的，到花田裡拍照，也有專程過來打卡的。人很多，照片也拍了出去，卻沒有因此創收，流量不能實現轉化。

“在這個基礎上，還是要挖掘美栖的曆史和文化”。美栖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是一個紮花燈的村，那時候每家每戶在中秋節元宵節都會紮花燈，宗華東考慮能不能用現代的手法來做一些文章。他看到城裡好多公園都用LED燈來吸引遊客，覺得美栖也能做，便組織村委班子到南通和揚州去看别人的公園是怎麼做的。

學習回來以後，組織老百姓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紮花燈，并且在花田裡做不同造型的LED燈，“花映燈，燈襯花”。2016年，美栖村舉辦了第一屆花田燈海藝術節，8月1日到8月30日開園。當時設定30塊錢一張門票，結果一個月來了15萬人，賣票賣掉了7萬多張，線上線下賣票收入達到230多萬元。

花田燈海藝術節期間，村民做服務，做維護，并且專門設置了攤位，老百姓賣水賣餅，賣發光器，增加了收入。“其中有一個叫劉惠明的村民，光是賣水一個月賣了4000多塊”。通過這種方式，百姓增收，村莊的知名度也得到提升。這次的嘗試和突破，反響超過預期，讓宗華東覺得，沒有天然禀賦，也可以做鄉村旅遊，這為他帶來了信心。

但好事多坎坷，幾乎是發展的必然規律。

到了第二屆，為了做的更好，吸引更多人，美栖和無錫的文旅企業合作。“雖然還是很美，但和上一屆相比，創新點不多，遊客有審美疲勞，數量上減少了。”宗華東感到，這對于美栖，可能不是可持續的。

2017年花田燈海藝術節結束的時候，美栖花了9萬多元将“美栖花田”和“花田燈海”兩個商标注冊下來。到了2018年，和揚州大學合作開發大米産品，種了800多畝美栖花田大米，成立了采摘園，種植美栖小番茄等特色産品。又成立了幾家公司，也鼓勵老百姓使用美栖自己的商标。

玫瑰之路的開啟

宗華東在思考，如何升級美栖的鄉村旅遊，是不是要騰籠換鳥。通過到外面去考察學習，一次偶然了解到食用玫瑰能夠做一百二十幾個衍生産品，但心中沒底，宜興能否種植玫瑰。

食用玫瑰常用的有兩種，墨紅、滇紅，還有一種常用的，進口的大馬士革。大馬士革可以用來做精油，花期23天，但提煉精油的一台機器就要8000多萬，成本高昂，而滇紅較為嬌氣，在宜興不适應。

“墨紅”的花期長、花頭大、花量多，富含維生素、花青素及單甯，具有較高的保健價值，并且衍生品多。宗華東感到，這可能是美栖的産業機會。帶着這個課題，和兩個村主任一起，自己買機票到雲南去找人合作。輾轉之下，有人介紹了雲南種植玫瑰的大咖李傑。第一次，宗華東自我介紹，表示想和他了解墨紅食用玫瑰的情況，希望能夠在江蘇種植。李傑在玫瑰行業裡深耕二十幾年，他認為江蘇恐怕不适合種玫瑰，除了氣候，土壤也不合适。

宗華東再次表達意願，李傑說自己有事就走了。回來以後，宗華東不甘心，通過進一步查閱資料研究，他認定玫瑰可以作為美栖的産業，能夠改變美栖的農業現狀。宗華東背着土，去了雲南，到雲南的農業所，對宜興的土質進行化驗檢測。在雲南時，發現他們的食用玫瑰都是種在黃土中，憑經驗，他認為，黃土的成分沒有江蘇的黑土好。

一檢測，各項指标都能達到種植墨紅玫瑰的要求，宗華東又去找李傑，把化驗報告放在他的案頭，和他介紹美栖村的情況，強調美栖處于經濟發達、人口密度高、消費力強的地方。

終于說服了李傑，答應幫助技術支撐，但宗華東想要的是投錢來合作。

“當時我的想法就是你坐在我自行車後面肯定不行，好或不好，你一跳下來就可以走了，我一定要你陪同坐一架飛機，我們一起去出海。”李傑到合肥，宗華東就帶着團隊陪他到合肥，到江西就陪着去江西。再後來，接他到宜興來看這邊的經濟和購買力。終于，18個月後，李傑帶着技術和資金來和美栖合作了。

2018年8月1日，美栖村村企聯建成立宜興市淳美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李傑為法定代表人的雲南柏莎科技有限公司出資32%，宜興市徐舍鎮美栖村股份經濟合作社出資10%，作為重要股東出資。

第一年美栖村試驗了55畝，産量和芳香度都不錯，甚至一些指标超過了雲南。“一是把花做好，二是把工廠建好。目前還有3800多平米的工廠，不管是雲南還是山東都去考察過，我們這個玫瑰工廠是中國最好的，堪稱一流的。”宗華東說。

美栖村的花田，屋旁玫瑰圍繞 圖 張煥明

老農變了花農

美栖同時也和江南大學食品學院合作，由他們來提供技術保障，通過生态産業搞農村建設。最初下定決心通過這朵花改變村莊的樣貌和經濟時，為了流轉土地種食用玫瑰，村裡的祖墳遷了1200座。宗華東常常思考到深夜，盼着天快亮，去村裡查看土地和玫瑰的情況。

這朵花，裝點了美栖，也為村民帶來幸福感。

“之前我一直從事服裝行業，因為做服裝總在外面跑，經常要加班，家裡的孩子老人照應不到，玫瑰廠離我家比較近。開始的時候我來看了一下，環境蠻幹淨的，就果斷到這裡來上班了。”董麗英是美栖玫瑰廠的操作工，今年4月份食用玫瑰花花期時，她正式到這裡工作。她說，女人都比較喜歡花，和花打交道心情也會很愉快。

玫瑰加工廠主任宗健說，“我們這個廠是去年十月份建起來的。原來美栖村村民在外打工時，有的環境比較差， 玫瑰廠幹淨，又帶着花香。基本上每天工作八個小時，一個禮拜1到2天休息。”宗建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像我們這裡平均工資大概在3500元。他們很滿意，所以積極性也非常高。”

“想去都可以去做，沒有要求，隻要健康就行。在我們村的花田工廠幹活，絕對比旁邊人家廠裡幹活輕松。尤其是年齡大一點的都能接受，活都是輕活。正好老年人在家裡有一個穩定的收入。”許江華的夫人也在玫瑰花廠裡做工人。

許江華說，村裡每做一件事情，白天沒有做好的話，宗華東都會晚上看到完工再走。“他對這個事業很挂心，我們群衆都看在眼裡的，有的群衆恨不得叫他回來喝口茶，休息一下。”

除了去玫瑰工廠做操作工，還可以在花田裡采花、除草，通過玫瑰花田種植、加工，吸收了170多名本地村民參與到鮮花産業中，松散型的達500多人。

“流轉老百姓的土地，每年每畝800塊錢，這個錢可以去鎮上買大米，同時可以到工廠來或者在花田采花。一個人一年至少能夠增加兩萬四五千。”村民的大田都流轉到村裡，但每戶還有自留地，每一個自然村有一個共享菜園，專門有人管理，村民可以按需摘取。“把自然村的自留地菜園都集中在一起，再植入一些文化，打造好設施，一方面滿足村民的生活所需，一方面打造成美麗的田園景色。”宗華東說。

關于這朵花的未來想象

美栖的花田裡有100多個探頭，在水肥一體化的物聯網控制中心，澎湃新聞記者看到，探頭能夠将土壤中的PH值、溫度濕度傳到物聯網控制中心，并根據數據配制肥料，輸送到滴灌帶中，實現水肥的管理。

美栖玫瑰工廠自動化生産線上生産的食用玫瑰衍生産品有六種，根據遊客的不同需求，目前有現烤鮮花餅、花苞水、玫瑰紅茶、花骨朵茶、玫瑰醬、玫瑰超微粉等系列産品。

美栖現在的玫瑰系列産品 圖 彭豔秋

今年7月，宜興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組織工作人員到美栖，送上新變更的食品生産許可證，淳美文化獲得了在江蘇省率先使用冷凝萃取工藝生産“重瓣玫瑰鮮花液”的資質。由于重瓣玫瑰鮮花液的冷凝萃取工藝在無錫乃至江蘇省尚無現成的模式可循，市場監管部門對重瓣玫瑰鮮花液企業生産标準涉及的理化指标、感官指标的論證十分慎重和嚴格。這張許可證也是一種認可。

關于未來，宗華東還有很多想法。

“未來希望能夠讓遊客對美栖玫瑰花做全方位的了解，可以田裡看花農采花，可以到工廠參觀，我們還準備建立遊客中心。目前花田會客廳、抖音直播間已經裝修好了，馬上要運行了，同時京東天貓也在談合作銷售産品。把花種好、把工廠辦好，把産品變成現金流，同時把整個鄉村旅遊的雛形做出來，通過自動化傳播來健康發展。”

宗華東認為，玫瑰的市場宏大，随着消費力購買力的不斷提升，具有很大的潛力。他說，鄉村振興，最重要的就是要産業興旺。産業有了，村民有事做了，而且收入也提高了，從過去農閑無事可做集中打麻将到現在聊的話題是今天摘了多少斤花，老百姓的狀态不一樣了。産業支撐，鄉風文明治理有效，自然生活富裕。

張煥明是看着村裡的食用玫瑰産業一點點做起來的，“現在基本上每個富餘的勞動力，都去為我們這朵玫瑰花進行服務，在家門口就能找到一份比較好的工作。帶動了老百姓的緻富，也美麗了我們的村莊。”

美栖的玫瑰大棚 圖 趙子易

責任編輯：鄭景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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