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腳的疏密,足以引導情緒的起伏,而密集的韻腳,容易收到急促的效果。密集的韻腳與急促的氣氛,也是促使詩句增加強度的方法之一。
要使韻腳表現迫促的氣氛,不外乎三種情形:第一種是在全句字數上增減,句式漸短,韻腳的距離就愈近。第二種是在押韻的次數上增減,韻腳漸密,筆力的強度就愈增。第三種是句句都押韻,表現出節短聲促的迫切感。
句式漸短的例子,如韓愈的《東方未明》詩:
東方未明大星沒,獨有太白配殘月。
嗟爾殘月勿相疑,同光共影須臾期!
殘月晖晖,太白睒睒。雞三号,更五點!
先是四句七言,然後四言、然後三言,這種句式漸短,音響漸歇的設計,前人已發現是“與鐘鳴漏盡意同”(見《唐宋詩醇》),長短句型的變化與宏細韻腳的轉換,将鐘鳴漏歇的意味摹拟得很傳神。
葉矯然曾說解本詩的大意是:“雞鳴欲曙,則此百數大星者,岌處于不能自存之勢,惟力巨如長庚孤明配明月,頃之并月勢不能自存,陽德方升-星之自密而疏、而淡、而滅。”(《龍性堂詩話續集》)參其内容,再細考其韻部,據唐人孫愐的唐韻,入聲月韻第十與沒韻第十一是可以同用的;疑與期都在平聲七之韻;睒在琰韻,點在忝韻,琰韻第四十八忝韻第四十九是可以同用的。七言句兩句一轉韻,句句押韻,末尾雖隔句押韻,由于句式漸短,不覺得舒緩,而覺得很快率。朱彜尊說它“氣格極練”,正是指出本詩簡練明快的精神。
本詩作于永貞元年七月,王伾已稱疾免職,所以說大星已沒,隻有西方的太白金星還配着殘月,比拟王叔文與韋執誼仍在位,群奸已很孤立,但互相猜忌、互相排擠,于是作者用呼告的語氣說:殘月殘月,暫勿相疑,同光共影,為時無幾,雞已啼了三次,更漏已滴至第五更的第五點了,結尾替這群奸黨感到危險,是以十分痛快有力的語調噴薄出來的。
又如李鹹用的《寄修睦上人》詩的結尾:
尋陽有個虛舟子,相憶由來無一事。
江邊月色到岩前,此際心情必相似。
似不似?寄數字!
在煞尾的地方,用二個短句,句句押韻,這種急促的收結,會造成遒勁有力的氣氛。所謂句句押韻,是指“上去通押”的晚唐風氣而言,“子”、“似”、“似”屬孫愐《唐韻》上聲止韻第六,“事”、“字”屬《唐韻》去聲志韻第七,“似”與“字”相押,是上去通押,似字詳裡切,屬于濁音,王力說“全濁音的上聲,大約在晚唐(或更早)已經混入了去聲,所以更容易造成上去通押的情形。”(見《漢語詩律學》)“似不似?寄數字!”句型縮短,韻腳密集,自有緊鑼密鼓的迫促效果。
先七言句,再出五言句,也有迫切的效果,如李白的《寄遠》詩第九首: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餘空床。
床中繡被卷不寝,至今三載聞餘香。
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
相思黃葉落,白露濕青苔!
起首以“美人在時”與“美人去後”的景物作對比襯映,接着以“人不在,聞餘香,香不滅,人不來”回環相關,深深地表露其嗚咽嗟痛的傷感。又以第三句起首的“床”字,頂真第二句末尾的“床”字,以第五句起首的“香”字,頂真第四句末尾的“香”字,前後頂接,語勢蟬聯直下,再加上句型漸短,韻腳相距漸短,這種步步進逼的語勢,表現出一氣流注不可遏抑的奔迸力量。
短句除了用于篇末外,也可用于篇首,也可用于篇中,也可篇首篇尾并用,如李白的《長相思》詩,以“長相思,在長安”始,以“長相思,摧心肝”終,參雜短句,破壞規律平闆的節奏,常能表現情緒的激越,往往由此增加句的強度。
韻腳漸密的例子,如杜甫的《魏書軍歌》,全詩二十一句,結尾的五句是:
吾為子起歌都護,酒闌插劍肝膽露,
鈎陳蒼蒼玄武暮。萬歲千秋奉明主,
臨江節士安足數!
全詩前面的十六句,都是隔句用韻,共轉韻三次,語氣比較舒緩,到結尾處,用“促收式”作煞尾,五句中的第一句是畸零句,畸零句必須入韻,于是“護、露、暮”句句押韻,而“主、數”又句句押韻,使結尾的聲勢昂揚起來。
仇兆鳌說:“此歌前用八句轉韻,中間各四句轉,末則三句兩句疊韻,蓋歌中音調,取其繁聲促節也。”(《詳注》卷四)這“繁聲促節”使忠勇之烈,兵備之盛,一齊奏鳴出來。
歌行的結尾,每用密集的疊韻,上例是“歌”,再舉一首“行”,如杜甫的《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窦侍禦》,起首是長短句糅雜,結尾四句是:
江花未落還成都,肯訪浣花老翁無?
為君酤酒滿眼酤!與奴白飯馬青刍!
“都”、“酤”在孫愐《唐韻》中屬模韻第十一,“無”、“刍”在《唐韻》屬虞韻第十,虞、模在唐時是同用的,所以這結尾四句是句句用韻的,全詩在氣勢盛壯時句句用韻,氣勢舒緩時隔句用韻,韻腳随着氣勢,氣勢也随着韻腳,循環相生。王嗣奭說:“此詩一韻到底,而兩用疊韻,妙協音節,起伏頓挫。”(《杜臆》卷四)正是指出韻腳的疊用處,往往能使氣勢昂揚起來。
與韻腳漸密相反的,是韻腳漸疏。韻腳漸疏,氣勢也就迂徐下來。歌行的韻腳以先疏後密為多,先密後疏的較少,如杜甫的《晚晴》詩,前半句句疊韻,後半隔句用韻,語氣自然先強後弱。
岑參的《輪台歌》亦然,李锳說它“前十四句,句句用韻,兩韻一轉,節拍甚緊,後一韻衍作四句,以舒其氣”。是因為末尾四句,兩句押一韻,轉韻的第一句也要押韻,四句中用三韻,已比前面句句押韻的節拍寬緩了一些。
氣勢壯盛、節拍快速的要數全詩句句押韻的了,句句押韻有一韻到底的,如韓愈的《鳴雁》詩,何焯說它“明快”;有數句一換韻的,如岑參的《走馬川行》,黃香石說它“精悍”。
再看蘇轼的《次韻答劉泾》詩:
吟詩莫作秋蟲聲,天公怪汝鈎物情。
使汝未老華發生,芝蘭得雨蔚青青!
何用自燔以出馨,細書千字雜真行!
新音百變口如莺,異議蜂起弟子争!......
全詩在描寫一個熱情的詩人,為了他那險怪的詩句,甘受病的煎烹、老的早侵。全詩一韻到底,句句用韻,紀曉岚說它“發端奇逸,通體亦遒緊”,這通體“道緊”的力量,與迫促的韻腳極有關聯。
再看明代女詩人徐媛,她不喜杜甫,偏愛李賀,所作《燈宵曲》幾乎句句用韻:
春風吹雲生晚晴,空光曳練飛弓弸。
官街馬蹄踏踏行,玉壺漏箭鳴丁丁。
華燈九枝排龍檠,吳兒傀儡鬥雕棚。
月綴金鋪素影呈,沉香火底鳳箫橫。
倡樓怨婦思不禁,花裙步蹙蘭苕萌。
雙環垂耳夜珠明,牽鸾拖佩鬥腰輕。
挾筝抱瑟發清聲,高山停雲飛鳥平。
神魚躍浪波巨驚,歌成一曲酒數觥。
倒瀉銀河水一句句押韻,運用在一個熱鬧非凡的燈節,氣氛十分融合。燈節時這邊皮雕戲,那邊投壺賽;東邊鳳箫吹,西邊筝瑟喧;南邊飲酒,北邊唱歌,咚咚锵,咚咚锵,馬蹄踏踏,花步蹙蹙,玩伎百出,酒觥不停。場面繁雜歡嘩,與緊鑼密鼓式的句句用韻,氛圍是完全協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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