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繼上一講“文學課程的意義和問題”之後,世界外國語中學IBDP中文老師李博又為我們帶來IB文學五講”中的第二講“文學課程的基本學習方法”。在本講中,李老師用“知人論世”和“文本細讀”兩種基本方法分析具體文本,展現出作品的豐富内涵。而回溯中國學術傳統,從《論語》、《孟子》到《文心雕龍》,都有類似論述,可見其跨越時空的有效性。
文 | 李博 編輯 | 聞琛
我讀書時,業師邵明珍先生傳授我兩條治學心法:一曰知人論世,一曰文本細讀。
老師告訴我,若能将這兩條法則融會貫通,文學研究的路徑便一定會清晰且踏實。我願意将這條經驗分享給年輕的IB學生們——它也應是IB文學課程的基本學習方法。
上一講我們讨論了文學學科的知識問題。如何将這些知識代入IB文學的學習,并與知人論世、文本細讀具體結合,是我們接下來關注的問題。希望這篇文章也能具備一些“方法論”的知識意味。
1
文學鑒賞關注文本就夠了嗎?
我們從一首小詩,王維《竹裡館》開始講起: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一眼望去,這首詩的意象和人物活動很明确地透露了主旨。我們可以仿照IB文學鑒賞的模式做一番分析:詩中寫景隻有“幽篁”、“明月”、“深林”三個名詞,不蔓不枝;“獨坐”、“彈琴”、“長嘯”、“相照”四個動詞則簡單平實。
然而,詩中這些看似随意勾畫的元素相互作用,卻帶來極為特别的藝術張力。胡應麟稱為“入禅”——“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詩人仿佛了卻凡俗之塵,歸複自然,這正符合王維“詩佛”之名……
這是大多數人的讀法。但很遺憾,讀到這一層還不夠稱之為“細讀”。我們略加留意,便會發覺有一些字詞在這種解讀下顯得不那麼順從。請注意“彈琴”、“長嘯”等詞。這裡未必隻作“以動寫靜”之用,卻更多地讓人聯想起魏鼎移晉時期的“猖狂”名士阮籍。禅意之外,王維詩歌是否别具深意?
《晉書》記載,阮籍其人是一個放縱不羁的男子:“嗜酒能嘯,善彈琴”。他失意時會獨自駕車沿着小路狂奔,待到無路可走時大哭一場,再調頭回家。阮籍曾在蘇門山遇到著名隐士孫登,向他求教。“登皆不應,藉因長嘯而退。”
阮籍:身在山林,心憂廟堂
阮籍為人表面疏狂桀骜,實則“多憂生之嗟”、“雖志在譏刺,而文多隐蔽”。《竹裡館》“幽篁”讓人聯想起竹林七賢。“獨”則勾連出阮籍“憂思獨傷心”的詩句。
“王維善解音律,他獨自一人在月光下又是彈琴又是長嘯,内心深處已不隻是一般的孤獨,而是有着難以言說的感慨不平在内”。這樣看來,《竹裡館》一詩非但不以山水之本真為主旨,反而充斥了感憤之情,且這種感情是指向世俗的。
我們需要從外部找到輔證。這首詩源自王維《辋川集》。有學者考證王維經營辋川在開元二十七年左右,适逢張九齡被貶,李林甫主政。政治鬥争和内省自責貫穿着王維的仕宦生涯,被認為臻至“禅境”的《竹裡館》,正包含了詩人欲語還休的悲傷與彷徨。
分析到此為止。反思一下我們的收獲:
1、我們進行了文本的“細讀”,并抓住了文本關鍵點“幽篁”、“彈琴”、“長嘯”。這些詞語的意義和“禅意”産生了“縫隙”,成為破解的入口。值得注意的是,所謂“縫隙”的來源是文學史知識的“記憶”。不知道阮籍其人和創作特點,便無法完成這重解讀。
2、文本分析應包含一個“外延”的過程:我們用曆史上的阮籍來解釋“長嘯”,用王維的創作背景來佐證解釋,都是“外延”的具體表現。“知人論世”的觀念及其知識在鑒賞中不可或缺。
3、我們接近了真正的文學批評意識,明确了鑒賞隻關注文本是絕對不夠的,獨立的藝術手法分析有其局限。
這首詩對于教師教學也應當有所啟示:
學生由于知識的局限,很難能夠通過自我的思考達成上面的結論。但我們可以将上文的認知順序抽象如下:
教師可以在每一個環節向下一個環節過渡時,給出方向的指導,讓學生自己完成查找資料和分析。當完成全部環節的工作後,一整套的知識體系都能在練習中融會,學生基本能感知到文學研究的方法及步驟。思路在訓練之後會逐漸清晰。
另一方面,通過正确的方法分析文本,常常會有颠覆常識的收獲,這也構成學生學習的一大樂趣。
通過這個案例,我們至少應該明确兩個事實:
(一)文本研究應更多地關注外在,即“知人論世”;
(二)即使進行文本細讀,也不應做僅僅關注“藝術手法”的自閉式閱讀。我們應當有另一套方法,而這套方法必須接納“文本的内外互動”。
下面我們來細緻地介紹“知人論世”和“文本細讀”的具體方法。
2
如何知人論世?
第一講談到IB大綱中并未強調文本以外的空間,但我們多次提及在DP階段,教師有義務為學生補充這些不可缺失的知識,助其了解外部信息的重要。從“文本外部”這個大概念出發,“人”和“世”的範圍至少應包括三個方面:
1、作者其人和其世
文學作品一般有“小”的語境(文本内部語境)以及“大”的語境(指向文本之外)。跳脫這些語境是難以看出作者真正的傾向的。我們單看這句話:
“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我們幾乎可以立刻把它判斷成一個直男症晚期患者的呓語;如果做文本分析,從中也找不出什麼藝術手法,讀者頂多交待一句“這句話是将女性物化”。
但是如果我們了解到這句話的來源是《阿Q正傳》中阿Q對小尼姑的評價時,事情似乎就沒那麼簡單了。原因是什麼?上下文語境之外,同樣重要的一點在于:我們知道了這句話出自魯迅,而我們又非常了解魯迅本人的思想和其“五四”背景。
在這種“大”的語境之下,這句話自然而然變成了反語:魯迅本意當然不是物化女性。
魯迅先生的文章内涵不止字面
如果缺失語境,我們對于這句話甚至整個文本的主旨可能都會走向理解的偏差甚至悖反,我們也無法發現,“女人是害人的東西”本身就包含着“反諷”的修辭手法。
所以,在IB學習中進行陌生文本的評論寫作時,正當的順序應是:先結合内外語境進行文本的理解,這個過程不要讓自己有太強烈的手法、技巧意識,陳思和老師将它叫作“直感”,就是“面對文本時的哪些感覺”;接下來,才是根據理解挖掘文本中的技法。
按照這種順序做文本解讀,理解方向明确後,手法也會變得豐富。但是太多的學生會被IB大綱評分标準中的“藝術手法”評分項綁架。上個月監考,我看到學生拿到試卷就開始在文本上勾畫藝術手法,心中隻能期盼他們不要一葉障目。
我們對于魯迅太過熟悉。但還有更多作者我們不熟悉,或者自認為熟悉卻不那麼熟悉(例如王維)。這個時候我們不關注作者其人和其世,不掌握正當的讀法,根本無法做出正确的理解。
2、文學史的知識
我們一直在強調,文學作品一定要放在文學史的範圍内去觀照。總有一些超脫作者自我的東西在指引他們的創作,如果忽略這個要素,對文本的理解就無法深入。
假設今天讀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從文本入手,理解也至多是“小人物自身的壓抑或庸常”;即使參考作者的其人信息,似也無法更深一層。
但是如果我們将文本還原回“新寫實主義”文學之中,便會有更多發現:這部作品事實上和特定的時代背景相關。
80年代中期之後,現實主義打破“宏大叙事”審美,轉向平庸瑣碎的現實日常生活(這實際上是一種反叛);改革開放後,經濟發展使人們的眼光從政治轉向物質利益和世俗精神生活,寫實小說便産生了。這些文學史知識的引入,能讓我們加深對文本的理解。
舉一些更實際的例子。IB中文A:文學PAPER1考試,近十年來頻繁出現以“農民工”為主角的小說。這類小說未必進入教材,但卻是改革開放時代之下不可忽略的一派文學。
文學史和時代相聯系,我們很多海外、香港、台灣的學生很難理解這類試題,正是因為缺乏相應的文學史知識。如果教師能夠介紹“城鄉二元對立”、“城市化帶來的陣痛”等農民工文學中的固定主題,閱讀和理解的障礙就可以掃除。
文學史當然無法脫離時代,但它和時代的互動關系是非常多元的——不一定是直接反映,也可能是反叛,也可能是辯證思考,當然也可能是其他形式。我們千萬不能将文本和時代的關系簡化,這也是我們的第一講強調的。
3、文學的常規和模式
托馬斯﹒福斯特提出文學具備“常規和模式”,這個概念跳脫了“時代”的限制,關注文學作品的共性。學生們一般将它總結為“套路”。
托馬斯﹒福斯特,密歇根大學文學教授
它首先包括體裁的常規,例如小說有篇章結構、視角限制等常規,詩歌有節奏、韻律等常規,每類常規可以總結出大緻統一的表達方向;也有跨體裁常規,比如無論在哪個文明、哪種文體中,春天一般代表希望和新生,而黑暗一般代表悲傷和絕望。
我們所說的這兩類常規都可以作為“知識”傳授(我們的第一講也有提及),它們構成學生的“文學閱讀語言”。
往更大處說,文學文本中往往存在陳思和老師所說的“隐形的結構”。
例如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大部分愛情電影都是童話中“王子和公主經過波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結構原型;而歌德《浮士德》、王爾德《道連·格雷的畫像》也都是西方文學經典的“與魔鬼交易靈魂模式”。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隐形結構”往往潛藏得很深,需要我們敏銳的嗅覺。
我們看餘華《兄弟》這個例子,這部作品出版之初被批評為“粗俗”,但是事實上它具備藝術的完整性,它的情節結構我們似曾相識:
李光頭雖然無意,但客觀上完成了“哈姆雷特式的複仇”,《兄弟》之下隐藏着一個哈姆雷特的故事原型。讀到這一層次,必須細緻到“力透文本”。
“細讀”之下,知識記憶将文本與其他文本聯通,形成“大文本”概念。一部作品可能因為“原型”的浮現,産生豐富的内涵和解讀路徑。
從《兄弟》中,也許我們就此可以看到“宏大”和“壯烈”,或者看到反諷意味;但無論如何,文學的模式深化了我們的理解,是必需的知識。
以上是對“知人論世”的讨論,從中可以明确一個事實:知人論世和文本細讀彼此是一體的,知人論世需要聚焦具體文本,而文本細讀也需要向外部空間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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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細讀有哪些原則?
1、掌握正确的文本分析順序
正如前面所談,文本分析的第一步應是通過反複閱讀建立“直感”。所謂“細讀”,絕不是讓學生開始閱讀時便尋找細微的技巧,而是關注文本細節再結合外部語境,把握作者“表達什麼”的微妙傾向。
這之後再去思考“如何表達”問題:發掘作者使用的藝術技巧,思考有何種理論工具可供運用。技巧和理論不是出發點,隻是媒介。
《文心雕龍》也說“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言”終究是隻是途徑,“情”才是文學的終點和最高價值。
2、不要忽略任何細枝末節
細節的存在往往會挑戰我們對文本意向的預判。《史記》有“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我們閱讀《項羽本紀》時,往往通過大量事件确立項羽偉岸正直的英雄形象,但是斬殺宋義、出賣曹無傷等細節信息卻又提示了項羽形象的複雜性。
其次,很多的“知人論世”正是通過文本的細節觸發的。它們往往是文本内外結合的樞紐。我們一開始所舉的《竹裡館》例子便是明證:“長嘯”等詞聯通了外界的信息,并促使我們利用這些信息回照文本。
司馬遷著史微言大義
3、讀不懂時要開腦洞
我們遇到讀不懂的文本時怎麼辦?今年6月我參加了一場華師大倪文尖老師關于文本細讀的報告,他的很多觀點對我啟發很大。他提出了三個概念:
文本的關鍵點(應引起重視的細節)
文本的完整性(或整一性)
文本肌理(文本關鍵點的連接線)。
文本閱讀時,結合關鍵點和外部信息做出頭腦風暴式“動态性還原”,再回歸文本進行排異式檢查并梳理肌理找出證據。
他的讀法其實是對我們前面零散方法的一種整合,十分科學但相對複雜。對于中學生我們可以做一番調整和簡化:
這個表中,核心的部分在于“動态性還原”,這是無法依靠任何的知識來完成的,隻能由老師引導培養或是自己學生多讀多思。
但是思維的舞蹈不能沒有束縛,腦洞也不能任性地開。除卻尊重文本内部邏輯,我們看到知人論世的意識同文本細讀一樣,滲透了理解的構建和檢驗的過程。它們相輔相成,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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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論:IB文學教學中的一點補充
我們的讨論可以落到更加實際的地步,與IB考試的要求進一步結合。在文本細讀、知人論世的前提下,PAPER 2和世界文學論文寫作等對我們提出了更多的要求。
如果在PAPER 2和世界文學論文應試中,教師所選取的材料是中短篇小說集,那麼有必要建立一個“大文本”的概念,将獨立的篇目通過一定的邏輯聯系起來。以魯迅《呐喊》小說集的幾部小說為例,我們可以用特定主題将其串聯,這個主題就是《呐喊》中的“吃人”問題。
魯迅小說是衆多IB學校中文A的PART 3選擇
《狂人日記》看似雜亂,但是可以從“狂人”的叙事視角中有條理地梳理出“吃人”的幾個特性:例如普遍性(階級分布廣)、吃人者的殘忍(野獸的比喻)、吃人有方法(三種方法:從史書中找依據、成立“無罪名殺人團”、宣布對方為非正常的人)、“覺醒者也吃人”。
到《孔乙己》,小說其實是對“吃人”問題的補充,它的重點不是“科舉制度”,而在于另一個問題:吃人者有強大的同化能力。這篇小說是透過小夥計的第一人稱視角,着重關注他的幾次“笑”的變化來達成這個目标。其次,吃人有層級性:社會地位高的可以吃社會地位低的。
《藥》中則寫老栓這樣的底層庸衆既是吃人者也是被吃者,通過寫看殺人的人來寫吃人者的麻木,同時通過寫無名無姓的老中青三類吃人者來反映吃人的普遍性(年齡分布廣)。
夏瑜則是《狂人日記》中第三種吃人方法的實踐。而《阿Q正傳》則是進入到一個“被吃者”的心理内部進行樣本研究,帶出了吃人的層級性(找老太爺、阿Q和小尼姑的關系)和吃人者的殘忍(笑、狼比喻)、被吃者的麻木(精神勝利法)等。
我們用“吃人”這個大主題來将這些文本聚攏在一起形成下表。紅色字體标注的特征,我們稱之為“小主題”。在梳理文本、整理表格的過程中,我們又能發掘出很多文本中隐藏着的小主題,并把它們歸入不同的小主題下。
在每個“小主題”下,相關篇目形成互文關系,自然聚集;我們再思考小主題下的不同文本和藝術手法,補充在下面,就形成了獨一無二的學習和複習材料。藝術手法由此可以有條理地被整理在各個門類之下,再也不用茫然背誦散亂的文本和技巧了。這樣的學習宏觀和微觀結合,更有章法。
這張表格雖簡單,但還表達了一種傾向:在進行PAPER 2的文本比較時,不應隻關注細節性的“藝術技巧”,這樣的做法是機械和無意義的;學生應該有更加厚實的比較出發點和落腳點,這個點可能就可上升到所謂的“小主題”或“大主題”。
當然,如何進行比較才有意義、文學比較有哪些方法等問題又是另一套論述。但這套知識對于面臨PAPER2考試和EE的IB學生而言,也是亟需掌握的。希望我們可以在下一講專門讨論文學比較的相關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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