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磨房裡,隻有馮歪嘴子和他的小驢。
他屋裡的窗戶靠着蕭紅家的後花園。每當夏天的時候,後花園的黃瓜、倭瓜的藤蔓會爬滿馮歪嘴子的窗戶。
磨房裡便黑洞洞的。小驢蒙了眼睛,一圈一圈地拉磨。晚上,馮歪嘴子就整宿整宿地打着梆子。
他的生活是平靜的。偶爾蕭紅的祖父、有二伯和廚子會和他隔着後窗聊幾句。他待人是和藹的,問蕭紅的祖父今年有沒有去鄉下,問老廚子有沒有去看西公園的馬戲,還讓有二伯有空到磨房去坐坐。
不過,因為後窗被藤蔓擋住了,有時候人家走了,馮歪嘴子還在大段大段的說着。
他雖孤獨,卻很認真地活着。
到了秋天,新鮮黏米下來了,他會做好吃的年糕。
“黃米年糕,撒上大芸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闆一條、兩個銅闆一條地用刀切着賣。願意加紅糖的有紅糖,願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錢。”
大家都愛吃他做的年糕。每次他看到蕭紅在大前門外玩,還總是切一片送給她吃。
他待一個小孩子,都是溫柔的。
二
一天蕭紅去磨房玩,看到馮歪嘴子的炕上躺着一個女人,旁邊還有一個小孩子。
他竟有自己的孩子啦。
這磨房卻是非常冷的,溫度和外面沒什麼區别。馮歪嘴子便去求蕭紅祖父。
别人成家,都是人人祝福的好事情。可馮歪嘴子說他成家了的時候,卻很難為情。
祖父答應他,讓他去磨房南頭裝草的房子暫時住着。
馮歪嘴子說着“道謝,道謝”,眼淚竟流了下來。
原來人太窮了,成個家都好像做錯了事一樣。
很快,馮歪嘴子的掌櫃家的來了,掌櫃的太太罵他:
“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幹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你是什麼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面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原來人低賤了,找個老婆,也是不配的。
他是很窮的。老婆孩子身上隻蓋着面口袋,連個像樣的被子都沒有。
可是,就連這面口袋,他們也是不配蓋的。掌櫃的太太說:
“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三
掌櫃太太口中的“野老婆”,倒也不是别人,是蕭紅家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姑娘。
人們以前可喜歡她了,個個都誇她。
她開朗大方,聲音響亮,見了人總是親切地問一句“你吃飯了嗎”。
她力氣很大,幹活快,别人都說她是興家立業的好手。
她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落。辮子梳得好看,有時候還會插上一朵小花。
連蕭紅的母親都說,自己要是有兒子,定要娶她做媳婦的。
這樣好的姑娘,一旦嫁了窮人,卻成了人們口中的“野老婆”。
人窮了,自己的老婆跟着也被人輕視。
所有人都在說她壞,說她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人家姑娘家柔聲細語的,她說話響亮,所以她不是個好東西。
人家姑娘長得秀氣柔弱,她長得壯實,所以她不是個好東西。
說到底,人們還是怪她嫁錯了人。
“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房的磨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那穿綢穿緞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個灰秃秃的磨倌。”
笑貧不笑娼。在小地方,那種嫁了窮人家的女人被人瞧不起。而傍了大款的人,卻總有人羨慕。
世界有時候是無情的,但隻要有錢,似乎就能有一切。
可是有的人,就偏偏不信這個理,硬是要追求一些别的東西。
比如,愛。比如,婚姻的自由。
四
馮歪嘴子全家搬進了放草的房子裡。
屋子裡到處都堆着草。就連孩子鋪的蓋的,也是草。
人們總是在這草屋子旁邊探聽着消息,然後四處造謠。
有人說馮歪嘴子上吊了。有人說馮歪嘴子跳井了。
大家都在等着他去尋死。
可是他卻好好地活着。
每逢去别人家吃酒席,人家就調侃他少吃一點,留着帶回去給家裡的大少爺吧。
大少爺?就是那個睡在草窩裡的孩子?
馮歪嘴子也不和人家計較,隻是說:
“他在家裡有吃的,他在家裡有吃的。”
但是每逢有好吃的,他總是留着,等酒席散了以後,用帽子或手巾包着,帶回家去給他兒子。
連個小狗都知道疼自己的孩子呢,何況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有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小幸福。
“夏天,那孩子渾身不穿衣裳,隻帶着一個花肚兜,在門前的水坑裡捉小蛤蟆。他的母親坐在門前給他繡着花肚兜嘴。他的父親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驢拉着磨。”
兩三年以後,王大姐又懷了孩子。馮歪嘴子又要當爸爸了。他高興壞了,原本以前他隻有瘸着腿的小驢作伴。現在他要成為兩個孩子的爸爸啦。
他雖然窮,但是卻懂得心疼自己的媳婦。
不舍得自己的媳婦幹粗活。王大姐要端盆,要抱柴火,他總是攔下,說:
“你讓我來拿不好嘛!”
别人都瞧不起王大姐,可是她的家卻是快樂的。
他家買了新的白布,做了窗簾。馮歪嘴子第一次有了窗簾。
他還買了二斤新棉花、好幾尺花洋布,還買了二三十個上好的雞蛋給媳婦補身體。他總是讓她多吃幾個雞蛋,因為他心疼她身體不好。王大姐過日子儉省,不舍得,他就勸她:
“多吃幾個雞蛋算什麼呢!我多賣幾斤年糕就有了。”
你吃吧,我能掙錢呢。
他是個這樣有責任的人。
娶了王大姐這樣的媳婦,他可知足了。還和蕭紅的祖父說起來,誇她能持家,會過日子。
命運似乎待他不薄。
五
然而,他的媳婦卻死了。
死于難産。
馮歪嘴子要自己拉扯兩個孩子了。一個四五歲,一個才剛生下來。
人們又在盼着他去尋死。
可是,他依然好好地活着。
“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他用小勺子喂着剛出生的孩子。該幹活幹活。看見了人,也該打招呼打招呼。他還是那麼和藹的。
别人覺得他不行了,覺得他活不成了。他卻沒有想過。他哭過,也感到悲哀過。
但是每當他看到孩子的時候,他就覺得生活是有奔頭的。那流着淚的眼睛就笑了起來。
孩子長得瘦弱,人們覺得肯定活不成,他卻說“慢慢地就中用了”。
孩子長得難看,一咧嘴笑了更是難看,他卻看着歡喜地不得了。他說:
“小東西會哄人了。”“小東西懂人事了。”
别的孩子七八個月都會爬會坐了,他的孩子七八個月才會拍掌,他也照樣很開心的。
他在這個無情的世界裡,點燃了愛與希望的燭光。
這光很小,很微弱,卻也能照亮黑暗的人生路。
“大的孩子會拉着小驢到井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馮歪嘴子的故事還在繼續着……
六
《呼蘭河傳》的最後一章,是殘酷的,卻也是溫暖的。
死亡的理由有很多。但活下去的理由卻隻需要一個。
相信愛的人不能死,因為他想要有愛。有孩子的人不能死,因為孩子就是希望。
愛與希望,可以讓人堅韌地迎着人生的風浪。
願每個善良的人都找到人生的追求,并充滿希望。
在蕭紅最後的歲月裡,隻剩下文學陪着她。她愛文學,命運屢次要她屈服,她卻執筆寫下一篇篇動人的篇章。
也許,這就是“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吧。
她在最後的尾聲中寫道:
以上我所寫的并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隻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
她的文字不華麗,純淨卻又有一種深沉的力量。這力量,定是來源于作者那顆真切熱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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