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集》錄唐、五代詞500首,題材以女性生活、容貌裝飾、思春懷人為主,也有少數詠史懷古、風物人情、邊塞舊事的題材。風格绮靡香豔,是文人貴族用來舞筵酒席歌唱助興之用。《花間集序》對這些風格特點與作用有清晰的描述:
“镂玉雕瓊,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豔以争鮮。”文字精雕細琢,力求精豔工巧。“則有绮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這是說《花間集》作品的用處在于歌伎于筵席上按曲演唱。“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裡之倡風。”是說《花間集》的風格上承南朝靡豔的宮體。
如《花間集》的第一首詞,溫庭筠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鹧鸪。
描寫一個貴族女性的化妝梳洗的日常生活,風格香豔绮靡,字句精豔。
又如《楊柳枝》:
手裹金鹦鹉,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描寫女性對愛情的渴望,極盡溫柔之緻。“金鹦鹉”、“繡鳳凰”也顯示着精豔的詞風。
然而,這種靡豔而缺乏思想性的的詞風,在陳廷焯和況周頤眼中,卻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境界。
陳廷焯、況周頤對《花間集》的論述陳廷焯論詞重“沉郁,先看一下他在《白雨齋詞話》中關于《花間集》的論述:
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隐若見,欲露不露,反複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于言表。又“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鬓輕。”凄涼哀怨,真有欲言難言之苦。
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
韋端己詞,似直而纡,似達而郁,最為詞中勝境。
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沉郁。
- 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陳廷焯的幾個觀點:
1. 沉郁須“神餘言外”,有言外之意,身世之慨可寄托于草木,而這種寄托是含蓄的,不能一語道破。
2. 他舉溫庭筠兩首菩薩蠻作為“沉郁”的例子,又提出溫庭筠《菩薩蠻》從楚騷變化而來。
3. 認為韋端己、馮正中詞也是沉郁的,最後總結出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沉郁。
《白雨齋詞話》
再看況周頤關于《花間集》的論述:
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濃而穆更難。知此,可以讀《花間集》。
花間至不易學。其蔽也,襲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謂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 意境而纡折變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真意盡漓,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或猶近于沉着、深厚也。庸讵知花間高絕,即或詞學甚深,頗能闚兩宋堂奧,對于花間,猶為望塵卻步耶。
況周頤論詞推“重、拙、大”,他又提出“穆”之一境,認為靜兼厚、重、大謂之“穆”,而《花間集》符合“穆”之一境。
關于況氏“重、拙、大”的理論,可參閱筆者另一篇文章《蕙風詞話:詞的重、拙、大、直、方、圓》
人民文學出版社《蕙風詞話/人間詞話》
常州詞派思想的影響“沉郁”和“重、拙、大”的共同之處,是比興寄托:托物寄意,含蓄蘊籍,意餘言外,避免直露,這就是陳廷焯所謂“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陳廷焯和況周頤學詞均宗尚常州詞派,因此他們繼承了常州派比興寄托的詞學思想。前引之陳廷焯關于“沉郁”的論述,其實與常州派開山祖師張惠言《詞選》序中的論述很相近。張氏雲:
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裡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緻。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張惠言所謂“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和陳廷焯所謂“孽子孤臣之感”是同一意思,陳廷焯稱溫庭筠《菩薩蠻》“全是變化楚騷”,也就是張惠言“變風之義,騷人之歌”的意思。張氏論溫庭筠《菩薩蠻》雲:“此感士不遇也......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陳廷焯也認為溫庭筠“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句隐藏無限傷心。一首描寫女性日常生活的毫無思想意義的靡豔之詞,何以被張、況二人引申為感士不遇的傷心,甚至上升到離騷初服如此高尚的政治寄托?
這與常州詞派比興寄托的主張和“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有關。
其一,張惠言的詞學觀,首先是尊體。他的尊體,手段是複古,因此他推重唐五代詞。
其二,他為達到“低徊要眇以喻其緻”的目的,恪守“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儒家詩教,又以比興寄托作為表意的手段。
其三,張惠言以經學家的眼光來解釋溫庭筠詞的“言外之意”,強加上政治道德的含義,有牽強附會之弊,也反映了儒家詩教對他的詞學思想的影響。
圖片摘自頭條國風圖庫
“符号學”對于張氏比興寄托的解釋 對于這個問題,葉嘉瑩曾以西方“符号學”理論來進行解釋。她認為張惠言從“照花前後鏡”四句提及的衣飾化妝之事,聯想到《離騷》中關于衣飾姿容的描寫。如“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佩缤紛之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等,以衣飾的潔淨喻人格的高潔。因此,張惠言以比興寄托的眼光來解釋溫庭筠《菩薩蠻》,自然也認為溫詞有所寄托。當然,這隻是一種毫無根據的解釋。
陳廷焯又說:“作詞之法......不根柢于風騷,烏能沉郁。”他繼承了張惠言的思想,所以自然認為《花間集》這些“變化楚騷”的詞是沉郁的了。
陳廷焯還另舉馮延巳為例:“馮正中詞,極沉郁之緻,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也。”馮并非花間詞人,他的作品表現了對世俗人生的痛苦和煩惱的掙紮和抗争,含蓄蘊藏,感慨很深,所以陳氏認為馮詞沉郁頓挫,纏綿忠厚,也是符合常州詞派比興寄托和儒家詩教的思想的。
《花間集》的重與拙再看況周頤的觀點。“重”和“沉郁”的意思相近,均與比興寄托的手法有關,提倡意餘言外,欲露不露,得含蓄之緻。況氏說:“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于弗克自己 。”這種“不自知”的寄托,正是花間及後來北宋前期詞的共同特質。其時的詞,作者可能并無寄托,或并非有意寄托,隻是于無意中将某種情意流露其中,由于描寫的意境容易引發聯想,故而被讀者進行引申的解釋。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這種詞給讀者的感受是細細咀嚼餘味不盡,因此意厚。而《花間集》正好有這樣的特點。
“拙”是手法上反對纖巧浮滑,拙則格調高古。況氏認為“詩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甯直毋曲,蓋因直則古拙,曲易浮滑,所以況氏又說“或取前人句意境而纡折變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他認為有些人學花間,隻以刻意雕琢以求纡折變化,徒得花間之貌,其弊在于尖、纖,而全無花間古拙之緻。又陸遊跋《花間集》雲:“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辄簡古可愛。”簡古可愛和拙基本上是同一個意思。這種簡古可愛,體現在詞意表達率真自然無雕琢,字句不刻意勾勒。
如《更漏子》:
金雀钗,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語句自然率真,直有南朝民歌風味。由于文人士大夫對詞創作的參與,詞逐漸注重詞句的錘煉和意境的塑造,北宋前期,這種風格已開始消失,周邦彥之後,詞更注重結構章法的鋪陳和詞句的勾勒,這種簡古可愛的特點更是不複可見。
圖片摘自頭條國風圖庫
結語陳廷焯和況周頤是常州詞派後勁,雖然對于常派詞學思想有所創新,但對于“比興寄托”和“忠愛纏綿、怨而不怒”的儒家詩教仍然一脈相承,所以對《花間集》的解讀基本上是一緻的。這種解讀忽視了唐、五代詞發展的實際情況,将比興寄托強加于《花間集》,實有牽強附會之嫌。然而,二人對于《花間集》靡豔外衣下的厚重與率真自然的解讀是精到和有見地的,這種複古的主張,對于糾正淺浮枯陋的詞風是有益的,雖然路子窄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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