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藝術,越來越與普通人的生活貼近。很多人從小就接受藝術培訓,逛美術館、博物館也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當代藝術更加注重個體的參與性,有時觀者也成為了藝術的一部分。然後藝術與普通人的心理距離,似乎并沒有減少。很多人仍舊在被動地接受,不知道如何尋找自己與藝術的關聯。
在近日由中國國家地理圖書公司舉辦的“紙上美術館系列”新書發布會中,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于潤生、“水哥”王昱珩和自由插畫師鹵貓,共同讨論了如何“把藝術帶回家“。在活動現場,記者對于潤生和王昱珩進行了簡短的采訪,讨論了目前藝術普及教育問題。
活動現場
現場讨論:藝術史視角,帶來“視覺的進化”
在你接觸藝術的過程中,有哪幅畫引起你特别的關注嗎?你會如何解讀它?在活動現場,王昱珩提到了他對喬托和波提切利的喜愛。喬托是中世紀與文藝複興時期的分界線,他筆下的人物擺脫了“神”的“撲克臉”表情。
喬托作品《猶大之吻》
波提切利的《春》同樣也賦予了人物“人”的底色。作為佛羅倫薩黃金時代的重要一員,波提切利年少成名,他一生未婚,僅傾心一人——西莫内塔。西莫内塔是有夫之婦,因出衆的美貌獲得了很多人的追求,包括美第奇家族的洛倫佐和朱利亞諾。波提切利的很多畫中都有西莫内塔的影子,如《春》中的森林女神、《維納斯的誕生》中的維納斯。畫中人物面龐籠罩的朦胧憂郁之美被後人稱作“波提切利的妩媚”,這在中世紀的畫作中是不可能出現的。傅雷曾對“波提切利的妩媚”作出解讀:
所謂妩媚并非是心靈的表象,而是形式的感覺。波提切利的春神、花神、維納斯、聖母、天使,在形體上是妩媚的,但精神上卻蒙着一層惘然的哀愁。妩媚是由線條構成的和諧所産生的美感。
這種美感是屬于觸覺的,它靠立體感與動作來刺激我們的視覺,宛如音樂靠旋律來刺激我們的聽覺一樣。因此,妩媚本身就成為一種藝術,可與題材不相關聯,亦猶音樂對于言語固是獨立的一般。——傅雷《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
波提切利作品《春》
對于波提切利的《春》,多數人對于畫中人物的印象是“優雅”,于潤生提出這是今人的看法。“在這裡我要‘吹捧’一下自己的專業‘藝術史’,有一種說法叫‘視覺的進化’,如果沒有藝術史的準備,(我們)雖然睜着眼睛,但什麼也看不到。”于潤生提到,15世紀對波提切利的看法是“強健”,富有“男子氣概”。這種與今日截然相反的看法源于古人與今人觀念的差異。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受波提切利影響的拉斐爾是優雅的化身,而波提切利則帶着舊風格的僵硬,這些如果不了解藝術史的話,可能無從理解。
如果要将這些畫家置于曆史的向度來考量,則不得不提文藝複興。于潤生解讀到,文藝複興的概念來源于意大利,意為古希臘文化的重生。但僅僅通過“重生”這個概念,仍然不能完全概括文藝複興。“重生”在藝術史上發生過很多次,但隻有在15、16世紀的意大利佛羅倫薩為中心的這一片地帶,誕生了“文藝複興”。在這裡,古典文化與意大利文化發生了融和,重新發現了“人”與“世界”。
今天我們可以談論“藝術普及”和“藝術教育”,與文藝複興也有一定關系。文藝複興之後,藝術成為公共教育的手段之一,15、16世紀的雕塑、繪畫、建築就如同我們今日的電影、電視等媒介。
文藝複興讓世界重新認識到“人”的價值,在今天的藝術欣賞中,尋找“人”與藝術的關系同樣重要。插畫師鹵貓說波提切利的《春》打動他的在于畫中所體現的“自然”。他日常的創作與季節有關,而《春》中據說有上百種花,給他一種盎然的生機感。鹵貓的解讀尋找到了自己與藝術的關系,也契合了活動的主題:“把藝術帶回家”。
“紙上美術館”系列
對話王昱珩:等級化藝術考試,在損害孩子的天性
人們熟知的“水哥”王昱珩,是綜藝節目中的“鬼眼神才”。他同時也是一名自然手繪師,畢業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王昱珩說自己是個“野生”的孩子,從小在美術館長大。由于母親在美術館工作,還沒識字的時候就開始接觸藝術品。對于目前針對孩子的琳琅滿目的藝術等級化考試,王昱珩說自己很想“吐槽”。
王昱珩
新京報:大家都知道你很會“看水”,那你是如何“看畫”的?
王昱珩:我在很多項目中選“擇“看水”,一是因為它有難度,二是因為它有視覺震撼。但我其實想通過這個項目表達沒有什麼所謂的“神”,你隻要足夠專注一件事,就沒什麼不可能的。藝術本身也是一樣。我覺得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藝術,你隻是把畫挂在牆上、挂在博物館裡、放在書裡,那就不叫藝術了。
新京報:你自己也會畫畫,你的畫是什麼風格的?
王昱珩:我是偏寫實的,但我認為寫實的畫作同樣能表現出作者的情感。比如我之前畫海豚,我根本不是在畫海豚,我是在畫陽光。我覺得畫畫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你把自己的情感注入到畫作中,就會有人與你産生共鳴。
王昱珩作品,來自王昱珩微博。
新京報:那你如何看待當代藝術呢?
王昱珩:我不喜歡當代藝術,我覺得杜尚之後的很多藝術很“扯淡”。我覺得那是一種概念,一種實驗,人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的實驗。當人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之後,我們更多宣揚的是“醜”,換言之是一種“刺激”。它們刺激的是你的五官,讓你惡心,讓你想吐,莫名其妙的東西充斥于今天的當代藝術中。西方文藝複興之後,出現了透視,畫女性人物時會凸顯胸部,畫中的人物開始有了表情,藝術擁有了人的情感。我覺得藝術需要傳遞人的感情,這才有意義。我看到過一些感動我的抽象畫,但是很少。如果用“魚目混珠”來形容的話,現在“魚目”太多了。
新京報:你畢業于美術學院,當年參加過藝考嗎?
王昱珩:參加過,我第一名。
新京報:對于藝考有什麼看法嗎?
王昱珩:對于藝考我想吐槽的就更多了。當時有個老師特别驕傲,告訴大家考試有“五筆”,可以幾筆畫出一個立體的東西。也許他教出來的孩子能考到一個好成績,當時我們考試考的是實物寫生,有統一的标準。
現在我聽說考試改成“默畫”了,我的天,這不跟“八股文”一樣了。背下來的東西,沒有任何實際意義。除了藝考,還有藝術等級考試。我對藝術等級劃分持有異議,藝術如何能分級呢?一次我監考(等級考試)的時候,我在考試前十分鐘篡改了考題,因為我發現孩子一進來就開始準備畫了,我心想我題還沒出呢。我當時出的題特别簡單,就是畫“魚”。
新京報:孩子們準備好的會是什麼題?
王昱珩:百搭的題。比如“希望”“未來”,你畫什麼都可以。當我把他們的“小魚”收起來以後,給他們真正的考題,他們畫得一個比一個快。我一看畫就知道是老師教的,等到我孩子上學以後我就更知道遊戲規則是怎麼玩的了。老師會告訴你去年是誰獲獎了,獲獎作品大家都照着臨摹,這不是一代害一代嗎?我們最後評卷的時候,其實評的是老師的水平,孩子隻是一個傳達者,看誰記得好記得牢。
我認為這樣的教育聊勝于無,它會損害孩子對藝術的天性,甚至産生反感。所以我經常跟家長說,你不想讓你的孩子從事藝術,就讓他趕緊去學藝術。
新京報:你認為現在國内藝術普及還存在哪些重要的問題?
王昱珩:我今年去日本看了顔真卿的《祭侄文稿》,我半年前就準備好要去看了,不知道後來會發生那麼大的争議。這讓展覽變成了一個全民皆知的事情。第一天去的時候沒太多人,過了兩天再回去看的時候,全是中國人。他們來幹什麼呢?來打卡。《祭侄文稿》排起了長隊,展覽中其他展品,比如米芾的真迹、蘇東坡的真迹無人問津。
現在看藝術展,成為一件彰顯品位的事情,很多人就是來打個卡。我覺得現在的藝術教育和藝術普及,缺乏了更為核心的東西。一旦你把它等級化,它就會和現實挂鈎——鋼琴考級的那麼多,古琴考級怎麼沒那麼多人呢?
對話于潤生:對于藝術史的全面認識,能夠避免本質主義的表達
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于潤生,則從藝術高等教育方面談論了目前的現狀。他認為藝術的專業化訓練與藝術欣賞相輔相成,而目前藝術高等教育需要補足的,是世界性的視野。
于潤生,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
新京報:你認為普通人該如何接近藝術,如何把“藝術帶回家”呢?
于潤生:從本質上講,藝術是人的活動,是區别于人的自然活動的一個重要方面。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其實不需要去學習,去重新獲得某種技能。它是我們每個人身上自發的一種能力,隻不過表現的程度不一樣,有的人隐而未發。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藝術的專業化訓練?
于潤生:從藝術教育的角度來說,教育需要一種可以衡量的方式來進行訓練。這其實揭示了藝術另一個面向。人人都有藝術的感受力,但不一定具備藝術的表達能力。這種藝術的表達,或者說藝術從業人員的訓練,與藝術的欣賞,是兩個問題。藝術家的專業性是不可缺少的,所以我不願把這二者對立起來,在我看來,他們是相輔相成的。
新京報:作為藝術高等教育的一線工作者,你認為現在的藝術教育存在哪些問題?
于潤生:一方面我們還缺乏世界性的視野,我們現在對于世界藝術的發展趨勢的認識還不足,也就是說,我們還不太了解曆史上中國以外發生的事情。另一方面在于我們對于自身藝術的認知。中國的文明、文化不是成長于一個孤立的封閉環境中的,而是在整個人類文明的曆史進程中逐漸形成的。隻有用這樣的一種視角來看我們中國的藝術,還有中國當下的文化使命,才會有更清楚的認識,我覺得這是目前中國的藝術教育尚待補足的一點。
新京報:能舉一個例子嗎?
于潤生:比如我們會強調西方的藝術是透視的。我的藝術是非透視的,或者叫做“散點”這樣一種觀看方式(我談的藝術主要是視覺藝術)。這些概念當然有它的曆史基礎和普遍認識,但實際上它們又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東西——我們在西方藝術中,同樣能看到大量的非透視的處理,而在中國的藝術裡面也可以看到透視性因素的表達。
所以,如果我們對于整個世界的藝術史能有一個全面的認識,就能夠避免一些我們稱之為本質主義的或者是絕對化的表達,從而對于藝術自身的曆史特征,地域特征有更加清楚的認識。我們會用一些地域概念來描述一些文化現象,比如說在我們使用“中國藝術”這個概念的時候,就要思考地域和時間段因素。比如在中國邊境地區、與其他國家接壤地區出現的藝術現象,可能與周邊的民族、國家的關聯性,要大于與本土地區(或者國内更遙遠地區)的關聯性,畢竟中國的地域範圍和曆史範圍太大了。
所以我覺得就是在思考藝術的時候,曆史,是一個必不可少的維度。我們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帶入一些誤解和偏見,這是沒法避免的,哪怕在專業的學者那裡也是沒法避免的,但是我們要有意地去反思自己這方面的局限性,不要把某個東西視為理所應當。
新京報:藝術出版也是藝術普及的重要方面之一。目前有沒有什麼你想看的書,但是藝術出版界還沒有關注到?
于潤生:我想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嚴肅精緻的普及讀物,在編輯上沒有曆史錯誤。我們可以說還處于起步階段,大家剛剛開始睜開眼睛關注藝術問題。所以在這個時候,我們所謂的“第一口奶”很重要。
此外,我覺得在專業領域中,藝術學術出版物的深度和廣度還有待于提高。我們可以把那些在學術上影響力比較大的成系統的藝術,做更好的介紹。比如說藝術史研究當中,我們是不是可以把眼光放到英語世界以外,尤其像俄羅斯、意大利這些語種的翻譯還很少。另外一些重要的藝術家的全集出版還有待提高,我們看不到太多有說服力的全集,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采寫:新京報記者 呂婉婷
編輯:楊司奇
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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