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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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與書院的孩子們上實踐課歸來。
歸與書院。
黃勇軍、米莉夫婦在歸與書院合影。
湖南邵陽隆回縣小沙江鎮江邊村,高寒山區的瑤漢雜居村,神秘的花瑤世代生活在這裡
去年年初,黃勇軍、米莉夫婦拆了祖宅,在海拔1300多米的江邊村“黃家院子”,建起一座書院,取名“歸與”
歸與的課堂,就是想打開瑤山孩子的眼界,知道城市是什麼樣,城裡孩子在做什麼,如何在城裡生活
也讓城裡的孩子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踏實而綿長的喜悅,是春天種下種子,秋天才能收獲
什麼樣的房子,能裝得下鄉愁?
它應該建在闊别的故鄉,房前有水,屋後有山;它應該面朝田野,能聽見清脆的鳥鳴;它應該有一扇窗,輕輕推開,遠處是勞作的鄉親,近處有嬉戲的孩童……它曾是黃勇軍、米莉夫婦的夢想,也是如今歸與書院的模樣。
湖南邵陽隆回縣小沙江鎮江邊村,高寒山區的瑤漢雜居村,神秘的花瑤世代生活在這裡。年少的黃勇軍走出大山,北上求學,漂洋過海,不惑之年又回到了這裡。
妻子米莉是他的同窗,兩人同修政治學專業,多年來悉心研究儒家思想和鄉村文化。目前,米莉是中南大學副教授,黃勇軍是湖南師範大學副教授。
去年年初,這對教授夫婦拆了祖宅,建起一座書院,取名“歸與”。
名字取自《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千百年前,渴望回到故鄉教育年輕人,是孔子寄托鄉愁的方式。
“歸與書院,也承載着我們的鄉愁。”黃勇軍說。
建一座書院,讓鄉愁遇見理想
19年前,還在讀大三的陝北姑娘米莉,跟着男友黃勇軍回到他的家鄉湖南隆回小沙江鎮,見到她從未曾見過的風景。一位穿着花瑤服飾的老太太背着一簍小鴨子去趕集,米莉覺得新奇,準婆婆于是叫來許多穿着類似服飾的瑤族村民,笑着将她圍住,展示花瑤首飾和衣服給她看。
從此,小沙江成了黃勇軍和米莉共同的眷戀。
2003年,兩人第一次正式在這裡做學術研究,撰寫“中國鄉村政治文化問卷調查報告”。三個月裡,他們背着十幾公斤的包走遍每一個花瑤聚居的村落,記錄百餘萬字資料。
在隆回縣魏源故居,他們見到一間小小的私塾。“以後有機會,我們也建一所書塾吧?”彼時還是研究生的兩人,心裡種下一顆種子。
十餘年後,種子在法國南部金黃的麥田裡發芽——
2014年,已在高校任教的夫妻倆赴歐洲訪學,導師将他們帶到一個莊園,白天和當地農民一起挖土豆、摘葡萄、做果醬、釀紅酒,夜晚在星空下喝着啤酒聊天。
“那樣的生活讓我們明白,鄉村不是落後的天地,而是有生命力的生長空間。”回國後,黃勇軍和米莉決定,要在故鄉那個偏僻的村莊裡“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他們相信,“隻有在一個鄉村振興的時代,我們才有可能把這件事做成。”
“中國儒家志士的理想是用知識的力量去教化人,那也是我們想做的。”20多年前考出瑤山的黃勇軍,帶着妻子米莉回來了。他們決定,要在三四百戶、一千餘人的小沙江鎮江邊村,做一個鄉村文明的教育實驗。
夫婦倆苦口婆心地說服了家中老人,自掏腰包将破舊的祖宅拆掉重建。不久後,海拔1300多米的江邊村“黃家院子”,建起一座書院。
書院共有四層樓,白牆黛瓦,飛檐翹角,一樓的教室有些像舊式學堂,擺着方桌和木條凳;教室後面有一架黑色鋼琴,卻也并不顯得違和;再往樓上走,幾間宿舍裡擺着木質的高低床,供支教志願者和研學家庭居住,房頂開着天窗,躺在床上就能看星星;書院還專門設有閱覽室和非遺體驗室……
歸與書院的課堂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在寒暑假、節假日和課餘時間,面向大瑤山裡的孩子們開設了全免費公益課堂;二是主要面向城市家庭開設的研學項目,收取食宿等基礎費用。
歸與書院,并非成建制的學校,沒有固定的班級;它既不需要通過考試錄取,也沒有複雜的畢業程序——隻要步入書院的孩子,都會受到夫婦倆和志願者們的歡迎。
“我們希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們,放了學和放了假,還有地方可去,有人陪伴,有知識可學。”黃勇軍說。
除教學和科研工作外,黃勇軍和米莉把大部分時間都留在了小沙江。他們的許多學生,還有更多高校聞訊而來的志願者,組成了穩定和多元的教學輔導團隊。夫婦倆似乎因此耽擱了職稱評審、晉升提拔,卻甘之如饴。
一件“有意義的事”,讓鄉愁遇見了理想。
你看見了嗎,瑤山孩子的渴望
2019年7月,歸與書院正式開院。
開院前一天,黃勇軍的母親在江邊村三個自然組吆喝了一聲。夫婦倆心裡沒底,能來多少個孩子?估摸着,有30個就很好了吧。
第二天清晨6點,睡夢中的米莉被叽叽喳喳的聲音吵醒。她披上衣服來到書院大門口一看,一些孩子正聚在門前笑鬧,等着開院。
黃勇軍也清晰記得那個早晨:高矮不一的孩子沿着阡陌交錯的田壟,從四面八方跑來,有的還是小不點兒,有的個頭已竄得很高。他們跑到書院門前,氣喘籲籲,臉紅撲撲又有些害羞,喊一聲“老師好”。
“你看見了嗎,這是瑤山孩子的渴望。”看着成群結隊奔向他們的孩子,黃勇軍輕輕問身邊的米莉。
那天,村裡一共來了107個孩子。有村民跑來焦急地問:“孩子今天不在家,我先給他報個名,行不?”夫婦倆承諾,隻要孩子來了,都教。
可是,教什麼呢?
歸與書院的學生,年齡從幼兒園到高中皆有,最多時一天來了137個孩子。隻要開班,平均下來也有五六十人。沒有哪一冊課本适用于這樣的課堂。
于是,來自高校的支教青年志願者們紛紛拿出手頭的“絕活”。電影、動漫、音樂、詩詞、插花……他們搭建了一個山裡幾乎未曾接觸過的世界。
米莉介紹,公益課堂有兩種常規課和一種靈活課:一是在每學期放假前一個月開始,支教志願者在放學後陪伴和輔導孩子寫作業,二是寒暑假的作業輔導和興趣班,三是針對有專門技能的志願者團隊,比如音樂、美術、體育等,會根據志願者特長不定期開班。
最意想不到的一門課,是“撿垃圾”。
去年夏天,米莉給孩子們做了環保知識小講座,談到環境污染和垃圾分類。當天下午,她和支教志願者就帶着孩子出門了。
歸與書院門前有潺潺的小溪。孩子們扛着扁擔、拿上鐵鉗和鐮刀,躍下田埂,将小溪邊的塑料袋、煙頭、枯枝一點點撿起。
江邊村依傍小溪而居,卻極少有村裡的孩子覺得保護小溪是自己的責任。可那天,大家幹勁十足,撿了幾大袋垃圾。“既讓課堂的知識走入生活,也讓孩子找到自我價值,這不就是學習的意義嗎?”米莉說,從此,“撿垃圾”成了歸與書院的“必修課”。
課堂五花八門,反饋卻總是溫暖和驚喜。米莉還記得,中南大學的一名志願者在音樂課上彈起吉他,一個男孩鼓足勇氣湊上前,輕輕撥弄琴弦,然後就笑開了,開心了大半天。
“無論你教什麼,他們都很高興。”支教志願者、“95後”研究生杜秋悅說,山裡的孩子特别容易滿足,“如果你走進教室說‘今天我們一起畫畫’,你會立刻聽見一陣驚喜地歡呼,‘哇,老師,是畫畫課呀!’”
黃勇軍說,有時,他們會專門用一堂課的時間,教山裡的孩子防詐騙、坐地鐵,甚至是如何在車流穿行的十字路口過馬路。因為他還記得,年輕的自己考出大山來到城市時,心底那份無措和慌張。
“我們的課堂,就是想打開瑤山孩子的眼界,知道城市是什麼樣,城裡孩子在做什麼,如何在城裡生活,”黃勇軍說,“我們就想讓他們‘見過’。”
“見過”,是無法用學費來衡量的一份禮物。而黃勇軍和米莉決定,所有面對瑤山孩子的課堂,分文不取。
山水就在這,這是最好的課堂
對城裡孩子而言,歸與書院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開院不久後,書院也迎來了第一個城市親子研學團,約有十來個家庭,來自全國各地。支教志願者吳倩記得,孩子們走下大巴就開始噘嘴。“有的會嫌髒,有的什麼也不想幹,很多孩子隐隐有優越感。”
書院制定了一項規則,暫時收掉了手機和平闆電腦。幾天時間,黃勇軍、米莉夫婦帶着家長和孩子,戴上草帽,拿起鐮刀、鋤頭、扁擔和釘耙,去山上砍竹子,圍籬笆,然後挑選孩子們喜愛的蔬菜種子,開墾出小小一塊土地種下……
每到夜晚,他們會燃起篝火唱歌跳舞,在海拔1300米的小沙江,擡起頭看漫天繁星。
黃勇軍記得,有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來時穿着一雙嶄新的小白鞋。那天,他們要徒步兩小時去尋訪一個花瑤古村落。走過田埂時,女孩一腳踩進爛泥裡,腳抽出來了,鞋還陷在裡面,開始哇哇大哭。“小姑娘覺得鞋子髒了,不願意繼續走,我們一直鼓勵她。孩子去時哭了一路,回來時穿着髒兮兮的小白鞋,又蹦蹦跳跳了。”
山裡的每一個季節都不一樣,歸與書院的課堂也随之千變萬化。吳倩說,他們從不會将研學課程“定死”,也許這一期農耕體驗的主題是種蘿蔔,下一期就是砍竹子,再下一期又變成圍籬笆。“無論主題是什麼,那些來時不情願的孩子,離開時都很不舍。”
讀本科時,吳倩也曾是一個研學項目的志願者,負責帶領家長和孩子走馬觀花參觀校園,做些千篇一律的講解。她覺得有的研學項目“工業化、流程化”,遠不如在星空下、篝火邊給孩子講天文知識,來得有趣和自然。
也不是沒有家長提出過疑惑。有人問黃勇軍:“你們的研學項目,課很好,收費也低。隻有一個缺點,沒有課表時間安排。”
“歸與書院不是學習輔導班。農村就在這裡,山水就在這裡,這就是最好的安排。”黃勇軍說,“就像我們帶孩子去看打稻谷,遇見了勞作的農民,就有這門課,沒遇見,就隻能觀察别的。怎麼制作課表呢?”
在這裡,研學課不布置作業,不強制寫心得,黃勇軍和米莉相信,孩子們看見的、遇見的,就是學到的和收獲的。“一定要寫在作業本裡才是知識嗎?能分清麥苗和青草,也是知識。”
于是,就有了這樣的“歸與課堂”——
白天看日出,夜晚觀星辰;走過交錯的田埂去看雲彩和清風嬉戲,去追太陽投下的光影;跑上山坡摘野花,回來再上一堂插花課;在篝火邊圍坐,聽某一顆行星的故事……
6歲的泡泡來自廣州,曾在歸與書院與母親李華度過5天。那是泡泡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些和他同齡的孩子,在大山裡過着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
“泡泡從出生就一直在城市裡,我一直覺得他的生命體驗是不完整的。天地很寬廣,不隻有學習和興趣班。”李華說,他們曾遇見一戶農家在收稻谷,當地農民用風車把稻谷裡的雜草吹走,母子倆駐足觀察了許久,“了解了稻谷變成米飯的步驟,就是泡泡的成長。”
在黃勇軍看來,許多城裡孩子面臨着“過度教育”的負擔。在快節奏的學習和培訓中,對“立竿見影”效率的追求,遠遠大于對學習本身的享受,而孩子的焦慮往往是家長焦慮的投射。
可是,歸與書院的每期研學課程裡,志願者都會告訴像泡泡這樣的孩子,“種子不會這麼快長大,可是,以後來的小朋友會吃到你種的蔬菜哦。”
除了讓山裡孩子“見過”,夫婦倆的另一顆初心是——
讓城裡的孩子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踏實而綿長的喜悅,是春天種下種子,秋天才能收獲。
教育是發現,每個生命都有光
黃勇軍經常會想起一個場景:2016年,他在武漢大學參加全國書院的山長院長大會。面對會場裡的儒學大家,他提出疑問:今天,傳統書院的學生從哪裡來,發展往何處去?
問題落音,滿場沉默。
這曾是困惑了他和米莉許久的問題,直到歸與書院讓他們慢慢發現,“回到鄉村”是一個答案。
一頭是資源匮乏,一頭是負荷過度。而在一方連接城市與農村文明的小小書院裡,他們看見了教育的千萬種可能。
許多志願者都記得,曾有幾位染着頭發、打着耳釘的鄉村少年,坐在書院教室的後排,眼神裡滿是叛逆和迷茫。他們在詩詞賞析的文學課上昏昏欲睡,卻在清理河道的環保課上一馬當先,是那樣積極、熱情、可愛。
“在大山裡建一座書院,我們不是給予,更不是施舍,而是去看見。”米莉說,“教育是發現,發現每個生命都有光。”
什麼是生命裡的光?
面對這個問題,黃勇軍憶起今年春節的一場“雪地求生”。那是2月15日,他和米莉帶着一雙兒女在天寒地凍裡爬上大瑤山,走進竹林去“探險”,凍得直哆嗦的一家四口臨時起意,要在雪地裡點燃篝火取暖。
他們想盡辦法從雪地下刨出相對幹燥的竹枝架起,安撫着彼此的焦躁和不耐,用凍得有些僵硬的手一次次點火,許久之後,雪地裡終于燃起熊熊火光。
黃勇軍說,冰天雪地裡躍動的火光,就是生命本源的美,讓孩子體會到生命最原始的溫暖和力量。
這也是夫婦倆一直以來的堅持——每一個假期,他們都會把一雙兒女帶回大瑤山,在山野間砍竹子,割茅草,耕田地。
米莉說,孩子的世界有最本真的快樂,拿着一根竹竿,和小夥伴們在院子裡追雞趕鴨,就可以跑上一整天。
生命的光,在天生的好奇心裡,在遇見和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我們相信,有了對生命最樸素和旺盛的熱愛,孩子去了哪裡,都會活得很好。”黃勇軍說。
最近,歸與書院開啟了留守兒童“放學後守望”計劃,村裡那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放學後有了寫作業、看書、彈琴、學知識的去處。為了實現常态化運轉,他們同步開啟了“留守媽媽”計劃,讓在家中留守的婦女來到書院,和志願者一起看顧這裡的孩子。
6月下旬的一個下午,志願者杜秋悅在“放學後守望”計劃中,發起了一場關于夢想的讨論。
“我們想過很多很多,可是有什麼用呢?”從未出過大山的孩子,有些氣餒地說。
在杜秋悅反複鼓勵和追問下,孩子們才慢慢說出自己的夢想。“我想做糕點師,做很多很多美味的餅幹”“我想開一家書店,這樣就可以像書院一樣給很多人看書的地方”……
單純美好的小夢想,讓曾經同是留守兒童的杜秋悅,久久不能平靜。
她沉吟了一會兒,告訴面前的孩子:“課桌很高,山也很高,但是,當你們高過這些課桌,翻過這座山,一定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黃勇軍和米莉,常常想起多年前回到故鄉的場景。那是一個草長莺飛的春天,大山裡生機勃勃,孩子們眼中,卻隐隐有一種蔓生的“荒蕪”。
歸去來兮,田園将蕪,胡不歸?
歸與,是一座山村書院的鄉愁與理想。黃勇軍說,他們在挖一口井,如果書院能長久活下去,井水就能彙入江河湖海。
“我們想知道,一口井,有沒有彙入深海的力量。”他說。(記者袁汝婷、謝櫻)
責任編輯: 趙文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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