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牧 周賢望
認識葛牧先生已經六七年了,以前他的網名叫“江海客”,現在略稱“海客”。葛牧先生出生于江蘇連雲港市,東南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南京,如今在企業負責技術工作。因為家學的緣故,一直于詩詞書畫不能釋懷。每與他相聚,每每他都是沉默寡言,要麼不說話,一說話必語出驚人。在我印象中,是典型的詩人性格。
第一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這組七律《恨平庸》。這是一種憤世嫉俗的孤獨,一種尖銳而堅硬的呐喊,仿佛他生來就是寫這種詩的詩人,因而給我留下了一種風格化的記憶。
風格化是一個詩人走向成熟的标志,風格之中,一定有他所堅持的和他所獨有的東西。上期的《今古行吟》我介紹了餘躍華的詩,餘詩的語言極其質樸,低到塵埃裡了,而其思想極為透徹,近于佛教天台宗的哲學境界,這就是餘躍華詩的風格。
在當代詩人中,随波逐流的寫者甚多,但隻有堅持自己才有可能形成自己的風格。
作為詩人的葛牧先生,同時也是一個書法人,最近拜在清華導師陳金純先生門下,在書法上又有所精進。本期《今古行吟》将他的詩與書法聯袂推出。
葛牧書
常将冷眼對庸人
江海漂沉盡日昏,世情如幻倍傷魂。
無端驟下天邊雨,旋踵頻傾掌上樽。
幸有忠肝循正道,常将冷眼對庸人。
紅塵鬧處悄聲過,洗卻浮華返至真。
我的嘀咕:
平庸的人叫庸人,平凡的人叫凡人。
其實,大家都是凡人,但凡人們幾乎都不認為自個兒是庸人。
我認為所謂庸人就是那些缺乏自我認知、甘于沉淪、陷于時俗的人。比如無才卻自以為是,無德卻理直氣壯,無識唯崇拜權力,如此等等。
葛牧先生敢于“常将冷眼對庸人”,我感覺這難能可貴,像個詩人的樣子,很符合“憤怒出詩人”的道理。
鹑衣何礙笑平庸
無端喧擾鬧嗡嗡,過眼煙雲耳畔風。
白璧蒙塵終是玉,青芤出浴算根蔥。
鄧通鑄币恩猶重,刺股蘇秦命尚窮。
早已谙知槐蟻事,鹑衣何礙笑平庸。
我的嘀咕:
當代詩歌評論家謝冕先生曾說:“每一個詩的季節裡都有它的時尚和流俗,做一個既能傳達那時代的脈搏,而又能卓然自立地發出自己聲音的詩人是困難的。”這是說的詩壇,平庸在當今詩壇确實是時尚和流俗。太多的詩人自以為是了,比如“老幹體”和“非主流”,都以為自己這樣的才是詩;比如“神性寫作”和“下半身”,都有一套似是而非的主張。不一而足。
詩壇都是如此,何況别的“壇”、“界”或“領域”呢?以自定的标準為時尚者太多了。
但是,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不平庸的”,“白璧蒙塵終是玉”,這是葛牧先生的自信,我很喜歡這句詩,因為我也有。不過,“是不平庸的”這個判斷,我要改成“不是平庸的”,說得有點繞呵!
詩中結句“鹑衣何礙笑平庸”,我完全贊成。意思是不管自己是否平凡落拓都可以笑平庸,這個意思在下面這首詩裡寫得更精準。
葛牧近影
我恨平庸不恨人
莫言世事看難真,我恨平庸不恨人。
自幼苦研存命技,經年勉置轉蓬身。
深谙困後唯求己,常歎災前俱是鄰。
隻有才學殊可靠,堪增膽色長精神。
我的嘀咕:
詩人葛牧先生恨的是平庸,恨的不是人。這個就比較能讓人接受了。
我想起詩人穆旦的這幾句詩:
我到處看到的人民呵
在恥辱裡生活的人民
佝偻的人民,曬着太陽
從來不想起他們的命運
他們流着汗掙紮,繁殖……
葛牧書
浩蕩洪流終向前
幻境如花冷眼觀,窮經歲月總平凡。
南山捷徑千夫湧,北牖殘書獨枕眠。
釣譽庸人時蟻夢,守愚寒士已雲帆。
休言天道行難測,浩蕩洪流終向前。
我的嘀咕:
幻境如花,在詩人冷眼觀來,似乎這是一個拒絕平凡的時代,每一個人都企圖找到通向成功的南山捷徑。可不是嗎?“勵志學”、“成功學”、“厚黑學”、“權謀術”等等激蕩着時代風雲,人們是那麼地急于成功,那麼急于與衆不同,卻不問為什麼要成功,要成什麼樣的功,成功之後該怎麼活……
讀到“釣譽庸人時蟻夢”這句,我忽然想起了四川南部縣曾經出了個“二胡書記”何修禮,沒有證據證明他是如何成功地當上了縣委書記的,但他取得當上縣委書記的成功以後,竟以為自己拉的二胡也很“成功”,于是上了本縣的“春晚”,結果被人說“放個屁都比他拉的二胡好聽”,何修禮就此告别他的成功。
其實,想成功并沒有錯,錯在拒絕平凡,錯在為了所謂的成功不擇手段乃至忘乎所以……
其實,縣委書記可以不會拉二胡,就像馬雲可以不會唱歌。可是何修禮和馬雲,都在成功後也患上了“成功後遺症”。“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是也。他們有過或有着“不平凡”,但最終卻在其它方面陷入庸衆之列。
其實,所謂“不平凡”隻是某些人在某些時候,偶爾顯現出來的特殊狀态而已,就像詩人來了靈感,就像大海中的某一滴水偶爾當上了浪花,就像一個人“中彩”。
平凡的人,一旦拒絕平凡,隻會有兩種結果:不平凡或平庸;而不平凡的人一旦抗拒平凡最終也易喪失自我認知而堕入平庸。所以一個拒絕平凡的時代得到的卻往往是一群平庸的人或一個平庸的族群。
好在我們還是有一些人,他們以一個平凡人的平常心,做出了不平凡的業績,卻在成功之後仍然甘于平凡,不膨不脹,不炫不耀,他們知道,“窮經歲月總平凡”。當然,平庸的人在任何時代也都是平庸的。隻是在一個拒絕平凡的時代,庸人們會多一些躁動與折騰而已,于是他們好像普遍都感覺活得很累。
“浩蕩洪流終向前”。這首詩是此組《恨平庸》中的第四首,感覺像完成了第一個起承轉合的節奏呵。然而這第一個起承轉合的四首,可整體視為這組詩的“起”,後面四首,則成為組詩的“承轉合”部分。
組詩原來是這樣作的。呵呵,好像應該就是這樣作的。
傲骨非關财位事
平庸處處賤身微,壯士窮途勢不頹。
困窘常因文墨秀,豪奢徒為腹腸肥。
阮生落拓多白眼,惠子升騰少展眉。
傲骨非關财位事,英雄自是羨崔嵬。
我的嘀咕:
一個人是否有傲骨,真的不在于有錢沒錢,錢多錢少,也不在于有權沒權,權大權小。
一個人如果有了傲骨,他就是再貧賤,再平凡,也不平庸。
我想起了孟子說的話:“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人可以平凡,但不可平庸。正如徐悲鴻先生所言之“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
葛牧先生所恨的“平庸”,可能在于沒有傲骨,沒有一種“形而上”的心性,而是形而下之,等而下之,跟着流俗走!
聖賢門下欲身栖
匹夫何怕藍衫破,隻恐平庸人所嗤。
氣養浩然常砥砺,心懷赤子貴修齊。
生前取義唯圖盡,死後成仁未敢期。
豈是無端仇自在,聖賢門下欲身栖。
我的嘀咕:
原來“恨平庸”并不是與“自在”有仇呵,而是有一顆“聖賢門下欲身栖”的“形而上”的心性,這首詩我看成是葛牧先生培養浩然之氣的自我砥砺。
難容蠢卻欲焚心
我笑他人看未真,他人看我亦昏昏。
聖賢尚具三分病,俗子誰堪四面尊?
好在庸還錐刺股,難容蠢卻欲焚心。
此生何懼尋常過,已是翻書夜有痕。
我的嘀咕:
在葛牧先生的這組詩中,我最喜歡的是這一首。
因為我也特别看不慣那種“蠢卻欲焚心”的庸人,每遇此等人物,基本畏而遠之。但是很多時候這種人卻是想“遠”也“遠”不了“之”的;“惹不起”,躲也是躲不起的。
因為“蠢卻欲焚心”的人最容易喪失良知,因為“蠢卻欲焚心”的人最容易自我膨脹,因而最容易帶頭作惡,比如那位欲從嚴鳳英屍體内尋找發報機的軍代表劉萬泉。
這首詩,我感覺在組詩的結構中,擔當了“轉”的角色。一首詩妙不妙,首先看“轉”句;一組詩好不好,主要看“轉”詩。
有容無欲方成大
視事常懷赤子心,百年困惑每求真。
人言己過還生喜,利轉他鄉莫問津。
豈有聖賢天既定,料無江海地堪侵。
有容無欲方成大,我懼平庸日日新。
我的嘀咕:
寫詩,真的是一個自我修煉、自我提高、自我成就的過程。寫着寫着,詩人的境界就越來越大了,“人言己過還生喜,利轉他鄉莫問津。”這就是境界。
我個人的體驗,寫詩真是一種修煉,寫着寫着,就會自問:“你怎麼可以把你自己的那些垃圾情緒寫來影響别人呢?怎麼可以拿頹廢情懷示人呢?”所以,自我淨化了,“形而上”了,我寫的和我喜歡的詩,要溫暖、厚道、真誠,不做作、不撒嬌、不炫耀,語言上可以嘻笑怒罵,情懷卻應該山高水長。
詩人寫恨,寫到後來,就算是真“恨”,也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恨,那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恨。我想,葛牧先生的這組詩,大約也就是這樣一種“恨”吧!
葛牧先生說他寫《恨平庸》這組詩,針對的就是人性中的“平庸之惡”,他在組詩序言中說“也是對自己弱點的痛恨,是自警。”詩人的“恨”,不隻是面向大衆,更是面向自己,這是一種清醒,也是一種勇氣。
看到“有容無欲方成大”,“難容蠢卻欲焚心”,忽然想到彌勒佛的一對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境界也!不過,境界也不是沒有邊際的。也是需要謹防由此而造成的“平庸者的自得”和自以為是的。我想,這個邊際,至少是不能作惡,包括不能“作”漢娜·阿倫特所指出的那種“平庸之惡”。這個邊際就是平凡與平庸之間的那道鴻溝。
有境界的人,通常“不是平庸的”。我想,還是“離平凡近點兒,離平庸遠點兒”為好!
這些年來,葛牧先生一直堅持着自己,保持着自己的獨立思考。作為一個平凡的人,這是很可寶貴的。作為一個真正的詩人,這個應是必須的。這大約也是葛牧先生整組詩中一再寫到的“砥砺”、“修齊”、“窮經”、“守愚”、“養浩然”、“增膽色”、“長精神”、“返至真”的用意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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