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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唐的詩歌江湖裡,陳子昂的橫空出世絕對不是偶然的。
從唐興之初到唐高宗數十年的曆史裡,唐朝的上流社會仍然是宮體詩的天下。不過,無論齊梁以來的宮體詩多麼流行,瘤疾多麼頑固,它終有一天要等到一個結束它生命的時候。
終于等來了陳子昂。
在此之前,由隋入唐的詩壇怪傑王績以巨無畏的精神繼承陶潛阮籍衣缽,首先給了宮體詩一記響亮的耳光。然而,王績憑一已之力根本無法撥亂反正給初唐詩歌正名。而後,王績的侄孫王勃等初唐四傑,又輪番圍攻宮體詩,結果是隻能将宮體詩改良一番,不了了之。
所以,等陳子昂仗劍而起時,這個唐詩江湖仍然是以國之重臣上官儀的“上官體”為主導。
曆史将機會留給了陳子昂。
他将以一種空前拔卓的勇氣與魄力徹底“革掉”宮體詩的命,為盛唐詩壇百花齊放的到來掃清一切礙障和妖魔鬼怪。
十八歲以前,陳子昂一直是一個沒譜的人。他之所以沒譜,是因為有一個超級有錢的爹讓他生活無憂,可以整天到處賭博,溜狗鬥雞。
陳子昂父親叫陳元敬,他為什麼那麼有錢,史上無載。或許,這跟他有一個光榮的祖上有關。
陳子昂六世祖陳太樂活躍于齊梁,兄弟皆豪傑,家族顯赫,被梁武帝拜為郡司馬。其五世祖陳方慶好道近墨,隐居于武東山。
武東山,位于射洪縣金華鎮東七裡,以武水經其西而得名。
從此,陳氏子子孫孫都定居于此。
爾後,陳子昂祖父陳辯“少習儒學,然以豪英剛烈著聞,是以名節為州國所服”(陳子昂《堂弟孜墓志銘》)。經曆幾代人的努力,陳氏家族已發展成為梓州一帶的豪族。
陳子昂父親陳元敬,自年輕時代即以豪俠聞名州郡。有一年發生饑餓,輕财好施的陳元敬散萬石米粟濟民而不求回報,遠近聞之,紛紛歸附。陳元敬不僅“豪”,且善讀書,取明經科被授予文林郎。然陳元敬并不熱衷做官,竟然居家考究典籍,煉丹煮膏,以此聊度一生。
從六世祖到陳元敬這一代,陳氏家族竟然将天下諸家儒、道、墨俠、陰陽等思想雜揉一體,化為一爐,而到了這陳子昂這一代,所有思想都集中性的爆發了。
讓人疑惑的是,多年以來,行俠仗義,好讀經典,且又耽溺于煉丹的陳元敬,似乎并不熱衷管教陳子昂。直到十八歲這年,浪蕩多年的公子哥陳子昂跟着一群賭徒闖進鄉學,見識讀書人的模樣後,突覺十八年來都是虛度,于是痛下決心,閉門謝客,立志精研古籍。
這是陳子昂人生的一次分水嶺。
跳過了十八歲頓悟的那道鴻溝,他發現了人生巨大的天地,不再是那尚氣任俠的博徒生活。
西漢巨儒董仲舒三年不窺園,寫出《春秋繁露》,一舉奠定儒家大師之名号。陳子昂閉戶三年,廣覽典籍,精研百家,當年那個遊手好閑的博徒搖身一變,已成一個善寫文章的高手,飄飄乎有司馬相如和揚子雲的風骨。
調露元年(679),二十一歲的陳子昂決定離開狹窄逼仄的故鄉,東入長安遊太學。
蜀道之難,天下皆知。陳子昂不得不取道長江,由荊州北上。船入江中,詩興勃發,路過白帝城時,昂道不禁發出懷古幽思之情。
白帝城懷古
陳子昂
日落滄江晚,停桡問土風。
城臨巴子國,台沒漢王宮。
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
岩懸青壁斷,地險碧流通。
古木生雲際,孤帆出霧中。
川途去無限,客思坐何窮。
初出茅廬,古樸文風已撲面而來。回頭看看,十八歲之前陳子昂尚不知書,或許是父親陳元敬有意為之?因為不知書,所以不沾詩壇靡靡惡習,因為任俠弋氣,所以胸中自有豪氣。
度荊門望楚
陳子昂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台。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江水遙遙,巴川已盡,誰知道一個遠方而來的“狂歌客”即将北上,從此開拓屬于自己的江湖。
有過任俠及賭徒經曆的陳子昂僅閉門讀書三年,就雄赳赳氣昂昂地闖蕩長安遊太學,準備沖刺進士科考試,實人叫人驚訝。
要知道,其父親陳元敬憑一生功力,也僅考過明經科,與進士無緣。進士難考,考進士難,那是唐朝讀書人永遠的痛。唐高祖武德期間,每榜也就五六人,唐太宗時,每榜錄取人數上升到十五六人,到了唐高宗以後,每榜逐漸上升到二三十人,武則天時期,錄取人數曾達到四五十人。不過唐朝三百年間,平均每榜不超過二十六人,這跟後來的宋朝動不動一榜就數百人上榜,簡直是天壤地别。
錄取率低就罷了,如果你要擠進進士科的大門,還得懂人找門路“投卷”,不然,即使你再怎麼厲害,也搞不過那些被人家提前内定的人。
陳子昂家族在州郡聞名是沒錯,可是長安不是梓州,他能玩得轉麼?
出人意料的是,初入長安,陳子昂很快就在權貴如雲的京城打出了名聲。
陳子昂的好友盧藏用在《陳氏别傳》裡這樣描寫陳子昂:“年二十一,始東入鹹京,遊太學。曆抵群公,都邑靡然屬目矣。由是為遠近所稱,籍甚。”
陳子昂不是靠“砸琴獻文”炒作出名麼?怎麼盧藏用卻說他以“曆抵群公”出名,這大大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據《唐詩紀事》卷八引《獨異記》載:子昂初入京,不為人知。有賣胡琴者,價百萬,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謂左右曰:“辇千缗市之。”衆驚問,答曰:“餘善樂此者。”曰:“可得聞乎?”曰:“明日可集宣揚裡。”如期偕往,則酒肴畢具,置胡琴于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宜其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遍送會者。一日之内,聲華溢郡。
川蜀之地,人傑地靈。自司馬相如以來,這塊地盤冒出的偉大文才,似乎天生都有一種炒作的本領。西漢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如此,陳子昂碎琴求名如此,後來的李白隐居終南山亦是如此。
那麼,初入長安,陳子昂到底是登門拜訪權貴為世人矚目,還是耗巨資“摔琴獻文”出名?
在我看來,無論哪種說法似乎都符合陳子昂天生具有的豪俠性格。關于陳子昂于長安混出的聲名,還有一種版本。《舊唐書 陳子昂傳》載道:(陳子昂)初為《感遇詩》三十首,京兆司功王适見而驚曰:“此子必為天下文宗矣!”由是知名。
陳子昂詩篇成為天下文宗,後來被證明是個事實,然而我嚴重懷疑這是陳子昂成名之後被人牽強附會的結果。從《陳子昂詩全集》可以看出,陳子昂的《感遇詩》多是在他出仕之後的作品,而陳子昂出仕後已經被武則天捧上了天,根本就不需要一個小小的京兆司功王适吹捧成名。
不管怎麼說,總算成名了。
萬事開頭難,這個“難”已經徹底擺平。長安的錦繡之路于腳下鋪開,光輝璀璨的人生似乎在向陳子昂招手。
2
陳子昂初入長安,所謂“曆抵群公”結識的權貴之首,當屬薛元超。
薛元超時任中書令兼任太子左庶子,大力舉薦文士,楊炯、崔融等人火速升遷都是他提拔的結果。
薛元超是隋朝第一文豪薛道衡的孫子。薛道衡,就是當年那個在楊素的宴會上誇獎天才怪傑詩人王績的高官。薛道衡因事得罪皇帝楊廣被賜死,其子薛收誓不事隋,跟随李世民,成為文學館十八文士之一。薛收就是薛元超的父親,幾代人跟文士命運息息相關,薛元超當上宰相之後,當然樂意提舉文士。
所以,陳子昂趕了個好時候遇上了薛元超,于是火速幹谒,給薛元超獻上一篇《上薛令文章啟》。
幹谒之道打通了,接下來就是參加應試考試了。
出人意料,陳子昂落第了。
無可奈何,陳子昂隻得辭别師友,還歸蜀地。此情此景,心中總是難掩失意落魄之感。
落第西還别劉祭酒高明府
陳子昂
别館分周國,歸骖入漢京。
地連函谷塞,川接廣陽城。
望迥樓台出,途遙煙霧生。
莫言長落羽,貧賤一交情。
本以為旗開得勝,人生從此開挂,不料中間起了波折,人生猶如路途煙霧橫生,頓生落羽之意,惆怅滿懷。
陳子昂西還長安,經商州大道南入襄驿大道,再沿襄河由楚入蜀歸裡。行到襄河處,仍然難解落魄。昂道又吟詩遣懷。
宿襄河驿浦
陳子昂
沿流辭北渚,結纜宿南洲。
合岸昏初夕,回塘暗不流。
卧聞塞鴻斷,坐聽峽猿愁。
沙浦明如月,汀葭晦若秋。
不及能鳴雁,徒思海上鷗。
天河殊未曉,滄海信悠悠。
誰說豪傑不言愁,行到難處傷自感。陳子昂返鄉之景,是“昏初夕”,又是“暗不流”,聽那“塞鴻斷”,再聽“峽猿愁”。思慮至此,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隻不及鳴雁之鳥,唯有黯然神傷,悠悠默默。
這一年,陳子昂二十四歲。
回到蜀地後,陳子昂并沒有因為失意而重返浪蕩之博徒任俠生活,而是跟随父親陳元敬隐居山間,研究黃老之學,研習《易》象,求仙學道。
得意當儒家,失意須道家,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因為初次出仕不順,陳子昂始生“感遇”之懷,開始了他人生的感遇系列詩歌創作。
感遇 其十一
陳子昂
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
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雲。
七雄方龍鬥,天下久無君。
浮榮不足貴,遵養晦時文。
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
豈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
戰國時代,天生奇才鬼谷子,以隐居鬼谷得名。其人精研經道,培養了兵家龐涓孫膑,後又培養了縱橫家張儀蘇秦。僅此四人,集天下兵政大權,橫刀相向,席卷天下。陳子昂以詩言志,隐居山間,研讀鬼谷子,習得縱橫之術,将為他日複出做好鋪墊,而決不會因一次落榜就抑郁失志,于山間徒與山要同壽,空與麋鹿群居。
遇人生之難阻,感人生之奮發,這才是真正的青年陳子昂。第二年,陳子昂再次離蜀,東遊長安,為第二次進攻科舉做好準備。
陳子昂應試科舉時,是唐武後光宅元年(684)。
當時的唐朝猶如陳子昂詩裡所雲“七雄方龍鬥”:突厥寇邊,武則天奪權,親王自危,朝士顫抖,一波未滅又起一波,對武則天絕望透頂的駱賓王跟随李敬業于揚州起義,風雷乍響,徹底燃爆了唐朝那騷動不安的空氣。
世事亂如麻,陳子昂胸有成竹。這年的春天,他于洛陽參加應試,舉進士對策高第,為将仕郎。
将仕郎,從九品下,唐時文官二十九階中,其為最低一級。
初唐才子自王績以來,從來都是才高位下,陳子昂再次重複了王績及初唐四傑等人的命運。
天下之大,洛陽之内,竟沒有識貨之人麼?
這時,患疾多年的唐高宗不幸駕崩,武則天準備将他西歸長安,埋葬乾陵。陳子昂聞訊,頓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出人頭地機會,立馬給武則天上書,名曰《谏靈駕入京書》。
之前,陳子昂随父親陳元敬隐居山裡,似乎已深谙熟習鬼谷子縱橫之術。如今,機會降臨,他将向世人展示鬼谷子縱橫捭阖之神功:
臣聞秦據鹹陽,漢都長安,山河為固,而天下服者,以北假胡、宛之利,南 資巴、蜀之饒,轉關東之粟,而收山西之寶,長羁利策,橫制宇宙。今則不然,燕、 代迫匈奴,巴、隴嬰吐蕃,西老千裡赢糧,北丁十五乘塞,歲月奔命,秦之首尾不完,所餘獨三輔間耳。頃遭荒馑,百姓薦饑,薄河而右,惟有赤地;循隴以北,不逢青草。父兄轉徙,妻子流離。賴天悔禍,去年薄稔,羸耗之餘,幾不沉命。然流亡未還,白骨縱橫,阡陌無主,至于蓄積,猶可哀傷。陛下以先帝遺意,方大駕長驅,按節西京,千乘萬騎,何從仰給?山陵穿複,必資徒役,率癯弊之衆,興數萬之軍,調發近畿,督抶稚老,鏟山辇石,驅以就功,春作無時,何望有秋?雕氓遺噍,再罹艱苦,有不堪其困,則逸為盜賊,揭梃叫呼,可不深圖哉!
且天子以四海為家,舜葬蒼梧,禹葬會稽,豈愛夷裔而鄙中國耶?示無外也。 周平王、漢光武都洛,而山陵寝廟并在西土者,實以時有不可,故遺小存大,去禍取福也。今景山崇秀,北對嵩、邙,右眄汝、海,祝融、太昊之故墟在焉。園陵之美,複何以加?且太原廥巨萬之倉,洛口儲天下之粟,乃欲舍而不顧,傥鼠竊狗盜, 西入陝郊,東犯虎牢。取敖倉一抔粟,陛下何與遏之?(《新唐書·陳子昂傳》)
此文一出,有如戰國蘇秦之文,古樸雄壯,如蛇蜿蜒,武則天一看,刹時亮眼了。
西漢初期,劉邦打敗項羽,奪得天下,當時天下洛陽為天下最富,而長安極為落魄不堪,于是劉邦就想定都洛陽。時齊國戍卒婁敬随軍西去守邊,他聽聞劉邦要定都洛陽,腦門靈光一閃,即刻拜托軍中長官老鄉舉薦他去見劉邦。見到劉邦後,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從曆史及天下地理形勢出發,闡述了定都關中長安的種種好處。
當時,漢朝軍中從上到下,無人不中意洛陽。不過,婁敬之見的确新奇,劉邦便召張良來問,張良亦從數個方面論證,定都關中長安的确比洛陽好。帝師張良如此肯定婁敬,劉邦便決定依婁敬之計遷都長安,創造了一個有着四百年曆史的輝煌漢朝。
而貧賤出身的婁敬因為遷都有功,被賜姓為劉,搖身一變成為諸侯。
去年山間悟道,陳子昂似乎明白了一件事,在這樣的一個處處機會的時代,非權貴之門想要快速出人頭地,須要有戰國秦漢之縱橫家之志,一旦習得屠龍之術,天下之大,何恐人生不富貴?
兵家重勢,漢唐以來,天下定都,無不以關中為榮。然而陳子昂縱論曆史,橫述形勢,再發世情,得出一個讓武則天不得不佩服的結論:關中不再是那個關中,長安不再是那個長安,關隴之地荒蕪不堪,長年發生饑荒,輸糧不便,不再适合營造陵地。而東都洛陽環境優美,運糧方便,為天下之盛,可造陵墓。
事實上,陳子昂此計一出,竟然不小心的跟武則天想到一塊去了。
陳子昂考中進士科的這年,恰是武則天廢帝改元的第一年。武則天是庶族出身,關隴之地向來都是豪族聚集之地。而洛陽恰是她的根據地,如果唐高宗能夠于洛陽安葬,那麼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深耕洛陽。而洛陽處天下之要,向西可以扼關隴貴族,向東可以制天下叛兵,豈不是一舉兩得之計?
武則天決定會會這個提出奇謀大策的才子陳子昂。
此次會面,差強人意。《新唐書·陳子昂傳》載道:“子昂貌柔野,少威儀,而占對慷慨,擢麟台正字。”
《新唐書》說陳子昂面貌溫順古樸,缺少威儀,說的還算文雅,現代人可能聽不出弦外之音。陳子昂好友盧藏用在《陳氏别傳》裡就說得很明白,直說陳子昂狀貌醜陋,身材短小(“貌寝寡援”)。
孔子說,為人做事,德才兼備最為理想。君不知,古代為官,才貌兼備才是最佳人選。
所謂才貌兼備,指的就是“身、言、書、判”。身,指的就是要長得端正魁梧,因為這樣才會有官威;言,就是說話要利索,表達要清楚,富有條理;書,就是書法要工整漂亮;判,指的就是對案件或時事要有分析判斷能力。這四個條件,在古代任何朝代選官都是極為重要的。
盡管說陳子昂已經考上進士科,然而武則天召見他又有面試之意。不料,縱他身懷鬼谷縱橫之術,可惜外表長相讓他的仕途大打折扣。由此可見,在任何時代帥似乎都是天然的優勢。西漢時的司馬相如,盡管他有些口吃,但是他長得風度翩翩,一表人才,所以漢武帝看到他以後不禁龍顔大悅,極為寵幸,大力提拔。
可惜呀可惜,陳子昂有司馬相如之才,卻沒有司馬相如之貌,天意弄人哪!
還好的是,陳子昂憑出色口才彌補缺點,得了個麟台正字的官職。
麟台正字,即舊稱秘書省正字,正九品下,掌刊正文字,武則天改秘書省為麟台,所以得此稱。
一篇文章,一次召見,換來一次連升兩級的仕途。至少,陳子昂不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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