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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在未來一定吃了不少苦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1-25 14:25:51

綏化學院地處邊疆省份農業地區,幾乎是中國高等教育的神經末梢。她1953年建校,最初叫綏化師範學校,1978年更名綏化師範專科學校,2004年專升本。外省學生主要來自中西部地區的縣城和農村,新生開學季,校園裡随處可見黑色面孔和紅色面孔的學生家長。

我是綏化學院1987屆曆史系畢業生,做過中學老師、公務員、記者,憑借寫作上的成績,2005年回到母校教寫作。從教十七年,我接觸的學生超過3000人,至少三分之一是貧困生。臨近退休,我終于完成應該做的一件事:追蹤貧困生成長,為貧困生立傳。因為,他們值得,這些泥濘中的摸爬者很少發出自己的聲音。

在高校,貧困生群體備受關注,學校、老師、社會愛心人士、教育主管部門有很多資助主題的講述,但這些講述都來自他者,當事人缺席。随便聽聽同學的講述,也會刷新我們對這個群體的認知。

有個女生特别瘦弱,身高不到一米五。畢業前夕,她用兼職收入還清助學貸款尚有餘額,便拉着閨蜜逛街,花四五十塊錢買了一雙布鞋,穿上以後特别滿足,笑着說:“長這麼大,我第一次穿這麼合腳的鞋。”

七年以後,她的閨蜜在北京跟我說起這事淚眼婆娑:“穿别人的鞋長大,她怎麼可能有合腳的鞋呢?”

有個班初選貧困生,班長統計完說:“現在多了一個人,誰願意主動退出?”

一個男生舉起了手,事情馬上解決了。

畢業前他的同學幫輔導員整理檔案,看到他的家庭登記情況,他爸爸患有精神疾病,其實他更需要助學金。

夠了。這樣的講述還是來自他者,我們必須走近當事人。(以上摘自《我教過的苦孩子》後記)

孩子你在未來一定吃了不少苦(我教過的苦孩子)1

本文出處:《我教過的苦孩子》,艾苓著,真故·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2年9月

本文受訪者檔案:

女,“85後”,綏化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2屆畢業生。父母婚後接連下崗,母親常被家暴,父親提出離婚後,母親被确診為精神分裂症。大學畢業前夕,父母離婚,她接過照顧母親的重擔。前往山東後,先在夜總會就職,後調往下屬公司從事售後服務,與以前的同事結婚後育有一女。2021年應聘小學語文代課老師,正在備考教師編,母親狀況漸趨穩定,在養老公寓生活。

高二結束的時候,我跟爺爺去齊齊哈爾串門。第三天早晨,突然接到家裡電話,說我媽瘋了,被120急救車拉走了。

回家以後,媽媽的診斷結果出來了:精神分裂症。

醫生告訴我們,這種精神疾病無法治愈,隻能服藥維持。

我當時就崩潰了,在醫生辦公室裡哭了,我問醫生:“我們走的時候我媽還好好的,剛剛兩天怎麼會這樣?我姥姥家絕對沒有遺傳病史。”

醫生說:“她肯定受到了意外刺激,回去問問吧。”

姥姥家的人問我爸,我爸拉長臉,什麼都不說。

我媽病情穩定後,她斷斷續續告訴娘家人,我跟爺爺走後,我爸給她買了很多好吃的,有雞胗,有肘子肉,他們還喝了酒。喝酒的時候,我爸說:“咱倆離婚吧。”後來的事,我媽就說不清了。

我爸媽感情不好,這個我清楚。我跟他們在一鋪炕上睡了18年,他們幾乎零交流。說話的時候就是争吵,争吵經常升級為打架,每次挨打的總是我媽。

我爸是某水庫一把手的兒子,我媽是油米廠廠長的女兒, 門當戶對,曾經讓很多同齡人羨慕。結婚幾年後,我媽下崗。再過幾年,我爸也下崗了。我媽做過小買賣,後來在家照顧爺爺奶奶。我爸打工,工資不多,我的學費一直都是爺爺拿。

我媽病了以後,我們一家三口從爺爺家搬了出去。我媽必須按時吃藥,可她拒不吃藥或者蒙混過關,我嘗試了各種辦法,好讓她把藥吃進去。

家裡這種情況,我根本無法安心學習,第一年高考落榜,第二年差一分沒進二本線,後來降段補錄,我進了綏化學院。

2012年正月初七晚上,媽媽在另一個房間睡了,爸爸跟我說:“過兩天,我準備跟你媽離婚。”

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的,什麼也沒說,心裡卻想:我還有四個月畢業,正在寫畢業論文,你就不能再等我三四個月嗎?

爸爸說:“你媽媽的養老保險我交完了,到了退休年齡能按月領退休金。”

我很理解他,媽媽病了以後經常“作人”,半夜裡亂叫,在廚房裡大便,誰能受得了呢?

爸爸說:“我不管她了,你也不要管。你要是管,她會拖累你一輩子。”

我還是沒說話。我想知道我們都不管,他準備讓誰管。但他低下頭什麼也沒說,歎了口氣,回他們的房間了。

正月初十,我跟着他們去了民政局,好多人在排隊。我媽知道他們去離婚,平常眼神發直,那天更直了,滿臉不高興。

輪到我們家,人家問:“你倆都同意離婚嗎?”

爸爸馬上說:“同意。”

媽媽也說:“同意。”

人家問:“有财産要分割嗎?”

爸爸說:“沒有。”

人家問:“子女是否成年?”

爸爸說:“成年了。”

整個離婚過程特别簡單,我全程陪着他們,沒說一句話。誰都沒提媽媽的病,我當時不知道這種情況下爸爸根本無法離婚。等他們在離婚協議上簽完字,爸爸好像松了口氣,搶先到門口攔車,我們打車回家。

他們沒什麼财産要分割,平房房産證是爺爺的名字,餘下的就是幾件家電了。我跟媽媽在那個家睡了最後一夜,第二天我雇了一輛毛驢車,裝上被褥,裝上電視、洗衣機,我和媽媽坐在高高的毛驢車上離開了那個家,我再沒有回頭。

我們租的房子跟姥姥家前後院,姥姥還挺高興的,她不用再擔心我媽挨打了。

我的畢業論文寫得亂七八糟,好在指導老師做了細緻修改。我那時隻想一件事:我要賺錢養我媽。

我沒來過山東,在這兒落腳很意外。畢業以後,我在哈爾濱工作了一段時間,後來公司黃了。

我們寝室的大姐是山東人,特别樸實厚道,她說:“你到我這兒看看吧。”

我買張車票就去了。在大街上,我看到有人穿布鞋,是那種純手工的布鞋,覺得這兒的人和大姐、和她的家人一樣好樸實,我決定留在這兒。

那時候,媽媽的病很嚴重,我想把她接到身邊治病,必須拿高薪。正好有家夜總會開業,我去那裡應聘,做了服務員, 日工資300元。

夜總會的女服務員也叫“公主”,主要是倒酒、倒水、幫忙點歌、收拾衛生。夜總會的小姐,我們叫“佳麗”,也叫“美女”“公關”,她們主要是陪酒、陪唱。

原來說好了,前期培訓也有工資,每天100元。夜總會開業三個月,經理換了幾個,誰都拖着不給工錢。我們十多個人商量了一下,都跟經理說,我們準備辭職。

不大一會兒,夜總會來了一夥人,經理老遠迎上去,管其中一位矮粗的壯漢叫“董事長”,他回頭沖我們喊:“剛才誰要辭職?到會議室開會,馬上去!”

本來都說要辭職,看情況不妙,誰都不敢靠前了。我比他們年齡大,走在最前面。等我們進了會議室,有個人把門反鎖上。

那位董事長沖着我“哇啦哇啦”喊,應該是破口大罵吧,我聽見“娘”“奶奶”什麼的,别的聽不懂。聽不懂,等于沒罵我,這麼想着,我就看着他笑。

罵夠了,他才問:“今天辭職誰挑的頭?為啥要辭職?說實話的,有獎勵。誰今天撒謊,我就讓他死在這屋裡!”

有個小女生“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說:“董事長,今天的事沒人挑頭。我們來應聘的時候,公司說培訓也有工資,一天100元。這筆錢我們要了好多次,一直拖欠,我們才想辭職。”

董事長問:“是這樣嗎?”

有個服務生說:“是這樣,夜總會開業三個月,培訓費拖欠了三個月。”

董事長是紅臉漢子,這回臉更紅了,他說:“對不起,是我素質太差。你們先回去工作,培訓費明天就發。”他還指示手下人拿錢,給我和那個服務生,還有那個吓哭的小女生每人500元。

從那以後,董事長記住了我,每次有頭有臉的人來夜總會,他都點名讓我過去服務。

有一次,包房裡來了好幾個人,也都有頭有臉的。有個男人喝了不少酒,對陪酒的佳麗動手動腳,後來幹脆把人摁到沙發上。

我實在看不下去,端了一杯酒走過去說:“先生,我敬您一杯酒吧。”

那個男人接過酒杯,直接把酒潑到我臉上,他把酒杯摔在地上,走出包房。

我掏出紙巾擦了擦臉上的酒,對其他客人說:“對不起,我馬上就收拾好,請繼續唱歌吧。”

第二天,經理給了我500元,說是董事長的獎勵。

還有一次,有個佳麗喝多了,我們下班的時候,她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我問大家:“這怎麼辦?”

誰都不吱聲。

我說:“我抱她去我宿舍吧。”

我沒什麼力氣,好在佳麗瘦,有人幫着開門。我把她抱下樓,就是忘了門外最後一個台階,一腳踩空,兩個人都摔倒了。

我的腳踝扭傷,半個月沒去上班。傷好以後,董事長請我去他家做客,他親自下廚。一起去的,都是各分公司的總經理,就我一個普通員工。

我在夜總會工作一年後,他把我調到下屬企業做售後服務工作,别人一星期隻有一天假,再請假他就罵,我是例外,可以随時請假。他還給我一間兩室的員工宿舍,我跟我媽搬去住。那裡離市區遠,在鄉下,我媽閑着沒事,在樓下開了一塊地,每年都種小菜。

我把我媽接到山東後,給她取名“高歌”,希望她忘掉從前,在這裡開始新生活。我天天哄她開心,她确實比以前好很多,住院的頻率比以前低了,差不多一年一次。她不再抗拒藥物,每天都按時吃。

她和我爸過了半輩子,打了半輩子。來山東以後,總跟我念叨我爸好。

我給媽媽買了手機,她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了爸爸的手機号,經常給爸爸打電話。爸爸跟我告狀,我便重新設置了媽媽的手機功能,隻能接,不能打,還買了條小狗在家陪她。

看媽媽精神狀态越來越好,我給了她500元錢,告訴她想吃什麼可以自己買,沒想到出了意外。

幾天以後下班回家,媽媽不見了!

她的電話無人接聽,她常去的地方沒人,打了很多電話,發了朋友圈,都沒有她的消息。雖然當地十月份天氣還暖和,但是想着媽媽此刻正流落街頭,不知道蜷縮在哪個角落,我沒法睡覺。

兩天以後,接到老姨的電話,說我媽自己回家了。我沒急着回去接她,想着她回去待段時間也好。

兩個月後,老姨告訴我,我媽受了刺激又犯病了。她總去我爸住的那間平房,像個癡情的小姑娘守在門口。可能爸爸早出晚歸,兩個人一直沒照面。有一天爸爸看見她,害怕了,第二天就把門窗釘死,大門上鎖,他不回來住了。媽媽再去,看見門窗釘死,她跳進院子,把釘窗戶的木闆拆了,把窗戶砸了,把門撬開,屋裡的東西也砸了。

我把媽媽接回來,直接送去住院。異地住院,報銷比例低,這些年,媽媽報銷不了的住院費用大概七八萬元。她煙瘾特别大,一天最少抽一盒,看都看不住。

精神好的時候,她能給我做飯,但我家的鍋每年都要燒壞十幾口,她做着飯經常忘了。比如半夜裡她餓了,起來煮雞蛋,吃了一個覺得不飽,接着煮。這邊煮上雞蛋,燃氣竈開着,她回屋睡覺了。半夜裡雞蛋炸響,鍋蓋飛起來,早就不屬于意外了。

後來發現我媽血糖高,空腹數值二十六七,必須住院治療,我辭了職帶她回原籍住院,姥姥已經去世,正好快百天了。

我不是沒想過把她留在老家。我媽出院以後,我去政府部門咨詢,有位主任問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30歲。”

他說:“我給你指兩條路。一條路是直接把你媽送到精神病院,你該走就走。第二條路是把你的戶口和你媽媽的分開,這樣她就屬于無保障人員,跟你沒有關系了,我們再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把媽媽送到那種地方關起來,她就徹底完了,我舍不得。

我和老姨、老舅帶着媽媽去齊齊哈爾市精神衛生中心,想給她做鑒定。精神分裂如果達到二級以上,政府每個月能給點兒補助。

大夫問:“你經常生氣嗎?生氣的時候摔東西嗎?”

媽媽說:“我不經常生氣,生氣了我也不摔東西。”

大夫問:“你跟女兒在外地生活,你能給她做飯嗎?”

媽媽說:“能啊,我天天給她做飯。”

那天她的表現真是出乎意料,大夫直接在表格上寫了“三級”。出了醫生辦公室,我哇哇大哭,她平常各種“作人”,這會兒怎麼就表現這麼好呢?

老姨跟我說:“就該把你媽放到一隻小船上,愛往哪兒漂往哪兒漂,你别管了。”

我本來正哭呢,讓老姨的話逗笑了。

我把媽媽又帶回山東。這邊雖然沒有親戚,同學和朋友對我像親人一樣,我有事的時候,他們都能幫我照看媽媽。最主要的是,媽媽在這邊可以少受刺激。嫁人很重要,陪伴媽媽也很重要,我不想拖累别人。

最近幾年,媽媽情況穩定,她在養老公寓生活四年多,已經習慣那裡的生活。我也靜悄悄地結婚了,沒有婚禮,老公是以前的同事,認識多年。2020年5月,我們有了女兒。

2021年12月,我應聘了小學語文的代課老師,我特别喜歡教師這個職業,最近在備考教師編。有了女兒以後,我更想拼命把控自己的人生,她每天都在長大,我必須成為她的榜樣。

原文作者/艾苓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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