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在胡同的塵土中成長,這句話既是比喻,又是寫實,約等于在胡同的爛泥中成長,一下雨雪,塵土便成了爛泥。
大多來到北京的人,無不抱怨北京的幹燥、土大、風大,這是世界人民都愛議論的地方。無風三尺土,雨天一身泥,天天爆土狼煙的,整天下沙塵暴。小時候我們不叫沙塵暴,就叫下黃土,漫天黃色的塵沙呼呼地飛着,天都黑了下來,好像要鬧妖精,這是豬八戒要出來了,女士都習慣面罩黑色或紅色的紗巾。更有位一百多年前的美國作家愛倫·拉莫特,寫的書就叫Peking dust(《北京的塵土》)。
《北京煙樹》 侯磊著 北京出版集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若真感受北京的塵土,莫過于住胡同平房。院子裡是方磚地面,春天滿體浮塵,秋天便鋪滿了落葉,冬天一推門,剛掀開棉門簾子,一股寒風就灌了進來。室内若不擦抹得勤奮,桌案窗台總會有一層薄薄的土,用不着戴着白手套來檢查。貧苦的百姓家裡鋪地面用的是碎磚頭,用洋灰找補找補,根本就不平整。不時從那些碎磚頭的犄角,竄出耗子來找吃的。老鼠的打洞能力極強,是可以在腳下的土地裡土遁穿行的。門窗裝不起玻璃,都用紙糊,用不起白紙的用報紙,四處撒氣漏風,至于換兩張高麗紙重新糊上,那可是過年了。屋裡地面若是洋灰地,窗戶上若裝上玻璃,便算是有錢人家,還要先在地面上鋪上爐灰渣子再抹上洋灰(為了節約)。有時玻璃窗戶上的塵土凝結了,像一幅抽象派的油畫,習慣了,照樣自以為是芭蕉弄影,竹韻悠然。
至今,家裡還留着一件奶奶親手制作的“聖物”:拂塵,據說挂起來可以辟邪。那是一根硬木杆子的一頭,連着一塊深色紅布和綠布的一角,起碼有八十年以上的曆史了。這便是和尚道士用的蠅帚的原型。奶奶每天拿着拂塵四處撣土,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過去的男人從街面上回來一進屋:“把撣子遞我。”往往遞過去的就是拂塵,男人接過來“啪”的一甩,第一下撣在身上、大腿上,再把腿如踢毽般地一擡,“啪”的第二下,撣在鞋幫兒上。
因為塵土,我們不讓貓狗上桌、上床、上沙發;因為塵土,住平房從沒有進屋換拖鞋的習慣;因為塵土,我們從不像江南水鄉的人一樣下手擰墩布,第一次見到手擰墩布時差點驚掉了下巴;更可能因為塵土,老北京人習慣于把花生皮、瓜子皮都扔到地面上,最後再統一掃地,過年踩歲更是徹夜不掃,以防散财。
那麼,什麼才是在塵土中成長呢?
假如你是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子,在“女廁所旁邊,男廁所中間”蹲坑。你身後的上方是紗窗,你有個鐵瓷——像鐵打一樣千錘百煉的鐵哥們,預計你蹲得起興時,一把沙土就從紗窗扔進去了,嘩啦——忽然間女廁所裡的大媽咆哮着:“誰家孩子那麼缺德,往我脖子裡攘沙子?”“哐當”,女廁所的木頭門被一腳踹開,大媽雙手提着褲子,露着紅褲腰帶和粉色的秋褲邊兒追殺出來,你那鐵哥們撒丫子就跑,邊跑邊喊:“救命呀!我再也不敢啦……”
時過境遷,當年胡鬧的孩子已經人到中年,當年的大爺大媽已經魂歸天國。而我們80後,大約是最後一代在胡同裡野跑長大、讓塵土裹滿全身的孩子了。當你玩夠了回家,在木制臉盆架子前洗臉時,一會兒就能把洗臉水染黑了,手落在雪白的作業本上,足以按出五個手指頭印。
我究竟是怎樣在胡同中長大的?如今,我該如何講述它?
寫作的深處,是内心的矛盾和撕裂。對于胡同生活,不能非黑即白地站隊辯論,因為生活是很複雜的,你很難說清自己的好惡與感受。叫賣、澡堂子、街頭巷尾、胡同生靈……每一個元素拼接起來,這便是胡同生活中的現場。寫《冬日取暖》這一篇中的搬蜂窩煤大白菜時,我真的不能說是懷舊,家母抱恙,蜂窩煤大白菜全是我搬啊,我再也不想搬煤籠火生爐子了,可我又怎能不懷念那種親情呢?那時的親友們都在,現在都“人何以堪”了。
有時,我對胡同裡的世俗生活厭煩入骨,各種小事、破事、瑣事,小市民的氣氛,沒完沒了的家長裡短,沒完沒了的廢話侃山,說了半天一點有用的正經信息都沒有。胡同裡永遠不隔音,永遠有無數的人打斷你,告訴你縱使碩博畢業也不是知識分子。胡同裡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它永遠有種世俗的力量束縛着,使你不能沉浸于宗教哲學啊,世界名著、古典音樂啊,古代田園詩啊,過那種純粹的精神生活。胡同裡的塵土味兒,不是學院、書齋、象牙塔裡的味兒。
塵土是個比喻義,它給北京蒙上了更多的平民氣息。寫北京不能沒有平民氣,不能排斥街頭巷尾、田間地頭的民間文藝,那樣不是鮮活的北京;當然也不能沒有文人氣,畢竟這裡是古都古城。不必對胡同議論些什麼,隻是盡可能地描繪它,它就是這個樣子。
怎麼長大的?不知道,就當自己是棵樹吧。
曾幾何時,因為塵土大,所以北京就顯得土氣,人穿得很土,新建築很土,觀念很土。人人都不願意在塵土中成長,更願意早早地逃出胡同的泥塘。20世紀90年代時,誰家住上樓房都會被人羨慕,可現在,人們又舍不得胡同的交通位置,更多的也是為了老人看病和子女上學的方便。不論北京人還是外省人,對胡同的态度都是不同的,複雜的,難以一言以蔽之的。一切都在變化之中,隻有不遠處那古老的宮牆曆久彌新,永生不變。金色的琉璃瓦閃着金色的光芒,那是古人們日日夜夜的千秋大夢。
北京的塵土便是曆史的塵埃,落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如重泰山。
由此,我寫作了《北京煙樹》,來描述我們曾經土了吧唧,但又能在世俗世界中尋求一絲清雅的日子。
每當回頭遙望,那個滿身塵土,玩得跟泥猴兒一樣的胡同土娃,便是我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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