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廣濟樓
潮州廣濟橋
圖/羊城晚報記者宋金峪
“古城”概念很不确定,可大可小,伸縮性很強。比如國務院1982年、1986年和1994年先後公布了三批共99座國家曆史文化名城,日後陸續增補,截至2020年12月,記錄在案的已是135座。潮州屬第二批曆史文化名城,同批次的有天津、上海、重慶以及阆中、麗江、平遙等。我心目中的“古城”,不應該包括今天人口千萬的特大城市,僅限曆史文化遺存衆多的原地級市或縣級市。
城市主要不是給人看的,而是給人住的
曾經不怎麼被看好、甚至因略顯破舊而遭蔑視的“古都”、“古城”、“古鎮”與“古村落”,如今世風流轉,成了各級政府及民衆眼中的香馍馍。為什麼?除了旅遊業的倒逼,還因國人日漸提升的文化自信——欣賞曆史與現實對話,故希望傳統活在今天。
記得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中談論潮州古城,是2008年3月10日在潮州市黨政機關會堂演講,題為《讀書的“風景”》。我說旅遊業發展,初期看熱鬧,中期看仿造,後期看門道。“熱鬧”大都靠天然,比如張家界或九寨溝,那是老天爺賞飯吃;“仿造”靠投資,比如深圳東部華僑城的瑞士小鎮茵特拉根,惟妙惟肖,可以嘗鮮,但吸引力難持久。至于“門道”主要指曆史文化,那是需要本錢的,不是想有就有的。潮州市當時擁有八個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廣濟橋、許驸馬府、開元鎮國禅寺、己略黃公祠、筆架山宋窯遺址、韓文公祠、從熙公祠、道韻樓),以及衆多省市級文物(海陽縣儒學宮、鳳凰塔、廣濟門城樓、葫蘆山摩崖石刻、潮州府城牆遺址、忠節坊等),這是其發展旅遊業的最大本錢。
接下來我提及如何協調政府和專家、專家和民間、“遊客需求”與“市民趣味”之間的矛盾。第一,不是為了招商引資而整治環境,更不是什麼“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提升當地民衆的生活品質,方才是最終目的;第二,城市的主要功能,不是給人看的,而是給人住的,不能喧賓奪主,切忌讓遊客趣味左右城市風貌;第三,旅遊城市有靠自然生态,也有靠曆史文化,輕重緩急之間,需準确自我定位;第四,切忌拆掉破舊的真古董,建設華麗的假古董——那樣的話,一時好看,贻害千秋。
潮州演講三年後,也就是2011年,我應邀撰文讨論如何建設曆史文化名城,其中有這麼一段:“三年前,号稱中國四大古橋之一的廣濟橋(湘子橋)修複完工,我在‘十八梭船廿四洲’前,偶遇某退休領導,出于禮貌、也出于真心,我說了一句:潮州古城能保護成這個樣子,不容易。沒想到那老領導竟熱淚盈眶,開始訴說起當初如何如何受委屈來。他的話我信。今日中國,‘舊城改造’之所以能順利推進,有政府官員的政績考量,有資本的逐利需求,還有百姓迅速提升生活水準的強烈願望。當領導的,建設新城容易,守護古城很難。”
最近幾年,我常回家鄉,為韓山師院等做專題演講,其中有兩講涉及古城潮州,值得在這裡引述。一是《六看潮汕——一個人文學者的觀察與思考》(2016),其中提及“小城故事多”(借用鄧麗君的歌以及自家歐洲旅遊經驗),随着經濟轉型以及世人生活方式的改變,潮菜的清淡、精緻以及潮人的“慢生活”值得欣賞。協調好經濟發展、文教昌明、舊城改造與旅遊開發,寄希望于二三十年後的大潮汕。二是《遠去的鄉土與紙上的聲音——潮汕歌謠的學習與傳播》(2020),從陳瑪原譜曲、唐潔潔或黃堃演唱的《月光月疏朵》,說到來自廣東汕尾市海豐的五條人樂隊如何風靡全國,以及收入專輯《縣城記》中的《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怎樣用潮語演唱。
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潮州更值得欣賞
回過頭來,再說關于古城的定義,有人注重曆史溯源,有人強調建築形式,有人贊賞人文精神,而我則希望作為一種生活方式。199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将雲南麗江、四川阆中、安徽歙縣、山西平遙列為世界文化遺産。單就古城保護以及建築完整而言,潮州确實不及這“四大古城”。可我一直稱潮州為“活着的古城”,其中一個重要指标是:沒有蛻變成純粹的旅遊景觀,古城仍以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為主體。随着國人經濟實力以及文化素養的提升,其外出觀賞的重點,會逐漸從旅遊景點轉移到建築遺存,再到百姓日常以及自家體驗。
想想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我們的遊覽興趣:從深圳縮微景觀、中央電視台“正大綜藝”起步,經由新馬泰七日遊、歐洲十日遊,如今擴展到非洲、南美等旅遊線路,更重要的是,出現了目标明确、兼及學習與體驗的希臘文化研習營、法國葡萄酒之旅等。反觀國内,專題遊覽也越來越時興,除了政府提倡的紅色之旅,還有民間自發組織的唐詩之旅、美食之旅、沙漠探險等。單就景觀奇妙而言,潮州不及張家界,也不如麗江;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潮州更值得欣賞。
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三四十歲的年輕人(尤其是文青)特别推崇烏鎮與阿那亞。嘉興市的烏鎮本就是著名的江南水鄉,乃首批中國曆史文化名鎮、國家5A級旅遊景區,古今多少文化名人,再加上烏鎮戲劇節、世界互聯網大會等,不火那才怪呢。讓人看不懂的是秦皇島市的阿那亞,那原本是個失敗的房地産項目,經由一系列轉型升級,如今因劇場、影院、書店、酒吧、網紅景觀以及社區管理等,竟成了無數小資及文青口口相傳的神奇的“詩與遠方”。
2019年6月19日,我為北京的“青睐團”導覽潮州,除了在仰山樓做專題講座,還默默觀察團員的反應,用以跟自己的生活感受相對照。更因那次十日遊,兼及潮州與泉州,讓我得以對比這兩座古城的文化性格與旅遊前景。
這30位自費來潮考察的資深文青、旅遊及美食達人,口味相當挑剔。私下聊天,得到這樣的回答:潮州四天嫌長,泉州五天苦短。泉州經濟體量本來就比潮州大很多(2020年常住人口878萬,GDP過萬億元),加上近年為沖刺世界遺産,政府與民間同心協力,文化及旅遊水平大有提升。記得2021年7月25日“泉州:宋元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成功列入《世界遺産名錄》,我第一時間給潮州市某領導推送《中國第56項世界遺産,為什麼是泉州?》,并附上一則短信:“前一陣子,我給朋友寫了兩幅字,涉及家鄉潮州:‘古稱海濱鄒魯,泉州漳州潮州。’另一幅是:‘人道古城西湖,杭州揚州潮州。’都是有感而發。幾年前在潮汕演講,提及潮人喜歡标榜‘海濱鄒魯’,其實這個說法,先泉州、漳州,而後才是潮州。改革開放後,無論經濟還是文化,閩南的廈泉漳,都比潮汕三市好,而且好的不隻是一點點,眼看距離越拉越大,看得人心焦。”
讀“青睐團”的文章,發現他們欣賞潮州美食的角度很特别,比如專門表揚我帶他們去吃牛肉粿條的“百年老店”,不僅因價廉物美,更贊歎其人間煙火味:“這樣一家店,沒有行家帶領估計很容易走過路過,因為它看上去實在過于簡樸,30個人坐不下,大家排隊輪流吃。我想起陳老師講座中說的,在大城市生活,到潮州會一下子不太适應,街道窄,鋪子小,但這是一座活着的小城,是宋代遺存,城裡有10萬原住民。這和旅遊景點不一樣,它沒有變成博物館城,居民是原來的居民,大媽是原來的大媽,他們還在這裡生活,他們有他們的需求。”看來他們接受我的觀點:古城發展需顧及當地民衆的利益,不應成為純粹的觀光景點。
潮州的強項在美食,短闆在夜生活
我認真比較了“青睐團”成員撰寫的潮州與泉州兩個城市的遊記,兼及自己平日的觀察與思考,替作為旅遊城市的潮州打分:美食A ,城市景觀A,交通住宿A-,文娛生活B 。也就是說,差距最大在夜生活——潮州給青睐團成員印象較深的隻有“鳳城之光”燈光秀,而泉州則是頭天晚上古厝茶坊茶叙,講泉州曆史;第二天晚上觀提線木偶劇;第三天晚上聽南音、欣賞梨園戲;第四天聽高甲戲、打城戲。
這就說到如何補上潮州旅遊的短闆。美食依舊是潮州的最大長項,至于城市景觀,除了湘子橋、牌坊街等,今年五月潮州鎮海樓(舊府衙)複建工程啟動;交通住宿方面,好酒店不足原本是個大問題,好在民宿的數量及質量正迅速提升,五星級酒店也即将開業;問題最大的還是文娛生活:對于遊客來說,住上三五天,若沒有好的夜生活,會很失望的。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陶瓷、刺繡、木雕等隻是購物或觀賞,缺乏參與感。我的建議是,以潮州音樂為貫穿線索,兼及潮劇、大鑼鼓與工藝美術,加上各種閱讀、潮玩、服飾、小吃、微電影、博物館、燈光秀等,設計若幹到潮州非看不可的“潮”文化集萃。
著名音樂學家、非遺保護專家田青多次跟我說:你們潮州音樂非常了不起,可惜沒宣傳好。我在北京、台北、深圳等地辦書法展,最受關注的是那幅《樂聲》:“弦詩雅韻又重溫,落雁寒鴉久不聞,猶記巷頭集長幼,樂聲如水漫山村。”詢問家鄉父老,這種生活方式今天依然存在。
一座城市的真正魅力,在于“小巷深處,平常人家”。這一點,潮州表現尤其突出。打個比喻,古城潮州猶如山水長卷,你必須靜下心來,慢慢打開,仔細品賞,才能體會那些可居、可卧、可遊、可賞的妙處。潮州不以風景旖旎或建築雄奇著稱,不是一眼看過去就讓你震撼或陶醉。小城的魅力,在于其平靜、清幽、精緻的生活方式。若你有空在潮州住上幾天,見識過工夫茶,投宿過小客棧,品味過牛肉丸,鑒賞過古牌匾,領略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你就能明白這座小城的特殊韻味。潮州着重傳播的,不應是具體的非遺産品或美食,而是古城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若此說成立,則潮州不僅對潮人有意義,對遊客有魅力,對人類文化也有貢獻。
有感于此,建議設立“古城文化論壇”,或獨立主辦,或輪流坐莊,廣邀世界各地對此話題感興趣的官員、學者、文化人、企業家,持續且深入地探究“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古城”。我相信,随着交通便捷、網絡普及、文化積累,加上自身服務水平提升,古城潮州有可能迎來一個高光時刻。
(本文為作者在10月22日“潮州文化論壇”開幕式上的主旨發言摘要。)
來源: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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