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摘要:
在這個被稱為「最難畢業季」的夏天,求職者中還有一部分連年考研失利的人。我們接觸到一些二本畢業生,大學在迷茫中度過,沒做規劃,趕着考試,也随大流考研。24歲的東北女孩楊靜怡是其中一個,3次考研落榜,幾年來早出晚歸為各種考試奔走,因為學習胖了20多斤。
她認為自己是人群裡的大多數。勤奮、聽話,按照父母的建議選專業,就業選擇也趨于保守。但找工作時她才發現,自己尴尬地夾在學霸與專科生之間,沒有工作經驗,應聘前台也被拒。
經年累月地考試,很多像楊靜怡一樣的學生鮮少認真思考過自己的特長和愛好,也不太關注外部世界發生的變化。考研分數線上漲,就業競争壓力越來越大,他們在多次考試後發現,自己最終被剩下了。
文 | 羅曉蘭 招韻玲 編輯 | 陶若谷
「每天都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坐在對面的HR沒有擡頭看楊靜怡,手裡不停翻弄着簡曆。其實也沒什麼可翻的,薄薄的一頁紙,畢業院校不知名,沒有證書,工作經驗那欄隻有實習經曆。為了顯得重視,楊靜怡還是花了3塊錢彩印出來。
兩年無業,被問起原因,楊靜怡說都在考研。對方一聽臉色變了,皺起眉頭。她趕緊補充道,考研也是提升學習能力的一種方式。HR不接話,轉而問起她的家鄉,黑龍江的省會是不是沈陽?
楊靜怡聽了來氣,心疼被浪費的彩印簡曆。不到5分鐘,HR就讓她走了。面試公司在廣州城郊的工業區,樓下貨車往來,崗位叫外勤會計,其實是“跑腿的”,給公司注冊商标,到稅務局報稅,接觸不到賬,月薪3000元。
脫産考研三戰失敗,求職受挫,24歲的楊靜怡讨厭自己的本命年。在這個艱難的畢業季,她甚至不具備與千萬應屆畢業生競争的資格。
一天前,她面試了另一個崗位。寫的是财務助理,到了發現是“信息錄入員”,工作内容是登記訂貨單、退貨單。單休,無薪試用期4天,月工資也是3000。旁邊有負責直播的人在開榴蓮,HR問她,你能接受這個氣味嗎?
面試完,楊靜怡走向地鐵站,回親戚家。6月的廣州,打着遮陽傘也直冒汗,每天都得洗澡。老城區的樓房擁擠,不像在黑龍江老家待着舒服,飲食也過于清淡,楊靜怡又開始想家。
這一個月裡,她投了大約150份簡曆,面試了近10次,隻收到過2個offer,除了直播賣榴蓮的那家,還有個崗位——大小周,月薪2k,6個月才有機會轉正,轉正一年後才上社保。她拒絕了,對方有些不屑,“兩千很好了,你現在沒經驗也沒人要”。
此前,她從沒想過找工作會存在困難。廣州機會多,還有親戚,她覺得一定要找财務類的職位,工資也要盡量高,必須是雙休,有五險一金。真正開始投簡曆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有很多限制——2020年,她從哈爾濱一所二本院校的财務類專業畢業,此後一直在家考研,工作經驗為零。寫在簡曆裡的實習,其實“就是打雜”,根本沒接觸賬。
來廣州不到半個月,簡曆不斷被拒,楊靜怡降低了期待——可以不是專業對口的,單休也能接受,隻要工資有四千。但她更加受挫:投采購崗,簡曆石沉大海;面試人力資源,對方覺得她性格太内向,不适合;去應聘前台,也被告知需要經驗,“可能我長得醜吧”。
考研和求職的雙重失敗,讓楊靜怡的自卑蔓延到外貌上。這個北方姑娘其實長相标緻,圓臉,大眼睛,妝容精緻,有着近1.7米的身高。
三次考研下來,她确實長胖了20多斤,頭發也“掉了一半”,還坐得腰椎間盤突出,但這些沒有換回研究生錄取通知書。
備考半年多,楊靜怡用掉的筆。講述者供圖。
她總結為自己的運氣差。高考時比填報的一本大學錄取線低2分,考研時離分數線差1分,最後一次考英語四級因為疫情延期到畢業後,她從大慶坐車趕到哈爾濱,緊張得在考場上哭了出來,最後還是差了10分。
和她有相似經曆的二本女孩不在少數,自兩年多前開始考研,剛好踩在疫情的時間線上。“普通”“平凡”,女生們這樣形容自己和學校,希望通過考試證明自己,獲得“成功”的通行證。
一個學設計的女孩三戰考研落榜,在西安求職失敗,加上私企遇到疫情沖擊,她逐漸接受了父母長久以來灌輸的觀念:女孩子,穩定最好。她想應聘蘭州一個偏遠行政區的人才引進崗位,隻要20人,卻有大約500人報名。轉到天水某縣,隻招一人的崗位報了50多人,大多是和她一樣的外地女生。人才引進原本隻需面試,但因為疫情和報名人數過多,小縣城新增了線上筆試環節,她又被篩掉。
這些多次考研的人也無法作為應屆生求職。四川宜賓一個“三戰”失敗的畢業生,被親戚介紹去一家私立學校面試,學校以“非應屆畢業生”為由拒絕了她。給教培機構投簡曆被拒,理由則是工作經驗不足。
卡在校招和社招之間的第三年,楊靜怡連月薪3000元的會計工作都找不到。二本的學曆有時又過高了。剛來廣州時,親戚想推薦一個高速公路收費員的工作,是國企,三班倒。她一口回絕。後來找工作不順,她再想去,發現要大專生,本科的不要。
“每天都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失敗的人。”她開始害怕面試,接到電話也不敢去,甚至找天氣的借口。
每天早上一睜眼,她就感覺難過,“賊想家”。但剛出來就回去“太丢人”,父母也阻止了她,說受了挫折才能融入社會。
「淹沒在人群裡」沒有面試時,楊靜怡一早出門,坐四五十分鐘的地鐵到廣州圖書館學習。周末人多,她會提前半個小時,8:30就到門口排隊,門一開就沖進去搶座,晚上天黑了再回去。借宿在親戚家,跟老人同住一個卧室,也不方便。
到廣州第三天,她就去了圖書館,準備初級會計職稱考試,即使考試時間沒定。幾年來,為了應付考試,她習慣了将大部分時間花在複習上,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午休,感覺比躺在家裡的床上更舒服。
廣州圖書館。講述者供圖
學習之餘,她一有空就在求職APP上刷招聘信息,和1000多個HR在線上聊過,但發出面試邀約的寥寥無幾。有的招聘上沒寫明要求,她毛遂自薦,對方很快回絕:“不好意思,你沒有經驗,沒有證,不符合。”大部分主動跟她打招呼的,都是客服或銷售崗位。
她發現,考研和求職的要求完全不一樣。研究生複試,導師喜歡學習好、社團活動少的學生。而用人單位更偏愛當過學生幹部的,要有領導能力,善于表達。楊靜怡都不符合。
在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很低,情緒起伏也不大。在異鄉,她沒有一個朋友,總是一個人吃飯,上自習。無處排解焦慮時,她将情緒發洩到網上,有人說她“三戰”是自我感動,還有人說她成績差還偏執,根本不适合應試教育。她發長文回複,禮貌地說謝謝,也和網友一起批評自己。
“二本、四級沒過、沒有獎學金、沒有科研,大學生活就是這樣混過來。”她總結道。
沒有職業理想,沒有特殊的愛好,高中時理科成績不好,但大多數人都學理,她也學了。高考後,家裡人都說,學會計、财務對女生好,她就報了。家境小康,父母都是油田職工,從小她被灌輸的觀念是盡力、玩開心就好。
大學第一志願是所一本,因為兩分之差,她滑到第二志願這所“末流二本”。她成績中等,不喜歡學會計,即使學得很痛苦,她也沒想過轉專業,更不會逃課、挂科。性格内向,社交圈不出宿舍,沒參加什麼社團,閑下來就和室友逛逛街,“那時候想着就是畢業了,找份工作就行,沒想到後面有那麼多考驗”。
她也頻繁地考試,但英語四級和初級會計職稱考試都沒過。她起初不以為意,複“摸魚”,還幾次忘記報名。臨近畢業,她開始感到焦慮,出現了考試“應激反應”:一考試就手抖,不斷給自己消極的心理暗示,甚至在考場上哭出來。
考研也是随大流,楊靜怡那時沒有強烈的欲望,“大家都考研,哦,那我也考”。大四那年,全班30多人過半都考研,但沒一個人上岸,“都不是很懂,就是随便學一學”。想着有了基礎,楊靜怡選擇繼續考,沒想到“越來越卷”。
在多次考研的二本女生中,楊靜怡和大多數人一樣,乖、勤奮,但也自卑、迷茫、缺乏主見。考試前,她們會連着轉發孔子、文曲星、文殊菩薩甚至《甄嬛傳》劇照,名曰“考前拜一拜”。失敗後熱衷于考公、考編,或當老師。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河北某二本院校的一位輔導員介紹稱,學生們熱衷考各種證,醫學生也紛紛考教師資格證,這幾年的考研率都在50%左右,逐年增加。除了工作不好找,學生考研主要是因為“别人都考我也考,考不上再說”。家庭條件差的想通過考研改變命運,家境好的覺得讀了研能留在大城市。第一次失敗,好些人選擇“二戰”,但後面是否考上,就業如何,學校不再跟進。
在同濟大學教育現代化研究中心的研究員李俊看來,二本學生在中國的勞動力市場上處于比較尴尬的位置,這源于一種結構性的困境。許多生産服務崗對應的是職校學生,而管理研發崗更有競争力的是985、211的學生。
據李俊觀察,許多學生對自己、對生活的選擇缺少足夠的審視和反思,在各種外在壓力的影響下,更多着眼于考試等學業競争,較少出于興趣或是好奇心進行選擇。許多學生在考研前未必有一個明确目标,提升學曆更像是一個基本需求,研究生學曆逐漸成為一個标配。
“淹沒在人群裡的普通人。”一個四川綿陽的二本女生這樣總結自己,在大學裡處于“邊緣”位置,因為性格和成績不自信,不敢靠近中心。她看到,考上研的同學在朋友圈裡的形象煥然一新,常參加校園活動。她覺得隻有考上研,才能去更大的城市。
來廣州後,楊靜怡難得面試了一個心儀的職位,公司正規,試用期交保險,财務主管态度溫和。但一些專業問題她答不上來,一緊張更語無倫次。對方問,你本科沒學過這些嗎?她如實回答,“我考了兩年研,這些都已經忘了。”對方笑了,讓她回去等回複,再無音信。
即便因為考研錯過很多,楊靜怡并不後悔。她喜歡自己複習時認真的狀态,覺得知識儲備也上來了,英文單詞量提升了好幾個檔次。“三戰”失敗後,她埋怨學校突然改題型讓她丢分,埋怨劃如此高的分數線。最後,她覺得不能怪任何人,是自己太“廢物”,接受了自己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學渣”。
她同時有些解脫的感覺,想趕緊出去找工作,見見世面。上網時,她關注的内容不再是美食、新發色和考研複試,而是通勤裝、Excel公式、面試技巧、租房避坑等。
為了找工作,她很快報考了老家的初會考試,但因為疫情,考試延期了。
想逆襲的「二本」夜幕降臨,楊靜怡收拾書包從圖書館出來,走到珠江邊。上了海心橋,她靜靜站上一會兒,珠江新城和廣州塔被點亮,遊輪駛過開闊的江面,這是她一天裡心情最舒暢的時刻。
進入6月中旬,求職依舊無望,這樣的念頭會不經意冒出來:如果當初我在那架失事飛機上就好了。“我不敢做傻事,會對不起父母,但總會有這樣的念頭,真的很想解脫。”即使站在珠江邊,她也想,夜景真美,要是能找到工作就好了。
家人開始催婚了,讓她趕緊找工作,最好考編,買房結婚,說這個年紀很多人已經生了二胎。她被影響,覺得24歲的确很大了。她又想,還考研嗎?不考不甘心,但即使明年考上,畢業後也28歲了,仍舊沒有工作經驗,而且企業管理這麼寬泛的專業,出來又能幹什麼呢?
遭遇考研和求職的雙重失敗後,她更加自卑,覺得配不上男朋友。男友是研友,“二戰”考上了一本。男友安慰她,考上研其實也不好,她覺得對方不懂自己,“隻有考上研才有資格說這種話”。向男友吐槽求職的困難,對方沒找過工作,能說的隻有“不要難過”。
“要是當初考研上岸就好了”,她常常想,有研究生學曆和應屆生身份,也不用考會計職稱了。
夜幕下的珠江。講述者供圖。
因為不喜歡學會計,她考研時選擇了企業管理專業。深感母校是所“末流二本”,她想考上一本依靠學曆逆襲,三年來報的都是上海、廣州的院校。今年是最有希望的一年,分數最高——342分,比去年的專業國家線A區高1分,“至少可以調劑到B區(分數線低10分),如果不能上一本,去好一些的二本也行。”
今年3月,看到分數線的那個下午,她“噌”地從床上坐起來,“整個人傻了”。353分,比去年漲了12分。她的總分比B區線還低了一分,連調劑的資格都沒有。
據教育部數據,2022年的考研人數達到了457萬,比去年增長超過20%。一些人原本不會參加今年的考試。西安一個女生去年“二戰”失敗後,求職兩個月未果,“隻要有地方要我,我就去”,最後應聘上博物館的講解員。很快疫情來了,博物館關門,她還沒轉正就辭了職,繼續準備三戰。
一個在綿陽的二本女生,前兩年目标是中山大學,今年換成了遼甯大學,“感覺這個能夠得着”。她考了349分,專業招生30人,她排名17。原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本專業的國家線比去年漲了14分,她以2分之差再次失敗。
回憶起出分數線那天,楊靜怡說自己從下午一直哭到淩晨2點,用掉了兩包抽紙,腦袋、眼睛和嘴都在疼,哭得喘不過氣來。
她沒有認真思考過教育這樣宏大的東西,隻是一再懊惱自己心态太差。第二次備考時,她常跟當時的男友念叨,“完了,我考不上了”。兩人是在自習室認識的,前男友一次就考上了北京的211。從那之後,她不想聽男友講任何關于研究生的事,對方課題組有幾個人也不清楚,兩人漸漸不講話了,最後分了手。
上了“二戰”考場,她心态崩了,不斷自我暗示:這次會失敗。考數學時緊張得哭出來,連題目都讀錯。第三次考,看到一道多年都沒出過的題型,她又心慌,“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結果連公式都寫錯。
備考期間不想讓别人知道自己的“失敗”,楊靜怡斷絕社交,每天泡在專業課本和題海裡,但還是沒有如願上岸。和她同在一個考研自習室的男生28歲了,今年是第7次考研。來自知識分子家庭,姥爺是清華的,他一直想考一本的研究生。男生本科學的是數學,但一到正式考試就崩,今年數學隻考了40分。
在這個自習室裡,他們将成績作為證明自己的唯一途徑。楊靜怡的迷茫從大學延續至今,她不知道畢業後從事什麼工作,但她肯定,考上研究生後一切都會不一樣,她會考一些證,會有更多的實習經曆。
如今她打算随便找個工作,在職備考“四戰”。預期再次降低,月薪3000元就行,除去1000元房租,剛好夠生活。但這樣的工作也找不到。她又托親戚打聽高速收費員的工作,中間人收了點人情費,告訴她,入職前要交一萬多元的培訓費,她被吓跑。
這幾天面試,她開始杜撰一些經曆,說自己隻是“二戰”脫産,去年一邊考研一邊幫親戚家做生意。為了不露餡,她專門咨詢了開公司的叔叔,說自己做的都是記賬、采購等基礎工作。雖然仍舊沒有收到offer,但她覺得,至少面試時沒那麼難受了。
下個月就是24歲生日,她不打算慶祝,這個本命年讓她感覺自己一事無成。她想再撐幾個月,畢竟适應了異鄉的氣候和飲食,也漸漸習慣了被拒絕。為了緩解焦慮,沒有面試時她會亂投簡曆,随便找些公司去面試,就當攢經驗。
6月11日,是她最開心的一天。她去聽了場live house,歌手是她最喜歡的搖滾樂隊。全程她站在人群裡蹦跳、歡呼,甚至主動和旁邊的陌生人搭讪。她發了朋友圈,把幾句觸動她的歌詞截了下來——
再見吧,
那些不切實際的夢,
可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人生。
(楊靜怡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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