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曲阜市一處孔子像。(新華社記者 陳君清/圖)
(本文首發于2017年11月2日《南方周末》)
朱熹提及,宋代一郵亭牆上有人題字“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其後元雜劇、明儒葉盛、劉宗周等也多提及此語,為今人所熟谙。照此說,孔子之前的中國,夢夢墨墨如黑夜,至孔子時忽然腦洞大開,以一己理性創造了中國文明。康有為認為,孔子之前茫然無稽,堯舜三代的古史不過是孔子托古所造。雅思貝爾斯、韋伯等人關于“軸心突破”之說傳入中國後,多有學人援引,或以為孔子之前的殷周時代僅為“巫史文化”,至孔子才發生人文自覺,使中國文化實現了軸心突破。
實際上,孔子從未視古老的殷周貴族文化為“長夜”,相反,他以三代貴族古禮-習慣法的繼承者自居,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認為,夏商周以來的曆史,是一個緩慢漸變的演進過程,而非理性發明的結果。“殷因于夏禮,其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為政》),商代繼承了夏代的貴族習慣法,在此基礎之上産生了新的演進和判例,周代繼承了商代的貴族習慣法,并在此基礎之上繼續緩慢演進,未來的“百世”雖然遙遠,但無論怎樣,都會遵循在此基本自發秩序前提下的緩慢演進,并無所謂“長夜”忽然光芒四射之說。
孔子推崇的周公制禮作樂,實際上隻是對各類古老習慣法的彙編,而不是周公憑空發明了一套理性設計。周禮的性質更類似日耳曼習慣法彙編的《伊尼法典》或《阿爾弗雷德法典》,而非《理想國》、《大同書》的同類。周禮中收入有衆多的夏商習慣法内容,如《禮記·王制》記載:“夏後氏以飨禮,殷人以食禮,周人修而兼用之”;《尚書·康诰》:“茲殷罰有倫”,孔穎達疏:“殷家刑法有倫理者兼用之”,“又周承于殷後,刑書相因,故兼用其有理者”。殷人的《我方鼎》銘文中,完整地記載了殷人喪葬之禮從啟殡到埋葬的過程,如祖奠、大譴奠、包奠、讀賵等古禮,内容與《禮記》等文獻記載周代禮制高度吻合。大量證據表明,周禮繼承了衆多夏商習慣法的判例。周公制禮之後,周禮仍在演進變化之中,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借助大量考古材料證實,周代古禮在不斷地演進變化,公元前850年左右的周禮與周初已頗為不同(《宗子維城》)。
孔子熟谙的周禮,正是這樣一種具有古老淵源,但又緩慢變化、持續演進的習慣法系統,信而好古本身便并非泥古,而是在這個系統上審慎地創造新的判例。孔子所贊美的殷周貴族習慣法,并非隻是原始的“巫史文化”,而是中國文明演進的基礎,因此孔子盛贊唐堯、虞舜、三代古聖先賢,儒書中也多有對三代古禮、殷周賢人格言的引用記載。儒家傳承的《尚書》《周易》《詩經》等經書,也是殷周貴族古禮的遺産,并非從“長夜”中憑空産生。
孔子真正的巨大貢獻是兩點,一是提升了對殷周貴族古禮文化的理解深度,二是在貴族共同體逐漸瓦解的背景下,向平民開放貴族習慣法的知識,使華夏文明産生了新的造血機制,在平民中源源不斷地産生精英,從而延續華夏文明的生命。
在提升殷周古禮文化方面,孔子實際上繼承的是春秋以來的君子傳統,魯、鄭、晉等國的大夫君子已經廣泛發生了人文精神的自覺,孔子實際上隻是繼承了這一傳統,并進一步進行深化。
建立新的造血機制方面,孔子将貴族習慣法向子貢、子路等平民“鄙人”開放,使平民可以模仿貴族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具備組建和治理小共同體的能力。因此秦雖全面收割了先秦原生貴族,但漢儒仍以平民組建世家、宗族,建立新的世譜。永嘉之亂後的滔天洪水中,這些世家的塢堡,如同座座孤島,守護了華夏文明的命脈。如果沒有孔子留下的文明造血新機制,華夏文明可能很難延續至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若天不生仲尼,戰國以後很可能會是“萬古如長夜”了。
(作者為四川師範大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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