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玉秋

母親留在世上的時日不多了。

我不知道母親還能陪伴我們多久，對于親人而言，祈禱她每一天能夠平安度過，已經是觸不可及的奢望。

五個半月前，母親在本地醫院體檢時查出肝占位，疑是惡性腫瘤。母親平常身體硬朗，沒有任何發病的征兆，父親和我都将信将疑。時間寶貴，不容耽擱。我和姐夫當即買好高鐵車票，一路奔波，陪着母親趕到北京權威醫院。經多位專家查看，确診母親是肝癌晚期，并且無法通過手術根治，隻能實施保守治療。

這一次确診，仿佛晴天霹靂，全家人僅存的僥幸被無情的現實徹底撕裂。

母親素來識字，有文化基礎，很清楚自己得的什麼病。我們雖然一再含糊其辭，卻始終瞞不住她。母親出乎意料地冷靜，她幽幽地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人的命天注定，有什麼事什麼話，你們不用躲着我……

接下來，便是有病亂投醫。我四處打聽哪裡有專家有偏方，陪着母親求醫問藥。然而，母親服了中藥服西藥，縱然天天苦口，依舊沒有遇到良藥，更沒有奇迹發生。

随着時間推移，母親的病情不斷惡化。母親的飯量越來越小，體重越來越輕，體質越來越弱。病發前，母親彎腰就能提起水桶，病發後軀體迅速退化，先是步履蹒跚，然後是依靠拐杖支撐，直到躺在病床上一卧不起。母親持續腹脹、惡心、嘔吐，逐步發展到一粥一飯都難以進食。

這是母親确診後第三次住院治療了。這一次，住院時間比較長，今天已經是入院第三十八天了。這些日子，除了有兩天我回家洗洗澡、換洗一下衣服，其餘每個夜晚都是在病房陪母親度過的。

三周前，大夫把我叫到一邊私下說，就老人的病情看，惡性腫瘤擴散非常迅速，毫無疑問醫生也無力回天，現在有兩個選項：一個是接老人回家，聽天由命，這樣推測生命也就維持一個星期左右；第二個選項，是繼續住院治療，靠藥物延緩壽命，至于能活多久是未知數，親人不要抱太大期望。

我們一緻選擇了第二個方案，這樣做一方面是讓母親多陪伴我們一些日子，另一方面是覺得有醫生幫助，應該能夠最大限度減少她的痛苦。

就在母親患病治療期間，妗子(舅母)突發心髒病離世了。母親聞訊，觸景生情，悲痛不已，大哭了一場。事後，她對我說，你妗子多好，當天犯病當天走，自己不遭罪，也不拖累兒女。

我說，妗子走得急，倒是一了百了，可是親人真承受不了啊。

母親思忖片刻答道：你說得也對，可是病人痛苦地活着真是煎熬啊……

與身體每況愈下同步的，是被病魔摧殘的痛苦。一個學醫的朋友說，你知道癌症患者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有多痛嗎？就像淩遲一樣，讓人痛不欲生。聽到這裡，頓時感覺心被狠狠紮了一下。這一刻，感覺人生就像煉獄，既無法逃避，又無能為力。

母親已經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頭，她時不時念叨：我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壞事，怎麼讓我得瞎包(壞)病？我娘家的老人沒有這樣的遺傳病啊……母親怨怼時，一臉的絕望，我很想勸勸她，卻鼻子酸酸的，居然不知從何說起。

老家的土暖氣壞了好久了，這一段時間，母親多次催我和姐夫找工人修複。

我問，還修那個幹什麼？這麼多年咱都在城裡過冬，有熱電公司集中供暖。

母親說，傻孩子，估摸着我咽這口氣得趕上這個冬天最冷的時候，你們在家守着我，一直到辦完喪事得好多天，不修好炭爐子供暖，會把你們凍壞的，特别是兒媳婦最不抗凍，身體肯定受不了……

在醫院的每個夜晚，母親因為身體不适，所以通宵都是在半睡半醒中度過，有時狀态差甚至徹夜難眠。翻身、起坐、飲水、嘔吐、大小便，她都無法獨立完成。

母親說，兒子啊，苦了你啦，晚上就你一個人陪我，也沒人替替你，你要是有個哥哥或弟弟多好。

我笑着對母親說，那怪你啊，你要當年多生一個，或許就多個兒子了。

母親答，你不知道，當年那苦日子真是難熬啊，國家窮，家裡更窮，吃了上頓沒下頓，生下你們姐弟倆，都不知道拉扯成什麼樣……

每天晚上入睡和次日早起，我都給母親擦幹淨臉，抹好護膚霜，一大早就換好幹淨舒适的護理墊。作為母親的兒女，無法療愈母親的病痛，至少從行動上和精神上給母親一份支持。

母親顯然感知到了這份呵護，她一臉慈祥地說，老輩人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我今年剛好七十三周歲，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我這一輩子知足了，有一雙好兒女，兒媳婦和貴客(女婿)也都好品行，從來沒惹我生過什麼氣。說實話，我不怕死，就是舍不得你們，這個家我沒呆夠。

母親說，你爹雖然是個急性子，但是疼我一輩子，他不大會照顧自己，等我合眼後别讓他一個人過日子，兒媳婦心眼好又會做飯，叫你爹跟你們一塊生活……

我鄭重地點點頭，讓她放心。其實對于母親的這份牽念，我和妻子早就已經達成共識。

生活有時就像打仗，有些仗明知打不赢還必須要打，因為置身戰場，你就是英勇無畏的戰士，沒有退路，莫問成敗，就這樣悲壯而殘酷。我不知道母親還能活多久，深恐某個深夜或者黎明到來時，死神會掠走我的母親。

寫到這裡，蓦然想起餘光中先生在《今生今世》中的詩句：“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

莫名的，我的眼眶被打濕了。

妻子說，其實你不要那麼悲傷，既然無法改變命運，就轉換一下思維，我們不妨珍惜當下，陪母親走好餘生的每一天，把每天都當做上天賜給親人告别的時間。妻子的話果然受用，經過她點撥，我積壓在心底的陰霾慢慢退散了。

歲月無聲，人生無常。我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臨，但是，我們一定會相互扶持，陪母親走好最後一程。當母親走後，相信她會在天上看着我們，希望一家人過得更好，而她所有的親人也依然會相親相愛，讓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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