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清晨經常霧蒙蒙的,一位父親提着兒子的書包下樓,把車開到單元門口,一邊旋開廣播聽,一邊等待還在樓上磨蹭的兒子……這是電視劇《消失的孩子》開頭,佟大為飾演的主角的日常生活。原著小說《海葵》裡楊莫消失之前,楊遠的每一天都這樣過。
《消失的孩子》海報
這也是《海葵》作者貝客邦的日常。商量采訪時間時,貝客邦問能不能在晚上六七點前開始,因為到時間了他必須要去接孩子晚自習放學。孩子上初中後,貝客邦有了更多自己的時間,以前這個時間點,他正在“和孩子大戰三百回合”。
在育兒方面,貝客邦着實有不少困惑,他一直都想寫一個關于成長的故事,關于教育,也關于孩子本身。但這個想法遲遲沒有落實,他苦于沒有什麼成型的思路。貝客邦每天依然過着早上提前下樓熱車,聽廣播等孩子下來,再數落孩子幾句磨蹭,再送他去上學的生活。
有一天他突發奇想,萬一孩子沒有下樓怎麼辦?“有時候我經常會遐想一些非常危險的情況,實際上平時根本就沒有什麼危險,但是你會想象,就是孩子别是出了什麼事情。”順着這個思路,好像和他一直想寫的成長的故事可以擰在一起……懸疑小說《海葵》的開頭就這樣誕生了。
《海葵》書影
《海葵》是貝客邦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第一部被改編成影視的作品。小說從2019年4月開始在豆瓣閱讀連載,用三條故事線講述了三個案件:一個驚心動魄的兒童失蹤案,楊遠的兒子楊莫消失在樓道裡;年輕女孩林楚萍半夜在家熟睡時被下藥性侵案件;林楚萍房子的租戶藏屍隻為冒領父親退休金案件。三個看似毫不相關的案件,卻相互交織糾纏在一起,相互激蕩。故事的主角似乎都是大人,但是一口氣讀完,會在結尾看到作者的寫作意圖慢慢浮現,這是一個以孩子為主題的故事。
2020年1月,疫情開始的前幾天,貝客邦去北京和主創團隊開了個簡短的會議,溝通了雙方對這部小說的理解。《海葵》的故事和人物正式開始走向熒幕。
關于劇本,貝客邦并未參與太多。一是平時也不太看國産劇,對影視改編不擅長,沒有經驗,另一方面,他也在忙着寫新作。“專業的事情留給專業的人去做,寫劇本和小說畢竟是有些不一樣的。”據說劇本推倒重來過幾次,最終的定稿貝客邦也沒過問。在演員的選擇上,貝客邦隻對佟大為比較熟悉,“這個角色和演員契合度很高,楊遠也是一個比較主要的角色。”
《消失的孩子》劇照
兩年多過去,貝客邦在今年夏天看到了自己筆下的世界搬上熒幕,變成電視劇《消失的孩子》。從第一集就開始追,“每周就更2集,剩下5天都是在痛苦中等待”,最後他還掏錢買了直通大結局。
貝客邦覺得劇集總體的還原度還不錯,“肯定算不上是非常完美,但是比我的預期要好很多。看完了心裡還感覺到非常惆怅,有點舍不得。”
“角色跟我想象的幾乎是一樣的,在看到這些演員的照片的時候沒有什麼感覺,但是當他們在這個畫面裡動起來時,每一個演員都很親切。”部分角色的底色還是有所不同,但貝客邦覺得能夠自洽就好,“角色性格、行為邏輯,跟整個劇的氣質還是非常融合的。也不是說非要完全還原才會更好,劇集本身是一次再創作。”
《消失的孩子》劇照
整個劇集的環境和文本的還原讓貝客邦很驚豔,“比如小區的環境,還有樓梯,還有楊家許家,他們兩家的室内環境跟我的想象幾乎是一模一樣,這裡邊應該花了很多心思,還有一些标牌,小學名字、中學名字、車站名字,還有紅聯大廈,我看了就非常驚訝,感覺簡直還原出了一個小說裡面虛構的南方城市。”他此前還替制作組想過,“完全可以改一個對白,用現成的場景就行。現在不知道是特效還是道具,代價挺大的。”有些關鍵的對白也基本上是跟小說一模一樣的,“他說出上一句我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說什麼。”
不過這麼仔細的“審視”必然也會看到一些遺憾。“怎麼說呢,劇的氣質上有一點缺乏自信。”貝客邦表達得很委婉。他覺得劇集中一些角色行為動機的明示或是補償手段(如心理獨白、畫外音和反複閃回)有些冗餘。不過他認為這有客觀原因,“一方面有可能是考慮到排片要求,劇集在被設計時就确定了集數和時長,但這個小說的體量可能達不到,所以會有一些反複出現的剪輯。”他也提到,也許導演考慮觀衆比較多,擔憂看不懂的問題。
如果小說和劇集都看過,整個故事的關鍵點“活動門闆”,劇集對這一處的展現不如小說那麼有懸疑感,貝客邦猜測說,“小說裡三個故事在前期是獨立割裂的,彼此之間的空間和時間關系在三線彙聚之前其實沒有明示,所以最後這三個故事因為一個點連起來時,讀者就會覺得,啊,原來是這樣。但是如果劇集也這麼做,劇集就會太割裂,對于大多數觀衆來說不好接受,就要盡早讓三條故事線有所勾連。因此這一層懸疑本身就因為影視化被削弱。”
《消失的孩子》劇照
《海葵》是貝客邦第一次寫長篇,還是懸疑題材,他花了八九個月時間理順了所有細節和邏輯,光是把這個開頭融入故事,就構思了兩三個月,他寫了非常詳細的大綱,最終才開始動筆。
小說名“海葵”似乎和主體故事本身沒有聯系,但看完後再查詢“海葵”含義,就能明白為何要用它做書名。
“海葵是一種長在水裡的食肉動物,屬于刺胞動物,六放珊瑚亞綱的一目,是一種構造非常簡單的動物,沒有中樞信息處理器官,也就是說它連最低級的大腦基礎也不具備。雖然海葵看上去很像花朵,但其實是捕食性動物,它的幾十條觸手上都有一種特殊的刺細胞,能釋放毒素。”百度百科這樣解釋這個生物。
《消失的孩子》劇照
貝客邦留下的結局是開放式的,是否相信警察的推理不同讀者會有不同看法。
“從劇情的閱讀順序上來看,它是一個反轉,但是從我寫這個故事的目的上來看,它就是我最終想寫的東西,也就是前面所有東西是為這樣一個結尾做鋪墊。這個設定是陰暗的,但這并不是一個角色的全部,那隻是閃過的一個念頭。劇的片尾曲叫做《一念》,我覺得‘一念’這個詞特别好。所有角色的做法其實都在一念之間。”
【以下是貝客邦的自述】
成長環境是一個問題,但人的本質也是一個問題
因為自己有了孩子之後,對現在的教育體制和教育環境也有一些想法,想寫一個關于孩子成長的故事。我不是雞娃的人,但有時候可能别人看起來我還是有一點,看跟誰比了。
我沒有《海葵》裡楊遠那麼好,他是一個很善良很柔情的人,會接受現實,把自己的自我卸去,把家庭視為一個最重要的東西,他這方面的性格其實是我比較向往的,所以我才會寫他。
在做父親之前,我一直覺得小孩子是一張白紙,任何東西都是靠父母或者靠其他環境去影響的,但是我漸漸發現其實并不是這樣,小孩并不是一張白紙,有些東西就是從血液從基因裡面帶來的,所以這個孩子你不能不去幹涉,但又不能幹涉過多,所以這個空間就很難把握。
《消失的孩子》劇照
我就設想了一些比較極端的情況,設定了幾個孩子的樣式,但可能腦海裡面一下子出來的孩子樣式有點多,原本我想在一個孩子身上集中表現很多特點,但是我覺得可能不太合适,所以我就分成了三個人,一個是楊莫,一個是袁午,一個是許恩懷。
袁午其實也是一個孩子,他們相互之間有一些對照關系,像在家庭這個環境上,袁午跟恩懷是相反的,袁午是被控制的,被愛牢牢包裹,最後他被動失去了家庭的關愛,而許恩懷正好相反,她是被愛抛棄的,要主動去尋找愛,主動去尋找一個家庭。
袁午在失去牽引力之後,他想努力去為自己做選擇,但是他的行為是失智的,很混亂無序,但是他卻有破壞力,因為他是一個成年人,好像母親死了之後,他就從一個剛降生的小嬰兒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大人,他有大人的力量,但是沒有大人的控制力。
而許恩懷就是相反的,她做事情特别精密,特别有序,她的成長好像特别漫長,有人推着你去做一件事情,或者有人拉着你做一件事情,你就會感覺時間過得很快,但是當你需要獨自面對一些東西的時候,獨自面對黑夜的時候,時光就變得很漫長。許恩懷經常拉的窗簾,在劇裡面有很多這樣的畫面,窗外的黑夜似乎特别漫長。
他們是一對相反人物,而在角色本質上,袁午跟楊莫是一對相反的,袁午從來不抗争,說什麼就是什麼,但是楊莫很頑劣,野性難馴,而袁午會因為很微小的阻撓就陷入一種精神困境,但是楊莫永遠義無反顧,又熱烈又真摯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想說,人的成長環境是一個問題,但人的本質也是一個問題。
如果楊莫生活在袁午這樣的家庭環境當中,他會不會變成袁午這樣的人呢?其實不會的。人是天生有性格的。所以最後袁午跟楊莫待在一塊的時候,袁午從楊莫身上看到了自己成長的另外一種可能性。小說裡面寫得很明顯,如果他小時候也是跟楊莫一樣是所謂的壞孩子,也許他今天是另外一副樣子。
《消失的孩子》劇照
而許恩懷,她是在十四五歲這樣一個年齡段,如果她再小一點,比如說十二三歲,她就有沒有能力或者說沒有心智完成這個事情。如果她再大一點,比如說十六七歲,她就不會做這個事情,知道嚴重性。正好就是在這樣一個年齡段,她才有可能去做這個事情,這是一個很孩子氣的惡作劇。
她是很幼稚的,當她看到了那些促成她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的可能性的事,比如說袁午在做壞事,她以為袁午是把他爸給殺死了,又知道自己父親做了那樣的事情,她渴望離開這個家庭,楊莫又要求帶他出去玩……這些東西都放在她面前,就可能會形成一種連鎖反應,她的母親離開自己原來的家庭,去尋找一個更加适合的家庭,她就一直很恨母親,覺得你可以這樣做,我也可以這樣做。她有一點怄氣的心理在裡面。
當這些東西碼放在她面前,就像多米諾骨牌,她就開始去推第一張牌,看看後面的能不能倒,其實如果她确定最後楊莫一定會消失,一定會死的話,她也許就不會這樣做,她就是不太确定的心理。這就是一種小孩的心理。
她想象過自己可以完美融入那個家庭,但實際上如果她再大一點,就會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對吧?就算是一切如她所願,最終也是不可能收養她的。
我在最後寫結尾時有一些疑慮,花了一些小心思,我想讓讀者來成為最後這個角色的刻畫者,就是你怎麼去看待這個人物,她就是怎樣的。因為種種原因,我有點擔心讀者可能會接受不了一個特别平衡的開放,兩種可能性各占一半,所以我還是選擇了一個有傾向殘酷的僞開放結局。
《消失的孩子》劇照
最後警察的一些論點要推翻也是很容易的,我隻做了一個很小的推翻。在他們第二次燒烤的過程當中,許恩懷跟楊遠說冬棗卡在喉嚨裡面的事情,推翻的是警察說在陰暗環境中成長的論點。鄰居認為是她母親在害她,但實際上隻是她母親的一個失誤。我就想讓讀者明白,也許警察的一些推斷都是錯的,但是我又不能全部推翻,所以就留了一些可能。
劇裡面我感覺特别好的一個地方,有一次楊遠接楊莫回家,楊莫坐在車裡面,看着窗外,他面無表情地看這個城市,手在撥動車窗的開關,車窗就一下升起來一下降下去,一下升起來一下又降下去。我覺得特别好,開閉車窗就是一個小孩會做的動作,他的眼神又有點成熟,像一個大人那種憂郁的眼神。一個小孩不管怎麼玩怎麼累,怎麼打架鬧事,其實都沒有太嚴重,但是如果他經常默默地一個人眺望遠方,那就要引起注意了。而許恩懷則是日複一天夜複一夜地去做這件事,她在想什麼,也許很可怕。
一開始我想說的就是教育問題引發了一些極端想象,有些孩子如果完全去不幹涉,會因為心智不成熟,他會做難以想象的事情。楊遠可能會覺得他的兒子頑劣,管不好,至少某些瞬間會有那種想法,覺得自己的孩子可能會走上歪路。但是整體上還好,其實楊莫這樣的人是不太容易長成壞人的,他不像袁午,他可能沒有大成就,但是他心理是健康的,身為父母,我覺得這就已經很滿足了。
對于這個故事我自己最喜歡的也是結尾的不确定性,但是現在我覺得傾向有點過于明顯了。但可能這樣觀衆的接受度會更高,因為更明确。我最近寫完的一個小說,《白鳥墜入密林》就是真開放,不是僞開放,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白鳥墜入密林》書影
世界上還有愛倫·坡小說那樣的作品
我在念初中的時候開始看小說,那個年代武俠小說還處在潮流的尾梢上面,快要不行了,但是還是有很多人看,我就看了很多金庸的小說,我那時候有一個念頭,我也想寫小說,但知道不會寫到金庸小說那個程度,過于複雜,人物衆多,有一個龐大的曆史脈絡,所以隻是稍微動了一下心弦。
後來有一個閱讀範圍比較廣的同學,給我推薦了愛倫·坡。他是看了之後特别震驚,他念給我聽《厄舍府的倒塌》,我聽完之後也很震驚。我意識到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那樣寫小說的,還有一些人是這樣寫小說的,那麼真誠地去寫一些完全不可思議的東西,又特别震撼人心,我就覺得我又可以了。
少年時候的一個心境一直伴随着我,但我又是一個特别聽話的孩子,按照正常的軌迹去成長,到了大學的時候嘗試寫過一些小說,沒有寫完過,在一些本子上随便寫寫,到一定程度就放棄了。
《厄舍府的倒塌》書影
2017年去參加豆瓣征文比賽之前,我沒有寫過任何可以稱之為正經小說的東西。我本身學的專業是機械設計,畢業之後沒有做過一天跟我的專業有關的工作。我中途去做動畫設計師是意識到這個時代也許不是一個閱讀的時代,動畫也是一種自我表達,隻不過是從文字轉成了畫面。
我最終是想做屬于自己的東西,動畫非常合适,首先它是視覺化的,其次它的拿捏完全由你控制,讓你導一個片子,你還要衡量其他很多的因素,但動畫不用。算是一種曲線救國,最後也沒能走遠。現在完全不做動畫設計了,閑暇時間也不做了,我工作時的電腦都已經全部賣掉了。也不可惜,因為在動畫方面也沒有什麼成就。
後來看到征文啟事之後就動了這個念頭,運氣還挺好的,拿了個獎,逐漸開始把重心放到寫作上來。後來《海葵》這個故事寫完了,反響還可以,影視方也有了消息,這就是一個直接的導火索讓我全職寫作。
在寫作之前我也在家鄉開過公司,我開公司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自由一些,我并不是想把一個團隊做大做強,因為家在這個地方,工作的地方老是在外地,比較累。
以前通過工作跟社會接觸,跟很多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接觸,有一些體會和經驗,倒不是說這個工作本身對我有什麼幫助,可能換别的工作也一樣。倒是可以寫一些背景設定——比如說楊遠是一個設計師。
我一直對分門别類的東西比較反感,如果事先确定了自己要用怎樣一種形式去寫一個故事的話,大概率上是寫不好的。類型小說實際上就是一個市場化的結果,就是你把一堆書分成這一堆和那一堆,每一本書被發現的概率就增加了,但其實很多優秀小說也許非常符合你口味,隻是隐藏在你不常關注的類型裡面。
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應該還是東野圭吾,比較喜歡《惡意》和《秘密》。
《惡意》《秘密》書影
他的小說最大的優點是他的行文比較親切,他的那種以角色視角陳述的感覺,就感覺是貼在你的心口講故事,非常近,讀者會完全進入這個角色,他把這個角色拉到你眼前來,我也是用這種方式來寫作的。
《海葵》是有兩條時間線,每條線兩個講述者。一個是當前的時間線,就是楊莫失蹤的那條時間線,一個是楊遠視角,一個是警察項義的視角。第二個時間線是一周前,是林楚萍的視角和袁午的視角。最後的反轉,隻有這四個人在講話,沒有第五個人。讀者隻能看到他們看到的,隻能想到他們想到的,包括所有的認知和觀點。
全職寫作以後感覺還行,因為沒有其他人給予的壓力,但沒有想象中快樂,是因為我覺得寫作這件事情還是挺辛苦的,一方面需要大量的時間,跟家庭事務之間去做調和,另一方面我畢竟也算是一個寫作上的新手,如何去處理寫作跟現實之間的心态調整的問題也很棘手,有時候你會因為要寫一段場景或者劇情,把自己弄得很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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