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自古多佳句，隻待你我去讀懂。我心中的”千古風流句“便是納蘭性德《蝶戀花》中的”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 ,軟踏簾鈎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栖蝶。”——納蘭性德《蝶戀花》。

納蘭性德用他的短暫一生展示了一種與衆不同的美：人生可以短暫，但絕不黯淡。納蘭的詞，帶着清新之風，帶着朝露之潤，帶着生命的氣息。正是“筆花四照，一字動移不得着也。”納蘭的詞純任性靈，一任自然，讀他的詞，你會感受其中有那麼飽含摯意深情的凄惋動人旋律。

這首《蝶戀花》是納蘭的愛妻盧氏病故後，納蘭在一個月夜觸景傷情之時所作。納蘭本是一位頗似賈寶玉的濁世佳公子，性好自由，愛書、愛友，更愛他的妻子。妻子盧氏17歲與納蘭結合，三年後去世。雖然夫婦相處的時間不長 ,但感情十分深厚。妻子去世後，納蘭常常觸景生情，時常回憶妻子生前言行，感歎自己的孤獨凄涼。

納蘭曾創作過數首《飲水詞》，其中許多篇章記錄了詞人與妻子那如初日芙蓉，曉風楊柳般的歡樂，這是他一生的少年行樂圖。可惜這段時間很短，他永遠也忘記不了妻子臨終時拉着他的手說的遺言：”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從此之後，明月便賦予了納蘭深沉的哀思。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月光下的世界，朦胧而又凄婉，更容易勾起離别之人的無限相思。納蘭仰望夜空一輪皓月，浮想聯翩，不禁發出“明月一年到頭辛苦奔忙，可惜好景無多，一夕才圓，夕夕都缺”的呼喊。"環”和“玦”都是美玉制成的飾物，所不同的是， “環”似滿月；“玦”似缺月。納蘭以“辛苦最憐”四字領起，使天邊那一泓寒月，也漾起許多情思，這背後暗寫自己失去愛妻後離愁多、歡樂少的心境。

納蘭和盧氏曾在中秋節的月光下歡樂地遊戲，可現在物在人亡，一見到天上的明月，納蘭就不禁産生無限悲痛之情。“若似月輪終皎潔 ,不辭冰雪為卿熱”一句，借用了《世說新語》中荀粲和妻子感情極笃的典故。這個典故的内容是荀粲和妻子的感情很深，冬天妻子發高燒，荀粲就到院子裡把自己凍冷，然後回到屋子，用自己的身體貼着妻子的身體，給她退燒。妻子去世後，荀奉倩沒過多久也死了。納蘭在這裡用一個“卿”字将月亮拟人化，借此表達自己要不畏“辛苦”，不辭“冰雪”去到自己愛人身畔，以自己的身軀熱血“為卿熱”的決心。

納蘭此時一定在想：如果愛妻真的能夠像明月那樣 ，那他一定會不辭辛苦地攀登天路，來到月宮，用自己的體溫、熱血溫暖妻子。這是納蘭對亡妻的一片忠貞，一份不惜犧牲自己的誠摯之愛。隻是天意弄人，天路難通，遐想消散後，剩下的隻是對往事的追懷和物在人亡的沉痛感慨。

“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鈎說”。納蘭的心從遐想被拉回到現實，曾經目睹過自己和愛妻幸福美滿生活的那一對燕子，依然成雙成對，出現在家中的簾鈎上。它們是那麼嬌小、那麼輕盈！”軟踏”兩個字，極為傳神的将一對燕子在簾鈎上呢喃絮語的樣子極為傳神的表現出來，燕子呢喃絮語，它們在說什麼？是在說我們的愛情嗎？是在問女主人去哪了嗎？從一個“說”字裡，讓人讀後不禁想象此間當年有過的旖旎柔情，但是這一切在今天都消逝在風裡。

燕子是納蘭家的故人和常客，親眼見過男女主人風韻； 現在隻有春燕雙雙、柔情綿綿，人卻是形隻影單。以成雙結對的燕子反襯孤獨的詞人，以燕子歡悅對話反襯詞人的情傷腸斷。這種反襯所表達的哀思 難道不更加婉曲深沉，更富有藝術感染力嗎？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栖蝶”一句是納蘭式愛情的表現。納蘭對妻子竊竊私語：“在你的墳前我悲歌當哭，但悲哀還是得不到解脫；我隻有來認一認，花叢中可有當年一雙翩翩起舞的蝴蝶。

唐代詩人李賀 《秋來》一詩有這樣兩句：“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納蘭便借用了這個典故，抒發自己對亡妻的感情：我像秋墳之鬼那樣為你吟唱挽歌，卻絲毫不能減輕死别的悲痛。我們今生的緣分已絕了嗎？那隻有死後和你能像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樣，變成比翼雙飛的蝴蝶，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正是這種花叢之中蝴蝶雙栖與孤墳之畔形單影隻的對比，才讓納蘭感到了絕望，使結句的明媚之語反而起到了強化悲情的效果，做到了以喜語寫悲情，益見其悲。

這首悼亡詞從“最憐”起筆，以“認取”作結 ，詞人的愛情一瀉到底，借景抒情，越過了時間和空間，把天上與人間、現實與幻想、人和物串通一起，畫面虛虛實實，讓人讀來既分明又恍惚，既有真實感，又有朦胧美。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然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納蘭詞中的理想境界，是希望青春和愛情得到永生。詞人是非常執着于這一理想，我們讀這篇詞後，也同樣會感覺出納蘭凄惋中燃燒着着火一 般的期望，這使得這首詞脫離了頹廢的低級層次，給人以一種向上的希望，而不全然是消沉。

雖然此詞主題是悼亡，但悲哀中又不失鮮豔色彩。“一昔如環”的往日戀情，“不辭冰雪為卿熱”、“春叢認取雙栖蝶”的暢想 ，都給人以稍稍的快慰；花草盛開、蝶栖燕語又使人感到些許暖意。早逝的妻子在納蘭心中永遠是那位初見的少女，相戀的時光是永久的紀念，人生這段美好時光使納蘭無限依戀，所以妻子死後，他不止創作了這一篇悼亡詞，其緣由便是在于此。

從藝術技巧的角度看，這首詞從始至終，既是景語，又是情語；情景交融，無比深情，是納蘭作品中極具感染力的一首悼亡詞。讀者可以從中真切地感受到納蘭那情到深處人孤獨的凄婉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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