诨名趣話 原創 許文明
1
人民公社化時,隊為基礎,一個生産隊就是一個大家庭。那時,凡能頂得上勞力、半勞力的男女社員,年頭到年尾在一起勞動,朝聚暮散,同頂一片藍天,同享大自然的溫涼。社會體制把人們的命運熔鑄在了一起。
生産隊,這個特殊的團體,就像一個話劇團,一個歌劇團,一個雜技團,更像一個綜合的曲藝團。而每一個人民公社社員,幾乎全部都是演員。人民公社在曆史上存在了二十多年,風雲變幻,政治運動接連不斷,但生産隊社員們所從事的主要工作,就是面向黃土背朝天的農業勞動。他們的生活方式單調,物質生活貧乏,精神生活,在那年代,更是貧乏。但是,他們在繁重、單調的農業勞動中,創造了特殊時代的特殊文化形式。中肯地說,這些文化娛樂形式、内容,實在上不了“綱鑒”,但是,他們上演的許許多多喜笑怒罵的“經典劇目”,真應當載入史冊。
“诨名劇”就是最有特色的劇目。
我們沂蒙山人,給人起外号叫起诨名。一個生産隊,常在一起幹活的男女社員,少則五、六十口子,多則八、九十号人馬,不管那一個生産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你說誰沒有诨名?有一次,我小兒子數算起生産隊裡每個人的诨名來,問我:“爸爸,咱們大隊誰都有诨名,怎麼啞巴叫驢二爺爺沒有呢?”
我失笑,說:“‘啞巴叫驢’是什麼?”
兒子一愣怔,說:“我還以為‘啞巴叫驢’是他的名子呢。”
由于诨名的普及,即便是耄耄老人或沒紮牙的孩童,也都因其子女或父母的诨名而改變對他的稱呼,如:“蟄刺猬他娘,蹦豆子他爹,炮筒子他閨女,洋鎬他兒子”等等。老子诨名叫“老鼬子”,他兒子就成了“小鼬子”;兒子叫“套筒子”,他老子就成了“老套筒”;老子叫“老草鞋”,三個兒子,老大成了“大草鞋”,老二成了“二草鞋”,老小就成了“小草鞋”。老少幾代共戴一個诨名帽子的家庭,多的是。
2
起诨名的依據五花八門,起的诨名更是千奇百怪。
有根據其小名演化而來的。
過去,農村孩子起小名大都稀奇古怪的,什麼“黑狗、母豬、山羊”之類,什麼“穩住、踩住、拴住、坐住”,什麼“小引、小隔、小換、小免”等等。
有動物類的,有植物類的,也有季節時間類的,如“春、秋、冬,正月、六月、八月、臘月”,稀奇古怪,數也數不清。于是,從小名上生發出許多诨名來。
有個社員小名叫“善”,生肖屬狗的,二者本沒有什麼聯系。因為閹割公狗叫“骟狗”,骟過的狗毛往往長得很長,撓蓬在一起,很難看。這個叫“善”的孩子,從小邋邋蹋蹋,頭發經常亂蓬蓬的,有人便把他小名和屬相加在一起,他的外号就成了“煽狗”。
有個姑娘小名叫“雪兒”,長得白白胖胖,挺可愛的。我的家鄉一帶把身上有白花的小母牛叫“雪裡半壯”,這“雪兒”就有了“雪裡半壯”的雅号。
有親兄弟倆,大的小名“陳糧”,老二叫“倉囤”。兄弟倆都有個毛病,好結夥出去小偷小摸,背地裡,人們就說這兄弟倆象屎殼螂搬屎蛋一樣,一前一後地往家搬東西,于是老大得綽号“屎殼螂”,老二便叫“倉老鼠。”不知何故,“屎殼螂”後來又演變成“将軍”,就是頭上有兩個角的大屎殼螂。盡管“将軍”叫起來雅觀,其實一回事,還是屎殼螂。而老二的诨名中帶“倉”字,有點犯忌諱,後來就叫成“土耗子”,簡稱“老耗”;還有一個青年,小名叫“滿糧”,就随着電影動畫片神筆馬良諧音,“滿糧”成了“馬良”。
從小名演化成诨名的多得數不清。
3
有根據其體貌特征,外觀形象起诨名的。如上面提到的“洋鎬”,就是因為他的腦袋特别,額頭和後腦勺特别突出,左右兩頰則又偏又癟,脖子又細又長,不知哪位才子給他起了個诨名叫“洋鎬”。
有一個開拖拉機的,長得又高又瘦,外号“幹巴豆角”,簡稱“老幹”。這師傅是我們生産大隊第一代拖拉機手,在交通工具極不發達的年代,“老幹”在我們家鄉一帶是很有名氣的,四外八鄉叫他真名的不多,幾乎全他叫“老幹”。
鄰村,也有一個拖拉機手,小時候左眼皮上長疖子,好了留下一個疤,那隻眼好象一直往上翻着,五官又長得有點猴相,就掙了個外号——“翻眼猴子”。
“老幹”和“翻眼猴子”經常結夥外出拖運東西。他倆人之間互相稱呼,他叫他“老幹”,他叫他“老翻”。
有一次,兩人各開拖拉機進城拉氨水,返回路上,一個老漢要搭他們的車。先攔住了“翻眼猴子”。這師傅很會推辭:“你沒看見,氨水囊鼓鼓囊囊的,上晃。你等等,坐後邊幹師傅的車吧。”
說完,開車走了。
老漢隻好等。
少頃,後邊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開來,老漢截住,一連聲地懇求:“幹師傅,幹師傅,行行好,捎我一段路……”
“老幹”知道是誰做的祟,也不解釋,下颌一揚,示意老漢上車。老頭爬上拖拉機,感激不盡,絮絮叨叨地重複着說:“幹師傅,好人哪;幹師傅,心善;幹師傅……”
開車的“幹師傅”大吼一聲:“不願坐就下去!幹幹幹,我多麼幹!”
老頭吓得縮了一下脖子,再不敢叫“幹師傅”了。
加大了馬力追上了“翻眼猴子”,“老幹”指着他的鼻子罵道:“翻眼猴子,我把你的好眼也剜了去!”
“翻眼猴子”忙陪笑臉,說:“幹師傅,對不起,往後俺叫你幹爹還不行……”
有個社員叫承田,長得腿細腰細脖子細,頭小臉窄個子長,最胖的時候還不足90斤。人小,鬼心眼可特多,掙了個外号叫“ 螞蟻精”。
同生産隊還有個社員,個子隻有一米五幾高,胖得肚子又圓又鼓,臉橫着比豎着還寬,嘴又大,人們管他都叫“氣蛤蟆”。
久而久之,這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兩個青年,不光對自己的诨名默認了,時不時兩人還互相用暗語攻擊呢。“氣蛤蟆”看到“螞蟻精”往家搬東西,就沒名沒姓地說:“看來,老天快下雨了,有些精靈早知道,開始搬家了……”
“螞蟻精”聽了,也不愠不火地回話,說:“老天下了壞雨,老蛤叫不出聲來,你看,肚子氣得快放炮了。”
一來一去,全是含渾話,不知道裡表的,誰能聽出是什麼意思?
也有根據某人平時的習慣、逸事等給他們起诨名的。
一個姓江的青年,從小走路就不緊氣,慢慢騰騰,兩隻腳東歪西歪,即便來了急雨也不會緊走幾步。有一年,生産隊裡派他爹去看瓜,小江天天都要給他爹送午飯。一天上午,本來就晚了,他走路又慢,送到瓜地時,日頭已經晌午歪了。老頭子餓急了,指着走路歪三拐四的兒子說:“郎當、郎當,晌午飯郎當到後晌,哪輩子你才不郎當!”
不想,爹訓斥兒子的話,被别人聽去了,見了面就重小江“郎當,郎當”,他的诨名就這麼“郎當”起來了。
還有一個青年,打小不聽話,也懶得幹活,他爹每次教訓他,總是說:“你是标準的破車子,不勤楔巴着,你就不好使喚!”于是,他就有了“破車子”的頭銜。
他和“郎當”在一起幹活,老是叮叮噹噹地用暗語互相攻擊。“破車子”開腔說:“天不早了,不抓緊幹活,都是誰在那兒“郎當!”
“郎當”則不緊不慢地反唇相譏:“我看你又欠楔巴了!”
“洋鎬”聽了,忍不住笑了一聲,“破車子”又抓住了火口,立馬轉向他,說:“再郎當,給你一洋鎬。”
“洋鎬”則嗡聲嗡氣地送上一句:“破車子可經不住鎬頭劈。”
…… ……
就這樣,一邊幹活,一邊你攻過來,我頂回去,農田裡不時爆發出陣陣歡笑。勞累,似乎随着這歡聲笑語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在這奇特的群口相聲中,各人操弄着自己的工具,幹着相同的營生。天長日久,年年月月,生産隊的社員們,就在這座上頂天,下踩地的大舞台上,不分長幼,不分性别,不分輩份高低,自編自演,現編現演着生動歡悅而又别緻的活報劇。圍繞诨名而演出的“群口相聲”,更是世界少有的經典曲藝,别具一格,精彩至極。
幹一通農活兒,累了,隊長下令休息。幾十号人蜂擁而散,來到地邊地頭上,各自找位置坐下休息。抽煙的掏出煙鍋,伸進煙包裡摁煙末,你點上,我對火,幾十縷青煙從人群裡冒出來。有的則用孩子作業本上撕下的寫字紙卷喇叭煙卷。那些不會抽煙的,怕煙熏,不願意和拿“捅腚棒子”抽煙的挨着,遠離他們,用指甲掐草棒玩兒。此時,若沒人說笑,那才真叫死氣沉沉。死氣的休息,照社員的話說,是越休息越勞累。就盼着有人挑起事端,掀起打嘴仗的波瀾,在說說鬧鬧中享受着勞動間隙的歡樂。
打嘴仗的中心内容,每每離不開诨名。
有一回鋤地,地埫子長,幾個來回下來,各人都汗流滿面。此時,烈日當空,一絲風也沒有,天氣悶熱。大家終于盼來了隊長休息的命令,各人奔到地頭上幾棵老椿樹下,搶占蔭涼。
剛坐下,那個诨名叫:“呱呱雞“(山上一種小野雞)的姑娘,首先挑逗起來,說:“吹破天,你跟風老婆睡覺去了咋的,怎麼閉了風門,連18級的小風也沒有了?”
“十八級小風”是“吹破天”老于吹的故事。他說,有一回海上刮起了一陣小風,隻有18級,将一艘萬噸巨輪,離海吹出去了800多裡地,楔在地裡,連桅杆都不露頭。要是刮起大台風,還不連海也翻過來。
此時,“吹破天”老于叼着煙袋,正愁找不着消遣的話題,叫“呱呱雞”打起引子,就煞有介事地說:“今天不吹,我說個真實故事大家聽聽…...”
老于說完,故意賣關子,隻管巴達着嘴抽煙,就是不打腔。
有個诨名叫“警犬”的說:“吹破天叔,你有屁就快放,裝在肚子裡不怕憋壞了屎包!”
“吹破天”嫣然一笑,把煙嘴抽出來,大家不知他又吹什麼,側着耳朵聽。“吹破天”在鞋底上磕了磕煙鍋子,開始講了:“我有一個朋友,鼻子特别靈,别人放個屁,他稍稍一聞,立馬就知道吃的是什麼飯菜。”
說着拿眼瞟那位“警犬”
“警犬”說:“老吹,你乜斜什麼眼!”
“吹破天”并不理會,繼續說:“有個人偏不信,說,‘你這鼻子能趕上狼狗的鼻子靈?’于是,他獨出心裁,做了一道特殊的菜,要測測這個人的鼻子到底靈不靈。你們猜他做的什麼菜?……”
“什麼菜?”好幾個人急着問。
“他上山逮來一隻呱呱雞,回家又殺上了一隻家養的秋雞子,摻在一塊炖。至于調料嗎,他既不放蔥花,也不放姜末,更沒有放麻椒茴香味精面,你們猜他放的什麼?”
“什麼?”
“嗨嗨,他竟然砸上了一小塊尿壺碴子。”
衆人大笑,一齊說他胡嚼舌根子。他也不介意,繼續講:“他先用砂鍋子炒了一火,又改用瓦罐盆去燉。然後,拤了一蒜臼子蒜泥,蘸着二合一的雞肉,不澄渣地吃了個淨光。吃完,就去找那位靈鼻子夥計,說:‘這回,你要能聞出我屁裡的成分,我就請你吃一頓又嫩又鮮的雪裡半壯牛肉。如果你聞不準,那你就請我喝一頓一口焖的老幹熥白酒。’‘警犬鼻子’把嘴一撇,說:‘什麼複雜屁我沒聞過,就你那泔水清子屁也能難倒我!’
‘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壘的,聞準了才是真把戲。’說着,‘嘣’的一聲,放了一個響屁。對方鼻子搐了幾下,說:‘你的屁,味兒怎麼怪怪的?’‘咋怪法?’對方聳着鼻子,說:‘家養的秋雞子肉裡,摻和着呱呱雞肉味兒,先用砂鍋炒了後用瓦罐盆燉,糊糊醲醲還摻雜着一股臊氣味兒……’”
沒等“吹破天”講完,立時惹起民憤來,群起而攻之,一齊向他身上、頭上揚沙扔泥撇石頭。有人罵:“吹破天,你是标準的日本鬼子,壞壞的,名符其實的‘八格牙魯’”!
原來,他講的這個荒誕故事,是把生産隊裡許多人的诨名串聯起來胡編的。那個因自稱鼻子好而叫:“警犬”的、那個“呱呱雞”就不說了。“秋雞子”是因為一個社員,經常習慣縮着脖子,揣着袖子,象秋天還沒長羽毛的雞一樣,天一冷就縮頭縮腦的,像隻怕冷的“秋雞子”。至于“尿壺、砂鍋子、瓦罐盆、蒜臼子、雪裡拌肚、泔水清子、糊醲蒜、一口焖、老幹熥、不澄渣”等,全在這群人裡。被涉及到诨名的人,不約而同地圍上去,把“吹破天”扳倒在地,四爪朝天,幾個人抓着他的手腳打他的夯。沒參加打夯的在一邊充當啦啦隊,高喊:“一二,使勁!一二,使勁!非叫吹破天嘗夠一口焖的老幹熥不可……”
鬧得熱火朝天,歡聲笑語在山間回響,在田野上飄蕩。這時,隊長一聲喊:“下手幹活了!”于是,人們停止了打鬧,各人擦着笑出的眼淚,拍打着腚上的泥土和草屑,抄起鋤頭,又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勞作。“嚓嚓嚓”,幾十把鋤頭摩擦土地的響聲此起彼伏,似乎,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劇目,幾乎天天都有。
4
以上提到的诨名就不用說了,沒提到的人,誰沒诨名?有的一人诨名就有一大串。诨名涉及到的事物,上下五千年,東西南北中,無奇不有,你象八賢王,皇娘娘、烏紗帽、窦爾敦、哈密嗤、秦桧、二子、耩子頭,鏟翅子、泥鳅、螳螂、花翅子、老鼬子,蟄刺猬,老套筒……應有盡有。
女的也不例外,凡常在生産隊裡勞動的姑娘、媳婦,哪個沒有诨名子?
有個姑娘辮子又粗又長,幹活時,一甩,在脖子上纏兩三圈。有人就根據皮影戲裡那個自稱是“王二大辮兒”的姑娘,也送給了她一個“王二大辮兒”的名号。還有一個姑娘,走路特快,人們送她一個外号叫“一溜風”。又一個姑娘,平時嬌滴滴的,愛打扮,有人就給她起了個诨名叫“酸石榴”。
有個姑娘叫“梅蘭菊”,實際這是她的诨名。這外号很有來曆。她本來叫李蘭菊,一個姑姑是軍官,住在北京。有一年刹秋後,李蘭菊去北京過姑家。北京,是共和國的首都,可不是一般的城市,名事名人多,平民百姓有幾個随随便便能進北京的?人家李蘭菊托了姑姑的福,去了首都北京。她回來,到處炫耀北京之行的不凡經曆,逢人便谝她的收獲和見聞。她谝的最大的收獲,是結識了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梅蘭芳。
她情深意笃地說:“俺姑姑家房子窄巴,人多了住不下,她介紹俺到梅蘭芳家去住。哎呀,梅姐真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美女!”
李蘭菊說得繪聲繪色,倆人一見如故,梅蘭芳對人那個熱情勁就甭提了!吃飯一桌,睡覺,非要和她一鋪同榻不可。一連住了七、八晚上,兩人扳着脖子摟着腰,幾個晚上竊竊私語到天亮。最後,在梅蘭芳的執意要求下,二人焚香磕頭,結為金蘭姊妹。臨走,姊妹二人,依依不舍,揮淚而别……
李蘭菊左一個“蘭芳姐”,右一個“蘭芳姐”,眉飛色舞,情真意切。
說實話,那時節,我們山裡人,不知梅蘭芳是男是女,芳齡幾何的人不在少數。李蘭菊隻知道炫耀,隻想把自己一個山妮子和一個京劇名旦連在一起,以此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就忽視了一個問題:梅蘭芳到底是男還是女。她這一谝,谝出了天大的笑話,就有人把李蘭菊改就成了“梅蘭菊”。
還有“孫二娘、蝴蝶迷、沙螞杆、酸棗核、柿子萼、王二逛蕩……”女人的诨名也是多的數不清。
有時,男女社員,分成兩個陣營,互相用對方的诨名對攻,象對山歌一樣,充滿着诙諧與情趣。
每次鬥诨名,大多由男的挑起,一旦惹起女将們的火來,象決了口的閘門一樣,會把男方攻擊得一敗塗地。有時,把某個人的一串诨名,編排成順口溜,像背誦繞口令一樣,一口氣說出來,妙不可言。
有一次,一個诨名叫“南蠻子”的男社員,不經意地說:“俺家的小母豬,嘴好快呀,一會兒就吃一大盆子。”
說的無心,聽的有意,诨名叫“快嘴”的姑娘卻心驚了,立時反攻回去,把“南蠻子”的一串诨名,有節奏、有韻腳地喊了出來:“南蠻子、狗肉丸子、鐵闆洋僑皮盤子、牽着獗牛打欄子……”這一串風馬牛不相及的名詞,全是這位“南蠻子”的外号。
他的诨名這麼多,每一個都是有來曆的。
有一次,這位社員出門喝喜酒,回來,有人問他酒席上有幾種肉丸子,他說:“誰知道是豬肉丸子還是狗肉丸子,反正好幾樣。”
有人問他:“喜宴上還上狗肉丸子?”
“興許會有。”
于是,這家夥在一大堆诨名中,又多了一個“狗肉丸子”的雅号。
我們這一帶把公豬叫作獗豬。他家母牛下了個牛犢,有人問下的什麼犢,他說:“好象是頭獗牛。”他又添了一個“獗牛”诨名。
“打欄子”是給母豬配種,他的小名又叫欄子,于是,一提起他“獗牛”的诨名,就自然聯想起他的小名,順嘴就叫成“牽着獗牛打欄子”。至于鐵闆、洋僑、皮盤子等诨名,都是因為他平時說話出格,反倒都成了他的诨名。
“南蠻子”的诨名也是有來由的。我們這裡把南方人統稱南蠻子,咱說的這位老兄,上學時,考試老是倒數第一,老師說他:“你瞪着倆大眼,活像個宰牛的,怎麼學習一竅不通呢!”
他理由十分充足,反駁老師,說:“俺爺爺說了,我們家的祖墳地裡,被南蠻子埋上他們老祖的骨灰罐了,脈氣都攻了南蠻子,要不,我也一定成個南蠻子。”
哄堂大笑,此後,誰見了誰叫他“南蠻子”。
給誰起诨名起慣了,随時都可抓住他的話把變成诨名。有一次,勞動間隙休息,有人問“南蠻子”:“你到底有多少外号?”
他隻是笑,不答腔。于是,幾個人你接我和數算他的诨名,一湊,竟然一二十個。他自己自嘲地說:“二十個屌還多!”
這下好了,又掙了一個雅号——二十個屌。
這一個人的诨名,就有這麼多故事。全生産隊,全大隊,該有多少有關诨名的故事?
5
在緊張、繁重的體力勞動中,隻要總有人有事沒事地挑起事端,就會産生許多輕松的氣氛。
一個男的說:“天真熱,有個‘酸石榴’解解渴多好。”
“酸石榴”的姑娘一聽,原來是“窦爾敦”在挑釁,立馬回敬一句:“聽說有人去盜禦馬,被馬子踢去了一隻耳朵?”
又一個男子接上:“老窦不傻,每次出征,他不都是約上孫二娘一塊嗎!”
“孫二娘”一聽,是“老鼬子”插嘴,馬上頂回去:“那得去找黑嘴黃老鼠想辦法。”
叫“泥鳅”的青年插上說:“跑得快一點,一溜風就無影無蹤了……”
“一溜風”立即說:“誰有你的把戲高,一頭紮進紫泥裡就土遁了……”
就這樣,一邊幹活,一邊你接我和,連明話,加暗語,個人絞盡腦汁,把别人的外号拐着彎子,轉着圈子抖摟出來,诙諧、幽默、藝術,簡直令人拍手叫絕。不管牽涉着誰,誰也不生氣,誰也不記仇,嘻嘻哈哈,其樂無窮。
要收工了,記工員記工,問:“鐵匠錘大叔今早晨來晚了半時對不對?”
“恁娘的‘丫虎子’,老子隻晚了半袋煙功夫。”
“皮笊籬二哥來了嗎?”
“皮笊籬”馬上說:“快記,回家吃你老婆的‘甜柿子’去吧。”
放工路上,還是少不了有人打逗取鬧。一個說:“晚上睡覺,可别忘了拿尿壺。”
“尿壺”開了腔:“忘了,就尿在蒜臼子裡。”
進了村,最先到家的一位剛要進門,有人在後邊喊:“看看,俺嫂子是不是包的菜包子”?
“菜包子”回頭囑咐一句:“家去别忘了你那‘土蛋壺’老白幹!”
早晨出工,一見面就對上了:“大叔,今晚上沒做夢吃碗‘蘿蔔丸子’?”
“蘿蔔丸子”大叔馬上說:“做了,隻啃了一塊‘吹蹄子’,咬不動。”
就這樣打着诨名的嘴官司開台,奏響了一天勞作的序曲。
6
農忙季節,為了突擊農活,生産隊往往加夜班幹活。加班時隊裡要準備點簡單的夜餐,如熬一鍋地瓜綠豆稀飯,玉米碴子大鍋粥,有時還蒸幾鍋一拉面卷子。在一起吃飯,幾乎每個人的诨名都要上席,這個說:“先給‘八賢王、皇娘娘’盛上,人家戴着‘烏紗帽。’叫‘哈蜜嗤、秦桧’先焅着,誰叫他們是‘二奸王’呢。”
那個說:“先讓‘雪裡半壯’吃,填飽了肚子好拉犁拉‘耩子’。”
“‘孫二娘’開黑店,專蒸人‘肉包子’吃,今晚上叫她改改口味,喝碗咱們的‘地瓜瓤子’綠豆飯吧。”
“别光顧了說,小心砸了‘砂鍋子’!”
忽然有個青年大叫起來:“快看,‘大樹行子’嬸子喝了一‘瓦罐盆’了!”
被叫作“大樹行子嬸子”的老婆把眼一瞪,厲聲說:“再嘴賤,我踹死你這個‘土鼈子’!”
…………
幾十号人聚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地當飯桌,月光是天燈,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自自在在地舉行着特殊形式的聚餐。鍋碗瓢盆撞擊聲,碗筷碰打聲,打鬧喜笑聲,加上嗤嗤啦啦喝稀飯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組成一曲特殊的交響樂。這是什麼氣氛?這是什麼場景?這是中國農村人民公社時代,非常普遍的景像,是那個時代一道美麗的風景。
不知誰“嘣”的放了個屁,馬上有人喝彩:“好響頭,不亞于萬歲爺出京時放的‘登州炮’呢!”
‘登州炮’則說:“你再吱吱,我捏你的‘啞巴子’!”
許多人笑得噴飯。
舌戰繼續,各人的诨名繼續上席。許多人已經打起了飽嗝。
這是一桌什麼樣的宴席呀,主食:綠豆熬地瓜;主菜:辣椒拌鹹菜;筷子:高粱稭杆,可是,每個人競然吃得那麼香,那麼甜,喝的如同瓊漿玉液,就的如同猴頭燕窩。而真正的調味品,卻是讓人開胃的外号、诨名。
7
有些人的诨名,往往與他們的某些隐私和一些不太光彩的經曆有關。如有一個青年,辦事小氣,愛占小便宜,幹起活來好投機取巧,人們就送給他一個外号叫“交易員”。這是諷刺他,也是針砭他。
交易員是從“經紀”演化而來的。過去集貿市場上專做生畜交易的人,叫“經紀”,俗稱“摸裉子的”,也叫“打鈎的”。啦買賣時,經紀人先把手伸進賣主的衣裉下,探問多少錢能出手;又到買方那邊,用同一動作探問能出多少錢。買賣兩方全蒙鼓裡,任由經紀人來回擺弄。他在衣裉底下伸指曲指,讨價問價,雙方都以為向着自己,實際上都被經紀人耍着。一旦成交,經紀人是明着要一份,暗着又捂下一份。所以,人們一說起“經紀”,就理解為小氣、貪心的意思。後來,“經紀”改稱作“交易員”,名改了,可總改不了人們對這個行當的印象。
還有一個社員,外号叫“褲茬子”,這诨名有什麼來由?
這年春天,這青年結了婚。一晃到了夏天,媳婦已經有了身孕。有天晚上,小兩口到村外乘涼,媳婦說:“俺光想吃甜瓜。”
丈夫說:“黑更半夜的,上那去掏蹬(找尋)?”
“俺饞……”
丈夫想了想,說:“呃,看瓜的二拐子老漢,每晚都到河溝裡洗澡,咱何不趁機偷去。”
媳婦默許。
于是,小兩口便悄手懾腳向瓜地奔去。果然,老頭不在,小兩口喜出望外。可是一無籃子,二無口袋,憑兩手能抱幾個瓜?還是媳婦機靈,說:“你不會脫下褲茬子當口袋?”
“對呀!”丈夫立即脫下短褲,用地瓜秧将褲腿紮住,一下子裝了七八個大甜瓜。沒等走遠,看瓜的二拐子洗完澡回來,沒穿衣服,發現有人偷瓜,顧不得穿衣服,一邊喊,一邊踮着腿追過來。小兩口背起褲茬子口袋慌不擇路地跑,不巧,叫地瓜秧絆倒,裝瓜的褲茬子甩出老遠。兩人沒顧上拿褲子,狼狽地落荒而逃。二拐子光着屁股,也不再繼續追,嘟嘟囔囔返回去了。
“作賊三年不打自招”。過了一段時間,這青年對别人說:“人家是偷雞不着蝕把米,咱是偷瓜不着折了一條褲茬子。”聽的人不以為然,說:“生瓜栗子棗,誰人碰上誰人咬,不就是幾個爛瓜嗎,還用得搭上一條褲茬子!”
“那可不行,要真叫二拐叔逮着,非得叫俺兩口子用褲茬子背着瓜遊街不可,那不得丢死!”
這倒好,偷瓜搭上一條褲茬子,卻掙了個“褲茬子”的诨名。
我們家鄉一帶,把廚房裡的一種小昆蟲叫看家狗子,又叫土蟄子、夥螂。一個社員經常與他老婆打架,他老婆的诨名就叫“母狼”,打起仗來又踢又咬,又抓又撓,連命都不顧。有一次,這家夥被他老婆用手指甲抓得滿手滿臉都是傷,别人問他:“你臉上怎麼了?”
他吱唔了半天,說:“睡得死,叫夥螂啃了。”
衆人大笑:“就你家的夥螂啃人肉,該不是叫母狼啃的吧!”
從此,他便有了“夥螂”的外号。再後來,大概因為他家有夥螂,又有母狼,分不清檔,他的外号就演變成“二郎神”了。
8
要細說起我們生産隊、乃至全村(那時叫生産大隊)社員的诨名來,那可不是一天半晌能數清的,至于诨名的來曆更是探究不透。說是一種文化現象吧,又顯得粗俗,說是純粹的打鬧吧,裡面又有着濃重的文化含量。不管怎麼說,作為那個年代的特殊産物,更是普遍現象,的确值得研究。
我老伴保存了一幅她年輕時的一寸黑白照片。保存了半個多世紀,自然彌足珍貴。我便給她放大了一張,鑲在一個漂亮的鏡框裡。不久前,兒子領小孫女回來探家,小孫女指着照片,說:“哇賽,我奶奶年輕時好漂亮啊,大辮子又粗又長。”
正在我家玩的鄰居說:“你奶奶不就是咱們村有名的‘王二大辮子’嗎!”
我老伴伥然說道:“老了,大辮子都變成苘茬毛了。”
我取笑說:“要在那時,你不再掙個‘苘茬毛’的外号才怪呢!”
鬥轉星移,滄桑巨變,人民公社已經成為曆史産物,當年叫着诨名互相打逗取樂的社員們,中年的成了古稀、耄耋老人,不少人已經作古。那時的毛頭小夥子、豆蔻小姑娘,如今也都進入花甲之年了。随着時光的流逝,他們的诨名也随着人民公社的消失而被淡化了。可是,我總在想,在那個物質生活比較貧乏,精神生活,文化生活更是貧乏而又單調的年代,處于閉塞山區的人民公社社員們,在那種條件之下,用原始而樸實的豁達,營造出一個精神上的歡樂氛圍,一種原始而又淳樸的文化風俗,是應當令人稱道的。那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門的“雅号”,随着曆史早已消失,卻留下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尤其,如今,在構建和諧社會的進程中,人民公社社員們那種淳樸、樂觀、融和、坦蕩的精神和胸懷,不是很值得發揚和學習嗎?
原載《鈴子随筆》微信公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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