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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8 02:11:37

連載說明: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兩個版本:詞話本和崇祯本,通常專家學者重視詞話本,普通讀者則更喜讀崇祯本,本公衆号“癡情文藝家園”不定期同時連載這兩個未删減版本。

  

為方便在手機上閱讀,現将原本的大段分成小段,并在段與段之間空一行。

同時參見《新刻金瓶梅詞話》介休本和大安本的影印本,以及《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與張竹坡《皐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的影印本,改正了原錄入者一些誤錄、漏錄的字,并通過造字手法補充了幾個用現有輸入法無法輸入的冷僻字。

  

還有一個小小的秘密,我保存的這兩個電子版本雖然号稱“足本”、“未删減本”,其實多多少少都略有删減,現據上述諸影印本并參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删補)予以補足,所以本公衆号連載的才是真正的“足本”、“未删減本”。

癡情老人謹識

(崇祯繡像本金瓶梅)1

(崇祯繡像本金瓶梅)2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門餘。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旁批:妩媚。】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又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右調《孝順歌》

話說當日武松來到縣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旁批:金寶想是硬的。】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歇宿。

  

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淨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門去縣裡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去别處吃了。”武松應的去了。到縣裡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

  

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

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眉批:語雲:三寸入肉,強如骨肉。旁批:語俱有味。】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裡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厮上鍋上竈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上這等人。”

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

有詩為證:

  

武松儀表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家裡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裡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馓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隻得接了,道個萬福。

  

自此武松隻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隻見四下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

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萬裡彤雪密布,空中祥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滞子猷船。頃刻樓台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内歎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旁批:此處恐用王婆不着。】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一鬥,不怕他不動情。”

  

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裡,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簾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挂心。”

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将下來。那婦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旁批:真正道學。】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鹦哥綠紵絲衲襖,入房内。

  

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了。”

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旁批:意緻太冷。】

  

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闩,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裡去了?”

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裡等的他!”

說猶未了,隻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

  

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着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着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

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眉批:多是虛挑冷逗。】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徑将酥胸微露,雲鬟半亸,臉上堆下笑來,【旁批:描出動人處,令人魂消也。】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着個唱的,有這話麼?”【眉批:好入頭。】

  

武松道:“嫂嫂休聽别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旁批:一口回絕。】婦人道:“我不信!隻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隻問哥哥就是了。”

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裡曉得甚麼?【旁批:可憐。】如在醉生夢死一般!【旁批:實情。】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欲心如火,隻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隻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内卻拿火箸簇火。【旁批:道學先生此時何不去了?】

  

婦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着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隻一捏,說道:“叔叔隻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麼?”

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旁批:倒好做作。】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隻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隻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旁批:此時眼也花了。】便丢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着武松道:【眉批:忒魯莽。】“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旁批:掃興。】把手隻一推,争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旁批:粗極。】

  

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眉批:如此人,世上卻無。吾正怪其不盡人情。】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旁批:打虎手段,幾乎出來。】

  

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夥,【旁批:殺風景。】口裡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旁批:無聊之極,思與。】好不識人敬!”收了家夥,自往廚下去了。

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自己尋思。

  

天色早是申牌時分,武大挑着擔兒,大雪裡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的裡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争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

  

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争奈武二那厮。我見他大雪裡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

  

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眉批:能信心兄弟而不為妻言所惑,世人如武大者正少。】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

  

武松隻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裡去?”也不答應,一直隻顧去了。

  

武大回到房内,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隻顧望縣裡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馄饨蟲!有甚難見處?那厮羞了,沒臉兒見你,【旁批:虧你有臉兒見他。】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住。卻不道你留他?”

  

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别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魉,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别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

武大那裡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

  

正在家兩口兒絮聒,隻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着條扁擔,迳來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隻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裡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

  

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呐呐罵道:“卻也好,隻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眉批:既不養活,又不殺癢,直是可恨!】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睛。”【旁批:省得動火,倒好,倒好。】

  

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說這武松自從搬離哥家,撚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餘,轉得許多金銀,【旁批:第一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觐,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

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内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動,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隻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

  

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隻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松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并菜蔬之類,迳到武大家。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

  

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将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厮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後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了些顔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松。

  

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并不上門,叫奴心裡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麼?”

武松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

  

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并嗄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睃武松,武松隻顧吃酒。

  

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兒讨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裡,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隻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争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

  

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吃過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裡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雲:籬牢犬不入。”【眉批:如此隐諱,武大置之不聞,其正醉生夢死。】

  

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着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别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鼈!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裡來,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塊瓦磚兒,一個個也要着地!”【眉批:有此利嘴,應是打虎對手。】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

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着這許多鳥事!”【旁批:隻為撞不着鳥,偏有此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

正是:

苦口良言谏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緻來。武大、武松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

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旁批:武二亦其尖冷。】隻在家裡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

  

臨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

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并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讨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隻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罵,隻依兄弟言語,每日隻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裡坐的。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内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着卵鳥嘴,也不怕别人笑恥!”

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旁批:是。】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

  

被婦人哕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别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

原來武松去後,武大每日隻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

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并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

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将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内坐的。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着。婦人正手裡拿着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将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

  

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

頭上戴着纓子帽兒,金鈴珑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着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丢與個眼色兒。

  

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娆的婦人。【旁批:真出意外。】但見他:

  

黑鬓鬓賽鴉鸰的鬓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袅袅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麼東西。【旁批:此物何從見?想當然耳。】

  

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着黑油油頭發鬏髻,一迳裡絷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并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着兩朵桃花。玲珑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绫紗。【眉批:畫出一個玉人。】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刺。香袋兒身邊低挂。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绫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莺花,行坐處風吹裙袴。口兒裡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見了,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着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

  

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旁批:千古奇緣,不意更有奇人作合。】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

  

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沖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

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觑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眉批:傳神在阿堵中。】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着扇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

隻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旁批:慧心默照。】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簾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隻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裡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首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

  

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簾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

于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遊,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裡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

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将軍的女兒,問他怎的?”【旁批:說的利害,是老作家。】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

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道:“敢是賣馉蝕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

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着了。”

  

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了,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麼?”王婆道:“正是他。”

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

  

西門慶道:“幹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

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眉批:東扯西拽,逼真情事,莫作閑話看過。】

  

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擡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将來王婆子門首,簾邊坐的,朝着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

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将盞子放下,西門慶道;“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

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不在屋裡!”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隻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

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旁批:涎得有趣。】我自重重謝你。”

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旁批:韻。】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

  

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看幾個身邊人在家,隻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旁批:個中事】隻是要中得我意。”

  

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隻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

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隻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

  

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旁批:妙,妙。】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隻是扯着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着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隻見西門慶又踅将來,迳去簾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門前隻顧将眼睃望。【眉批:摹寫展轉處,正是人情之所必至,此作者之精神所在也。若诋其繁而欲損一字者,不善讀書者也。】

  

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

坐到晚夕,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

  

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隻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緻的,【旁批:照出。】隻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隻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這厮鼻子上,交他抵不着。那厮全讨縣裡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裡納些販鈔,賺他幾貫風流錢使。”

  

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

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隻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隻鸾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鳏男,一下話搬唆擺對。解使三裡門内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奸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裡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着武大門首,不住把眼隻望簾子裡瞧。王婆隻推不看見,【旁批:妙,妙。】隻顧在茶局子内煽火,不出來問茶。

  

西門慶叫道:“幹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旁批:韻。】且請坐。”

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幹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幹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旁批:絕好買賣。】

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隻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眉批:呆緻卻是雋緻。】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裡冷眼張着,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複一複,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迳入茶房裡來。

  

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旁批:妙。】西門慶便笑将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幹娘隻顧收着。”

  

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旁批:王婆也來了。】

西門慶道:“如何幹娘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着容顔便得知。老身異樣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

  

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得着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隻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将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已定是記挂着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

  

西門慶笑将起來道:“幹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隻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

  

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隻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幹娘,如何叫做雜趁?”

  

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丢下這個小厮,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着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眉批:莫說金蓮,隻王婆齒頰亦足使人心醉。】

  

西門慶聽了,笑将起來:“我并不知幹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

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崇祯繡像本金瓶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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