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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振翻譯學導論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1-29 17:19:44

本文來源:謝天振,《海上譯譚》,複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

原載自《文景》2005 年第12

作者簡介

謝天振(1944年3月-2020年4月22日),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外國語大學高翻學院翻譯研究所所長,《中國比較文學》季刊主編,《中國翻譯》編委,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暨翻譯研究會會長,上海翻譯家協會理論組組長,中國翻譯協會翻譯理論與教學委員會委員,國際比較文學協會翻譯委員會委員。

引言

标點符号也要翻譯?有的讀者在看到本文的這個标題後也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說實話,我本人在初學翻譯時對這個問題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模糊認識,以為标點符号有什麼必要翻譯呢?把原文中的标點符号照搬到譯文中來就是了。

然而,随着自己積累了一些翻譯經驗,更重要的是,随着自己仔細研讀了一些名家的譯作,有意識地去注意一些優秀譯者在翻譯文學作品時對标點符号的處理,我才認識到,我以前的想法是大錯特錯了。

标點符号表面看去,似乎隻是起一個斷句的作用,其實它還蘊含着一些文字所無法包含的獨立的意義。标點符号是原文文本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們與原文的文字合在一起,共同表達原作者所要表達的意思。但是,标點符号在翻譯的過程中,從一種語言文字被傳遞到了另一種語言文字中,它也會發生變異。

有些在原文中很适合的标點符号,如果照搬到另一種語言文字裡卻會顯得很不合适,嚴重的甚至會損害譯文想要傳遞的原文内容。

因此,一個認真負責的譯者,如果他想盡可能确切、完整地傳遞原文的信息的話,那麼他自然也就有責任把蘊含着獨特信息、起着文字所無法替代的作用的标點符号連同原文的文本一起翻譯出來。如果我們留心一下優秀譯作對标點符号的處理,我們就不難發現,

有時候,因為一個标點符号“翻譯”得好,一句甚至一段譯文會因此而熠熠生輝,令讀者過目難忘。

謂予不信,請看下面這一例句:

例證

Father’s attitude toward anybody who wasn’t his kind used to puzzle me. It was so dictatorial. There was no live and let live about it.

這是美國作家Clarence Day(一八七四-一九三五)寫的Life with Father一書中的兩句話。著名語文學家呂叔湘的譯文如下:

從前我總不懂父親為什麼對那些脾氣跟他不一樣的人采取那麼個态度。那麼專制!一點兒“你好我好”也沒有。

(《呂叔湘譯文三種》,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四八三頁)

這裡在“那麼專制”一句後,呂先生把原文中的句号“譯”成了感歎号,既符合譯文的習慣,又極為傳神,把原文中叙述者的内心感情烘托得維妙維肖。假如我們照搬原文的句号,試想,譯文還會有如此生動的閱讀效果嗎?而在“你好我好”這個短語上面加了個引号,也使這人這更加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

下面這個例子正好與上述譯例相反,這是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在翻譯蕭伯納一個作品時有意把感歎号“翻譯”成句号的例子:

Now I know why Ladies is so clean. Washing’s a treat for them. Wish they could see what is for the like of me!

楊憲益的譯文如下:

咱現在才明白太太小姐們怎麼那麼幹淨。她們洗澡真舒服啊,咱希望她們也能看看咱們怎麼洗。

原文“Wish they could see what is for the like of me!”句末是一個感歎号,但楊憲益把它“譯”成了句号,顯然是意識到原文中雖然用了感歎号,但原文中那個說話者情緒和心态并不是憤慨和激昂,若在譯文中照搬原文中的感歎号,就有可能誤導譯文讀者。

現在再看看下面兩個例句中譯者對原文中那個逗号的“翻譯”

But in three hours we reached our destination, Vladimir Prison.

但三小時後我們就到了目的地——弗拉基米爾監獄。

The search narrowed down to one plane, the B-25 Mitchell medium bomber.

研究範圍縮小到一種飛機:B25米挈爾中型轟炸機。

上述兩例句中的逗号分别被“翻譯”成了破折号和冒号,語氣顯得順暢而舒緩,語句的主題也因此而顯得突出和鮮明。假如在翻譯時分别都照搬原文的話,前者譯成“但三小時後我們就到了目的地,弗拉基米爾監獄”,後者譯成“研究範圍縮小到一種飛機,B25米挈爾中型轟炸機”,譯文文字完全一樣,但其閱讀的效果恐怕就大異其趣了。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我們有不少譯者在翻譯文學作品時并沒有意識到标點符号的獨特作用,意識到标點符号也需要“翻譯”,他們或是過分拘泥原文裡的标點,不敢越雷池一步,機械照搬;或是根本就就沒有認識到标點符号在譯文中的作用和意義,無視對标點符号的“翻譯”,從而使譯文的層次顯得模糊,結構顯得紊亂,從而造成歧義,有時甚至有違原文的本意。試看下面這則選自狄更斯小說《奧列佛•屈斯特》中的例句:

Even in the Beggars Opera, the thieves are represented as leading a life which is rather to be envied than otherwise;while Macheath, with all the captivations of command, and the devotion of the most beautiful girl and only pure character in the piece, is as much to be admired and emulated by weak beholders, as any fine gentleman in a red coat who has purchased, as Voltaire says, the right to command a couple of thousand men, or so, and to affront death at their head. (Charles Dickens,Oliver Twist)

譯文:

即使在《乞丐歌劇》中,竊賊的生活也被表現得令人歆羨不置:麥克希思具有支配一切的魔力,劇中最美麗的姑娘和純潔的人物對他一往情深,意志薄弱的觀衆對他像對伏爾泰所謂買得指揮并率領兩千人與死神搏鬥之權利的戎裝豪傑一樣欽佩之至,竭力仿效。(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

這一例句中,原文中一個分号把整句長句一分為兩個層次:前一個分句中是說明竊賊們受到歆羨的情況,後一個分句則描述強盜頭子麥克希思受到歆羨的情況。但譯者把原文中的分号“翻譯”成了冒号,就歪曲了原文的意思,至少使原文的意思變得含混不清,似乎這整個句子就是說的麥克希思這一個竊賊。另外,“劇中最美麗姑娘和純潔的人物”中用了一個“和”,使意義也有所走樣,似乎這裡有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有人對這一段譯文進行了修改:

即使在《乞丐歌劇》中,竊賊的生活也被表現得令人歆羨不置麥克希思具有支配一切的魔力:劇中最美麗的姑娘——唯一純潔的人物,對他一往情深;意志薄弱的觀衆對他欽佩之至,竭力仿效,就像對待伏爾泰筆下的那些買取指揮權、統帥數千士兵、臨死不懼的戎裝豪傑一樣。(參見許有江《試談标号符号在譯文中的修辭作用》,載《中國翻譯》,一九九七年第六期)

修改過的譯文整個段落的層次變得清晰了,原先可能造成歧義的地方,不會再引起歧義了,而這一切都與标點符号的“翻譯”分不開:“歆羨不置”後的一個句号阻斷了通往歧義的道路,而“美麗的姑娘”後面的一個破折号,則使得原先似是而非的“兩個人”明确變成了一個人。至于句中“一往情深”後面的一個分号則使得整個句子變得層次更加分明,語義也更為顯豁。

說到分号,我發覺在英譯漢的譯文裡,一些譯者對分号的“翻譯”最為忽視,通常都是照搬原文,結果對譯文的語氣、結構層次、甚至譯文意思都産生了不很好的效果。例如以下兩句譯自英國散文家約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的名篇《威斯敏斯特教堂裡的遐想》(Thoughts in Westminster)句子:

例一:

每當心情沉重的時候,我總是獨自一人去威斯敏斯特教堂;那裡肅穆的氣氛,教堂特有的神職,莊重的建築,在那裡安息的人們的身份地位,無不給人的心裡注滿一種憂郁,或不妨說令人沉思,令人欣然。

例二:

我走進教堂,觀看别人挖一座墳墓;隻見挖出來的每一鏟新的腐土中,都混雜着骨頭或頭顱的碎塊,曾幾何時,這些碎塊還是人身體的一部分呢。看見這個情景,我暗自思忖,在這座古老的大教堂的路底下,混埋着何等衆多的人啊;男人和女人,朋友和敵人,牧師和士兵,修士和受俸牧師,全都變成了碎塊,混在一起;美麗、強壯、年輕的人,和年老、力衰、畸形的人,毫無區别地雜處在一堆之中。

(《英國散文名篇欣賞》,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

例一中照搬的分号顯然不妥,它使得譯文失去了均衡,如果“翻譯”成句号的話,就不會有失衡的感覺了。例二中的三個分号也不全符合漢語的規範:第一個分号可“譯”成句号,第二個分号則可“譯”為冒号或感歎号,第三個分号倒是可以照搬,但必須在把第二個分号“譯”為冒号或感歎号後才會覺得适當。否則,“美麗”後面的内容就會被讀者誤認為是整個段落的第三部分的内容,這顯然是不符合原文意思的。

由此,我不由得想起了王佐良先生翻譯的英國散文名家培根的名篇《談讀書》。王先生這篇譯文在中國翻譯界可謂有口皆碑,但人們往往隻注意王先生的文采斐然、略顯古奧的雅訓譯筆,卻忽視了王先生對原文标點符号的“翻譯”。這裡我們不妨對照原文引一段王先生的譯文,以一窺王先生在翻譯文學作品時所獨具的匠心。

下面一段原文中分号用得特别多,但佐良先生的譯文顯然自有主張。請看:

Read not to contradict and confute; not to believe and take for granted; nor to find talk and discourse; but to weigh and consider. Some books are to be tasted, others to be swallowed, and some few to be chewed and digested; that is, some books are to be read only in parts; to be read, but not curiously; and some few to be read wholly, and with diligence and attention. Some books also may be read by deputy, and extracts made of them by others; but that would be only in the less important arguments, and the meaner sort of books; else distilled books are, like common distilled waters, flashy things.

譯文:

讀書時不可存心诘難作者,不可盡信書上所言,亦不可隻為尋章摘句,而應推敲細思。書有可淺嘗者,有可_食者,少數則須咀嚼消化。換言之,有隻須讀其部分者,有隻須大體涉獵者,少數則須全讀,讀須全神貫注,孜孜不倦。書亦可請人代讀,取其所作摘要,但隻限題材較次或價值不高者,否則書經提煉猶如水經蒸餾,淡而無味矣。

(參見王佐良《翻譯:思考與試筆》,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原文中用了八個分号,但譯文無一照搬,全部根據譯入語的規範重新進行了處理,堪稱翻譯标點符号的楷模。

謝天振翻譯學導論(譯見謝天振标點符号也要翻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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