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網絡上處處盛傳着一句話——我問青山何日老,青山問我幾時閑。顯然,它的流行,是因為它以一種足夠深刻的簡潔,描繪了一種人們汲汲追尋卻又漸行漸遠的安然自适的生活姿态,春水一般細膩而自然地淌入了每一顆現代人高度忙碌的幹涸的心。
青山口中問出的“閑”,自然不是死屍一樣躺平,在青山的眼裡,終日除了吃喝拉撒而外便無所事事與高強度的快速忙碌有着同樣的危險,它們同樣吃人。此處的“閑”,應該是一個人在歲月風雲裡的心湖的平靜,教人以白雲清風、四時萬物的順應生命之“道”的姿态前行,從容自如。具體的地說,它是一個人日常工作與生活瑣碎的逼仄的時空裡應該有的從容腳步;它是我們作為人的日日必不可少的空暇(偶爾的必須急忙的時候除外),比如黎明與黃昏,再比如黑夜,讓我們用來仔細品嘗這短暫生命的豐盈的樂趣。
我始終不會相信,現代社會的辦公室的國度裡存在有生命的樂趣,這是所謂的現代文明說出口的無數謊言裡最大的一個,然而,人們卻偏偏将它誤以為了真理。由此推知,那些從早到晚甚至從黎明到夜半地被捆縛(起初是掙紮,然後是習慣,最後是麻木)在辦公室裡的人們,毋庸諱言,他們是這世間可悲而愚蠢的一群,他們大大降低了人類本就寂寥的幸福指數。
人們每每拿做牛做馬來講辛苦,也總自認為自己活得比牛馬們輕松,幸福。然而真相究竟如何,下結論的人也許從未思索過,借來用的人更不會貿然地思考它的與自己意見向左的可怕的其它含義。
自小生長在鄉村的我,已見過數量足夠大的牛馬,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哪一頭牛、哪一匹馬,過得像我身邊的大多數人那樣地勞累,那樣地憋屈,那樣地不健康。就說我的父親的老黃牛吧,黎明跟着父親出門,黃昏跟着父親回家,雖說是耕牛,可畢竟一年到頭裡真正忙碌的時日并不算多,大多數時候,我的父親隻是把它和家裡的其他牛馬獨自拴在綠草白雲、鳥語花香萦繞着的山坡,任它自由的享受屬于自己的生活。若是需要耕地的時候,父親會早晚給它喂足料——多是玉米面,放一點鹽,加上水一攪拌,就是老牛的辛苦費。就算是耕地,也并不十分勞累,在我看來,大多數時候,老牛遊刃有餘,反而我的父親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犁了一段,父親會坐在凸起的青石上來支煙,看看黃牛,又看看遠方,黃牛沒有煙抽,會來幾口草(父親從不舍得用竹兜把牛嘴套上,也很少舍得拿鞭子抽打,縱然揮起鞭子,也像他指揮老牛的吆喝聲一樣輕微而柔軟),會倒嚼,也會經常呆呆地看着遠方出神。當黃昏走近,又一次向着故鄉的一切灑下安詳的光輝的時候,父親會扛着犁,跟着牛,緩緩悠悠地跺回家。
三十餘年來,我從未見過父親淩晨六點鐘趕着牛去犁地(它自己起早摸黑地忙碌的時候卻并不少),更加沒有見過,我的父親會在黃昏以後把牛牽出來,何況是夜裡十一十二點。
三十餘年來,父親已換了好幾頭牛,我卻從未見過父親的哪一頭牛,露出過有些同事那樣寂寞而絕望的神情。
牛和人一樣,不能隻有忙碌,也需要黎明,需要黃昏,需要安安靜靜的休憩。我想,哪怕再将範圍擴大一些,天底下的牛們的幸福指數,到底也還是高出了人類許許多多的。
這些年,總是一個人在寂寞裡做盡了徘徊,工作的徘徊,生活環境的徘徊,反反複複,無休無止。
八年了,這八年裡,我像一架裝飾在别人家客廳裡的大鐘,整日在高中與小學、城市與鄉村之間不停地做着無人明白的搖擺,從未停在正确的位置。我是可悲的,我親手讓自己人生中的珍貴而漫長的八年,就這麼在彷徨的迷霧中流去了;我又是幸運的,我到底沒有在這八年裡死去,我始終不曾放棄自己對生活的美的渴求,我始終沒有随波逐流,沒有活成公共的模樣。
我還是我自己。毋甯說,我還是個人,完整的人。
這些彷徨的念頭,在寫下這些句子之後,我想是不會再有的了。蔣勳說,“活得像個人,才能看見美”。一個健全的人,自然無法忍受時時處處的形式主義,無法忍受從淩晨六點幹到晚間十一點,從周一幹到周日,從二月幹到七月,又從八月幹到二月,卻緊緊為了滿足少數人的卑劣而扭曲的欲望。我不能日日身心俱疲,唇幹舌燥地在睡前欺騙自己——我的生活很充實,甚至,麻木到忘記思考生活。
一個健全的人,絕不能忍受像犯人一樣戴着鐵鍊生活在監獄裡。我不能這樣去僅僅為生存而度歲,我需要真正地生活。
我需要生活,就像河流需要遊魚,天空需要白雲,大地需要生命,就像家需要屋檐。我不單需要站在正确的地方努力工作,我還需要牢牢抓住本就屬于我的生活的時間。我需要從容地踩着黎明或黃昏,牽着我的孩子,有說有笑地接送他們上下學;我需要從容地陪孩子學習,在關上門的綠窗前,或是在白雲下的樹的綠蔭裡;我需要從容的吃好每一頓早飯、午飯、晚飯(我一直認為,吃飯睡覺是人生的頭等大事,飯菜和床鋪盡可以随便,盡可以簡陋,卻不能急忙,仿佛閻王爺正手執皮鞭地站在身後催促一般的急忙);我需要從容地撒每一泡尿,拉每一泡屎;我需要從容地同我的妻兒一起跟着暮色享受生命裡的珍貴的休憩時間——黑夜;我需要一個月都能有那麼幾天,讓我帶着孩子們接近土地、走親、靜坐、看書、澆花、鋤草、遊山、玩水……
我不願意被裹挾進一種相像的無謂的快節奏的地獄般的生活裡。一句話,我不是機器,我隻願意像人一樣生活,像人一樣老去,像人一樣死去。
想起詩人劉年的一句話,“别老想囚禁我,你們不是棺材”,此言深得我心。
安于牢籠的囚禁,那是死人幹的事。
社會的牢籠裡的人哪,你們正融入死亡。
2022年7月8日,清晨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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