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哲按:
2017 年我采訪了嫁給了藏區蜂農的記者馬金瑜,節目播出時的标題是「采訪完一個藏區蜂農,47天之後我嫁給了他」。
在那期節目當中馬金瑜說,她正在辦離婚。我問她,覺不覺得這次婚姻的嘗試是失敗的,她回答說,對,就是失敗的。那次采訪完之後,在沒有錄音的情況下,金瑜告訴我,自己被紮西打過。當然,今天我看到有人說那個人不叫紮西,叫謝德成。但我覺得他叫什麼名字在這裡沒那麼重要,我們隻要知道他是一個會打老婆的人就行了。
我當時聽了很震驚,雖然節目裡金瑜已經說了一些紮西非常父權的一些表現,但是家暴是更嚴重的事情。我問金瑜,我可以錄下這部分的故事嗎?金瑜考慮了一會,她說不希望講這些。那我想,無論金瑜是什麼樣的考量,既然她正在辦離婚,以後就遠離那個男人了。所以,她如果想忘掉這些不好的經曆,我也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後來這幾年我和金瑜基本沒有見過面,隻在微信上偶爾發下消息。坦白講,我甚至屏蔽了她的朋友圈,因為她每天要發十幾條網店帶貨的消息,我的朋友圈基本被她刷屏了。
我知道她的網店生意可能不太好,周圍的這些朋友也是能幫忙就盡量幫點忙。但我覺得大家能幫的,也都是小忙。因為隻要她不回北京或者廣州,大家都是鞭長莫及,青海那麼遠的地方,我們真的沒有資源可以幫助到她。
但是直到昨天,我看到金瑜寫的文字,才知道她這些年來遭受的是系統性的家暴,而且從金瑜的描述來看,已經非常惡劣了。
當然,從最新的消息來看,紮西不承認他做過這些事情。那我們也不早下判斷,不妨再等等有關部門的調查。
昨天晚上,我和金瑜通了半個多小時的電話。她說看到網絡上一條條 @她的評論,就像錘子在錘她的頭。她不太明白:自己不是受害者嗎?為什麼這麼多人來罵她。
這些評論裡有人說她是「女文青小布爾喬亞」,夢碎藏區,不值得同情;有人說她自己受罪可以,為什麼讓三個孩子也在那裡受罪?
其實最後這個問題我昨晚也問了金瑜,問她為什麼不回北京?她說她不是沒想過,她也打聽了一圈兒,但是發現帶着三個孩子沒有戶口在北京很難生活,開支巨大,尤其是老大,還要上特殊教育學校,有很多麻煩。
我覺得,這陣兒的喧嚣,更多的是沒認真聽過金瑜經曆的人,僅憑着網絡上的幾個标簽,就開始發表言論。這樣的言論其實非常地不負責任。
所以今天,我就把上次的節目重播一遍,并且補充一些當時因為篇幅限制沒有放進去的故事。希望能讓你對金瑜多一點了解。
另外,這兩天金瑜的電話被打爆,所有人都在聯系她,她的腦子非常亂。她說想等這陣喧嚣平靜下來之後,到故事FM 把後面這幾年發生的來龍去脈都講清楚。到時候我們會對金瑜再做一次回訪。
采訪完一個藏區蜂農,47 天之後我嫁給了他
那時候我都特别震驚,因為有一天我起床的時候打開手機,突然看到新聞的首頁是我,自己很不能适應。我的好多朋友也在朋友圈說,我們的金瑜居然上了網站的頭條。
馬金瑜是一個記者,2010 年的時候,她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不僅震驚了周圍所有的朋友,而且上了新聞首頁。她嫁給了青海藏區的一個養蜂人——紮西。
現在他們有了三個孩子。
***
我叫馬金瑜,今年 38 歲。我曾經在《新京報》《南方都市報》《南方人物周刊》《悉尼晨報》都工作過,有 14 年的記者從業經曆。後來,因為去青海采訪,嫁到了青海藏區,和一個蜂農在一起,有了七年的高原上的生活。
當時是玉樹地震之後,我很偶然地在搜尋新聞的時候,看到青海還有人在養蜜蜂。想到愛因斯坦寫的「如果地球上蜜蜂滅亡,人類隻能存活四年」,我覺得很震撼,這是一個世界上那麼多人關心的問題,卻很少有人真正去描述它。
然後我就聯系了青海的好幾個縣,去看養蜂人。紮西在貴德縣,也是别的養蜂人帶我去見的,他當時和老父親在養蜂。
見到紮西時,他很腼腆,很不好意思。當時我就大概問了一些情況,打蜜打多少,蜜蜂現在是什麼情況?
在養蜂人裡面,年輕人其實是很少的,大部分養蜂人的後代都不願意從事這個工作。那個地方信号很差,你不能玩手機;天氣也很不好,異常天氣很多,會很孤獨;你一個人在很遠的地方,沒有人跟你作伴;吃東西也很不方便,經常要吃馍馍,幹馍馍;隻能用太陽能發電,如果陰雨天的話,沒有電你就隻能自己在黑暗裡坐着。這就是養蜂人很真實又殘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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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搬家
當時我就留了電話,讓他們蜜蜂搬家的話告訴我,我再回來看。我沒有見過蜜蜂搬家,我覺得蜜蜂搬遷是要去很遠的一片山上,那可能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事。
大概過了三天,下午 7 點多的時候,我當時已經準備要離開青海去四川采訪,紮西給我發短信,他說「蜜蜂要搬家了,你來不來?」我就趕緊給他打電話,說我來。
我當時包了個車趕過去,去的時候已經在準備裝車了。蜜蜂就在叮人,鑽到衣服裡,落在臉上。剛好太陽已經落山,天黑了,手機的光照到臉上,蜜蜂就沖過來,還往衣服裡鑽。他問我叮哪了,可我沒辦法說,就疼得在那哭。等我把蜜蜂扒掉以後,就往山上走。
因為蜜蜂車不能走太快,要不然蜜蜂就跟丢了。我們大概半夜一兩點的時候到的,特别冷,山上 3000 多米的地方,夜裡面不蓋被子會打抖。我、紮西和另一個養蜂人坐在床上,隻有一個被子,被子就全部蓋住腳,因為當時沒有來得及帶那麼多東西。
我到現在都記得,蜜蜂車的燈光打在草上,光掃過去的時候草上面還帶點水,感覺夜露很重。
好不容易堅持到早晨,可能将近五點的時候,突然很多鳥開始叫了。紮西就出去了,在蜂箱裡面弄蜜蜂。我就問他蜜蜂怎麼樣、好不好什麼的。他要把蜂箱上堵住的洞弄開,讓蜜蜂好受一點。
那時候太陽也剛好出來,很多鳥站在草場的栅欄上叫,光一點點地灑在蜜蜂的蜂箱上,灑在草原上。我到今天想起來,那個畫面依然是非常美的。
它觸動的是你内心深處對自然的向往。就像你小時候看到星辰的感覺一樣,它離你那麼遙遠,卻深深地觸動了你。當你成年以後,你也很難忘懷那種感覺,當時我也是這樣的感覺。
-2-
結婚
我和攝影記者拍完就走了,我們還要去雲南拍攝。拍完之後,他打電話給我說讓我回青海。在那之後,我們很快就結婚了。
其實到今天,我也感覺是稀裡糊塗的,我也不知道。我做事就是,覺得我的心走到這了,就可以了,所以也沒有想那麼多。
但是我就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養蜂人全都來了。他們特别高興,覺得養蜂的人娶了一個大記者,他們養蜂的人有靠山了,沒有人欺負他們了。
因為養蜜蜂的人在蜜蜂搬遷的時候,的确會受很多欺負。蜜源地的争執,很多困難等着他們,跟我們平常想象中的浪漫形象完全不同。
我們平時的話,在縣城的機會多一點。縣城人口不太多,有兩條大的路,當時我記得有五個紅綠燈,三個是壞的。
每天早晨最熱鬧的是我們縣的蔬菜市場,早上會有吃羊雜碎的,尤其是冬天的早上。有很多很長的闆凳,像是以前的那種老木頭闆凳,桌子上還會釘一層鐵皮。還有很多賣馍馍的婦女。
那個場景,其實很像 60 年代 70 年代。有時候你會覺得,你像穿梭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一樣。比如說從那個地方出來,然後突然到北京或者廣州出差,你會覺得特别魔幻現實主義,覺得自己在不同的時空之間穿梭。
-3-
婚後
這裡面也有一個笑話,就是我們結婚三天後我就出差了,就走了。
因為蜜蜂的選題也沒有采訪完,還有别的事情等着我。一個選題做完了還有下一個選題等着,不停的新聞事件。我們是深度調查組,人也不夠用,有那麼多的東西要去采訪。
三天以後我走了,過了一個月才回來,不存在蜜月什麼的。
他們的人都以為,我可能是騙婚的那種,故意就去問他「紮西,你的媳婦回來了嗎?」就像故意去刺激他一樣。
我當時還是想繼續我的記者工作。我也問過他,我說我們記者就是天南地北的到處跑,以後怎麼辦?」他說「沒關系,我覺得那還挺浪漫的。」但實際上就很痛苦,尤其有了孩子之後。
■ 圖/源自馬金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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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車禍
2011 年快到 7 月份的時候,有一隻蜜蜂鑽到了紮西的耳朵裡。他大概有半個月有一邊耳朵聽不到聲音,我當時懷疑是耳膜有什麼問題,就說去西甯看一看。我們抱着孩子去的,孩子當時才兩個月。就在返回貴德縣的晚上,我們坐的出租車撞到了一個沒有駕照的拉沙石料的裝卸車。
我當時已經睡着了,起來的時候隻有一點光,我整個臉上都是血,眼睛都已經瞎了,滿臉都是玻璃碴子,眼睛隻有一點點光透過來,眼鏡撞到了後面的座椅上,我隻記得紮西把我的臉扳過來看了一下,我聽到孩子在哭,我說「孩子怎麼樣?」,他說「孩子頭上也有血」,我說「把孩子的人中掐着不讓他睡着,怕孩子昏過去」。
等救護車的時候,有個藏族人開車把我們送到貴德縣醫院了,我還記得當時沒辦法打麻藥,現在還記得繩子穿過肉,拉過去「蹭蹭蹭」的聲音。孩子在旁邊哭,我看不見,隻能用手到處摸到處找他,然後護士把我的手放在孩子身上:「你孩子在這呢」,他慢慢地沒那麼大聲地哭了。
後來連夜轉到了青海人民醫院,我已經是病危了,大夫當時檢查就說我的眼睛已經瞎了,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我的蜜蜂稿還沒寫完呢,怎麼能讓我的眼睛瞎呢!」
後來孩子送到了青海兒童醫院,我自己住在人民醫院病房的過道裡,誰也不知道我是誰,每天眼睛也看不清楚,就那麼躺着,就想「這一生可能都完了」。後來轉到裡面的病房,有九個病人,旁邊床的那個人,大夫在給他腦袋打一個洞,就在我病床邊打的,我就聽到鑽頭骨的聲音,病房裡還有蒼蠅。
有一個姐姐過來,她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就聽到走道裡放聲大哭的聲音,她進來以後就罵我,她說「誰讓你嫁到這裡來的,這哪裡是醫院,這明明就是六七十年代的衛生院!」,她很心疼,又特别氣。
我後來勉強能夠看見,在兒童醫院的走廊裡,我坐着輪椅要去看孩子,沒辦法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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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那時候你的孩子也在ICU嗎?
當時大夫幾次讓我們放棄,因為孩子特别小,隻有兩個月,頭卻大得像個西瓜,嚴重腦挫裂傷,大夫說了非常多的可能,傻子、癱子、很可能很快就要走。大夫讓我們簽字,我們就簽了。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隻要孩子活着,後面怎麼樣都行。
但沒想到他自己慢慢挺過來了。他在重症監護室待了 19 天,當時也是非常多的朋友,我的同事一起幫我,才把這 19 天挺過來,我當時甚至想如果孩子走了我也走了。
後面還有我的朋友開玩笑說「你知道為什麼發生那場車禍,因為你得罪了我們那裡的土地爺!」他們很迷信的。
但幸好孩子最後也挺過來了。
愛哲:那這次車禍,幸好你和孩子最後都恢複過來了,那它有沒有給你帶來什麼别的影響?
其實很大的影響是來自心靈上的。
紮西和老父親在北京待了一段時間,陪孩子做康複,他們都非常難受。他們走在長安街上,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我們受過大學教育,在這裡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我們自己覺得内心還是挺踏實的,我們會熟悉這裡的社會規則。我們知道自己理想的方向,該走向何方。哪怕回去就是蝸居在一張很小的床上,也覺得我可以做點事兒,我也不願意回家鄉去。
但是老父親和紮西非常難受,他們覺得在這個地方他們看不見藍天和白雲,也遠離了自己喜歡的雪山和草原。不能跟蜜蜂每天在一起,急得覺都睡不着。我特别能理解他們這種痛苦。
最後他們說要把孩子帶回去,在草原上活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當時我們也商量了好久,我同意了,說「回吧」。
■ 圖/源自馬金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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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回青海
他們都先回去了,就隻剩我特别想孩子。我一兩個月跑回去一次,看孩子,看他們。但他們的确在那邊生活得開心一點。
當時老父親還買了一點羊,他就每天帶着老大去放羊,把老大裝在藏袍的袍子裡面,老大當時還小,到了地方以後,羊在那片吃草,他就把老大放出來,老大就撿好多小石頭,使勁扔石頭。其實孩子在那個野外的天地,他是挺開心的。
我還記得夏天有一次我回去,老家院子裡櫻桃樹底下有個小孩,坐在一張羊皮上,我走過去都沒認出來那是我兒子,因為他整個臉都是黑的,胳膊也是黑的,隻有眼珠子是白的。他看了我一眼也沒有,也不認識我。
我進去還問老父親,我說:「孩子呢?」,他說:「不就樹底下坐着嗎?」但他自己其實挺開心的,也不用尿不濕,就放在羊皮上,尿濕了就把羊皮放到樹上挂着,曬幹還可以用,屁股上也沒有褥瘡,頂多到晚上的時候擦一擦,但孩子的身體很結實,他自己也挺高興的。
他們也說過好多次:「你能不能把工作調回青海來,孩子需要媽媽。」一直到老二出生的時候,我就什麼都放下了,為了他們兩個回家吧。
紮西其實當時也很反對我辭職,他說「你就不能再接着幹嗎?」但是我知道,他也沒有辦法把兩個孩子弄好,那是非常艱難的一段日子,我還是選擇回家了。
***
愛哲:這份記者的工作,其實在那個地方還是很不錯?
對,他們都說我是「富婆」。因為《南方都市報》當時的稿費大概是一個月7000塊到一萬多。在現在的北京,這不算是多麼高的工資;但是在那個地方,他們覺得自己一年種地才掙上兩三千塊,而你一個月的工資就七八千甚至一萬多,不是富婆是什麼?
他們還覺得,隻要有單位的人就特别優越,所以認為紮西很有福氣,娶了一個有單位有工作的老婆。但是也有些人故意這樣說,帶點「侮辱」他的意思:你專門找了這樣一個有工作,能掙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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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幫一點是一點
回到青海之後,馬金瑜開了一個微店,賣當地的山貨特産,也給不少當地女性提供了就業機會。
可能和做了很長時間記者有關系,我始終覺得我要有責任心。如果能把這些特産賣出去,也算拉了他們一把。
當時賣的花椒是當地的婦女摘的。花椒樹上的刺特别硬,我記得那個婦女當時背着孩子,渾身是土,說他們家有花椒,問我們明天還來不來,要是不來,就隻能把花椒樹砍了,不管它了。
最後我們收購了他們家的花椒,給了好幾百塊錢,她很高興地在那裡數錢。這樣一件很小的事,卻能給她一點希望。
那些打工的婦女也來到我們家,說她們沒有多高的文化,隻認識一點字,但家裡的老媽媽身體不好,或者家裡的孩子要讀書,能不能來這裡工作掙點錢。
我就給她們安排坐在闆凳上打包的工作,她們做起來很開心,因為不用太陽曬,也不辛苦,工資也高一點。這邊的服務員的工資一般是 1800 塊到 2000 塊錢左右,我給他們的工資差不多能達到 3000 塊錢。我其實是暗藏着心思:想幫他們一點。
其實我不會因為掙錢多而特别有成就感,反倒是看到她們的臉上有笑容,每天特别高興、有奔頭的來工作,我也會很開心。
我覺得其實最大的變化來自她們的内心。她們走路的時候,敢直起腰,昂起頭來了,敢跟男人吵架頂嘴了;而那些男人也才發現,自己家的女人原來還可以這樣過日子。
有一次,中秋節之前,我提前給她們預支了一部分工資,也買了一些東西,分給大家。
有一個婦女和她的丈夫一起來領工資,她的丈夫突然把那個裝錢的紅信封「啪」地扔到地上,對這個婦女說,「你的錢!」
這個女人就哭了。後來他就彎下腰撿起來紅包領着他媳婦走了。回家後,這個女人貌似也挨了打,因為她丈夫覺得在人前丢了面子。
所以我也知道這些婦女們的生活很艱難,艱難之中還有很多屈辱。比如,晚上加班回家晚了,她們就要挨罵,要解釋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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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為什麼她丈夫要把錢扔在地上?
他們的自尊心還是很強的,因為老婆比他賺的多,他又沒有工作。其實他也很需要這個錢,但是又想表現出很鄙視的态度。
他老婆特别瘦小,吃苦耐勞。剛開始來我們家工作的時候,很少說話,後來慢慢的才話多一點,聲音也大了一點。有一次她唱藏族歌,我們都悄悄地聽着,因為唱得很好聽。
後來她和她丈夫開始吵架,她丈夫就不允許她在這裡工作了。他覺得,在這裡工作不好,女人越來越厲害,女人會覺醒。
有時候家裡要來客人,女人們就會穿藏袍,稍微收拾打扮一下,化一點口紅什麼的。家裡人就會覺得,打扮成這樣子,誰知道幹什麼去了。
——很多的矛盾來自于此。
我經常要去拉架,因為男人就在我們家門口打我們的女工。我心裡很難過,但也沒有辦法。隻好勸她們不要在這裡工作了,不是幹得不好,是我不忍心再看她們受這樣的委屈。
你問我為什麼留在這裡。其實有幾次和紮西吵架,我就到外地去了。那些女工就叫我回來,我當時想,如果真的走了,她們怎麼辦。其實在我心裡,她們也是我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女工裡有一個姑娘,她的丈夫現在在監獄裡,并且要和她離婚。他們 19 歲結婚,有兩個孩子,但是她的丈夫喜歡上了别的女人,就要和她離婚,再娶那個女人。後來因為其他的事情,他進了監獄。
但是這個姑娘每個月底都去看他,帶好多吃的東西,也不想和他離婚。甚至還遇到了她丈夫出軌的那個女人,和人家微信聊天,這樣的胸懷我也無法理解。
她跟我說這些的時候,眼淚也掉下來了。有一天她來這裡幹活的時候,隻好把兩個孩子鎖在家裡。
我就特别難過,提出和她回家看孩子。她說孩子感冒了,到了家裡我才發現,這個廉租房裡,沒有暖氣,像冰窖一樣冷。客廳和廚房裡什麼都沒有,衛生間隻有一個馬桶。屋子裡隻有一張床,沒有桌子,放了個紙箱子,鋪的報紙上放了一點藥和孩子的書包,兩個孩子就這樣坐在床上。
我眼淚都掉下來了,幸好去的時候帶了一些打包的熱飯,讓孩子先趕緊吃了,再去買的感冒藥。
我問她,打算這樣熬到什麼時候?她說,我現在幹這個工作,還能養活他們就可以了。
我覺得,她給了監獄裡的丈夫一條回家的路。我們家的藏族婦女說,如果男人沒有回家,你不要去找,我們女人隻管大門,外面的事情,不要管男人,他們自有男人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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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預感
我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别人來家裡湊熱鬧。按道理應該我下廚的,但我不會做拉面,隻能打打下手,端端東西之類的。紮西的臉色就特别難看,那些親戚朋友臉上也不太好看,他們覺得媳婦都娶進門了,為什麼還要家裡的男人下廚做飯?我也特别尴尬,因為我之前自己在家,頂多煮點挂面、酸辣粉之類的東西。總之那頓飯讓我特别難受。
他們走了之後,我一邊洗碗,一邊看到紮西的臉色特别不好。我當時甚至也很難過,因為覺得丢了他的面子。這件事使我當時在心裡已經有了預感——自己可能在今後的生活上都不會太順利。
這裡的女性地位很低。比如我們到别人家做客,他們家的女人把吃的東西端到桌子上後,就必須要退出去,從來不會跟客人坐在一塊吃飯。
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他們家有好多人,但是到吃飯的時候,桌子上隻有幾個男主人,而女人都在廚房裡;即便茶壺已經放在他們跟前,他們也不會倒,因為桌子附近會有女人來倒茶。
這導緻我現在竟然慢慢習慣了這種方式,有點被他們同化。比如我回到北京,男服務生給我端菜,我就感覺很不習慣。還有一次,一個男同事給我們幾個女同事倒茶,我說我很不習慣。這個男同事就很吃驚地說,「沒關系,我照顧你們,這不是有好幾個女同事在嘛。」我才突然意識到,我怎麼會有這種變化,連我自己都很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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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調和的分歧
其實我始終不願意提到很多不愉快的事,雖然它們曾經發生過,我們也都受到了傷害。但是我一直覺得紮西和老父親都非常善良,在他們内心深處,也待我像親人一樣,我很感恩。
過去七年,我們中間發生過太多的事情,我實在沒有心力再支撐這份婚姻。
我們兩個有很多分歧,文化習慣、生活習慣,包括對人的想法都完全不同,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直到今天,這個矛盾也很難調和。
我們現在是分居狀态,打算商量好孩子的事情之後,再慢慢辦離婚手續。紮西不願意讓我把孩子帶走,一個孩子都不讓帶。我也不想再發生什麼悲劇,就隻好随他的心願。所以現在,我們還是會共同撫養孩子,共同做微店的生意,但是我們兩個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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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這次嘗試,你會不會覺得是失敗的?
對,我覺得是失敗的。
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看到好多網站轉這個新聞,那時候我都很震驚。因為有一天我起床的時候打開手機,突然看到新聞的首頁是我,自己很不能适應。我的好多朋友也在朋友圈說,我們的金瑜居然上了網站的頭條。
到今天,如果我離婚的話,可能也依然是這樣的局面,面臨非常大的壓力,非常多的指責。大家會覺得,你當初為什麼要去那樣一個地方。
愛哲:你母親在你結婚時去藏區,當時是怎麼反饋?
其實,最遺憾的事情是,我的父母一直不知道這件事。
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我才跟我爸爸說了這件事,他們始終不知道我嫁了一個藏族人,有了三個孩子。
愛哲:也就是說你們結婚七年,去了藏區這麼多年,你的家人一直都不知道?
對,我沒跟他們說。因為我做記者工作,本來就很颠簸,到處出差,所以就刻意隐瞞了這件事。考慮到我們家是回族,他們應該很難答應我嫁給一個别的民族的人。
但這個世界上一定心有靈犀。因為我生老大的時候難産,痛苦了一晚上。而生了他之後的第三天,我媽突然給我打了電話。她說,「你爸爸這幾天像神經病一樣,老說他聽到了小孩的哭聲。我猜他一定是想外孫想瘋了!」我趕緊把電話挂了,因為不想讓媽媽聽到我哭。
但一直到前幾天,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爸的時候,他還是很震驚,因為他當時并不知道我結婚生孩子的事。所以這人世間,家人之間心有靈犀的事一定是存在的。
■ 圖/源自馬金瑜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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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我很小的時候,在新疆生産建設兵團生活過一段時間。我始終記得風吹過院子後面的白楊樹,發出的沙沙的聲音,像下雨一樣。
冬天,有時候落了很大的雪,屋裡燈泡的光特别溫暖,屋外雪地上的腳印很深,我和我弟弟就踏着雪回家去。吃完飯,我會在爸爸自己釘的木頭桌子上面寫寫東西。那時候我很自豪,跟爸爸媽媽說,「等我長大了要當一個作家。」
我沒有忘記這個情景,因為它提醒着我曾經的夢想。我現在很想回到那個簡單的狀态:不需要很多東西,可能隻需要那張小桌子和那樣的燈光,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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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采訪完不久,馬金瑜就和紮西提出了離婚,兩個人目前處于分居階段。
2015 年,兩個人開了一家叫做「草原珍珠」的微店,以公平貿易的方式幫助農牧區的貧困家庭。離婚後,他們還是會繼續經營。如果你願意提供一點幫助,可以到他們的微店購買當地特産。
也是在這次采訪之後,馬金瑜借走了愛哲的錄音機,你在節目中聽到的鳥叫聲,馬蹄聲,少數民族的歌聲,都是馬金瑜當時在草原上錄制的。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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