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去世的時候,懷裡握着一隻白玉手镯。臉上蕩着幸福的笑容,定格了他人生最後一瞬的全部光采:飽滿而充盈,燦爛而光亮。
一
誰也不知道老人是怎麼回事,從哪裡來,叫做什麼名字,有過些什麼不為人知的經曆。隻知道他十幾年前來到這個偏遠小鎮,一直住在慕容大院寬大的宅子裡,或早出晚歸,或足不出戶,不甚與人往來。有時也會出人意料地大晌午跑來集市上,割幾斤豬肉,買幾條鯉魚,順帶再灌上一大壺酒,喜癫癫地回去。據說,家裡來了什麼遠道而來的客人,有時酒也喝到半夜。至于來的到底是誰,會令他如此歡喜若狂,誰也不清楚。隻知道,他俨然一個誰也解不開的謎。
這謎是從慕容子孫的手裡攬下這座院子來住的。這是清嘉慶年間舉人慕容老爺家沿傳下來的宅子,大抵已有兩百多年曆史。很是幸運,由于離城市很遠,雖曆經數度驚天動地的風雲變革,但因當地人向來敬重文墨人家,況且又是當地的大戶,便時時群起而護,故而這才極難得地至今保留完好。雖是祖産,但早已現代了的慕容子孫卻并不住在這裡,或許是過于陳舊,或許出于敬畏,一席人等就早早地合計了,各自搬去遠方的都市,住進了窗明幾淨的高樓裡,至少大人上班孩子上學都方便。慕容子孫搬走後,也請過一位本家叔叔看家護院,每年都會寄來一份為數不少的例錢,還做幾身衣裳,這在當地是足以令很多人羨慕的了。但後來,本家叔叔的子女因做生意發了财,便死拖硬攥地把老父親給弄走了,一是免得别人閑話他們不孝順老人,二是也可幫忙照管下孩子。本家叔叔是抹着眼淚被兒女給拖上停在門前的小汽車上的,繼而鎖牢大門,絕塵而去。
後來,鎮子裡來了一位行頭潦草的畫家,胡子拉茬的,頭戴一頂水洗的寬邊太陽帽,身背一個破舊的帆布包。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很喜歡這裡的山山水水,才開始是住旅店,後來租了老鄉的破房子住,結果一不小心就過去了小半年。于是就有好事者好心地告訴他,那處好磚好瓦的慕容大院還空着呢,要不找個人搭個線跟人家商量商量,說不定還能省掉房錢。他一聽就大喜過望,忙千恩萬謝的。于是就有人幫他給慕容子孫中的一家傳了信,沒想到幾天後那邊過來人一看,二話沒說就一口應允了,而且還按當初本家叔叔時的待遇。但畫家是個倔驢子,怎麼也不肯,後來好說歹說才答應雙方互不給錢,隻要把這處宅院守好就成了,但閑雜人等一律不讓進,他都一一答應了下來。
二
畫家就是這位老人,誰也沒見到過有什麼親人來看過他。但他總是一副足夠閑散的樣子,成天嘴上咬根草稭背個畫夾去山裡轉悠,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整些啥,也沒人見他去集市上賣過畫。他不大搭理人,即使說也隻是簡短的三言兩語,再說就徒見他眼裡放出一道青光,便不由得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大家隻覺得怪,怪人守老宅,反正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味兒。久而久之,也沒人去理會了,他在小鎮上活得跟隐形人似的,存不存在都沒什麼打緊的。
慕容老宅幾進幾出的院落很深,占地約有十餘畝。器宇軒昂的府第,灰牆青瓦的圍牆内,亭台樓閣假山花園一應俱全。呵,想當初這是怎樣的一族發達人家啊,怎落得今日的蕭條與敗落呢?往往在樓上一個人把酒臨風,喝得醉熏醉熏的時候,他就不禁這般發自肺腑地感慨。想必這草莽人生,或喧嚣或浮華,或孤獨或清涼,多少紅塵往事誰人能看破?
“嗚呼,大江西去不掉頭,明月有時勝于無,笑看落花與流水,青冢一處葬寒骨……”多少個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的夏夜,他那嘶啞而凄厲的呼喊破空長嘯,徒然而至,令人不寒而栗。次日,雨還沒有完全停,正當街坊鄰居議論紛紛,這是怎樣的一個怪人呐,卻見他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腳蹬雨靴扛起一根釣杆直奔江邊而去,把人驚得目瞪口呆。日子久了,誰也見怪不怪了,頂多暗自笑罵上那麼一句:也不知道誰家的,中了什麼邪!瘋了,瘋了……
也有半大的孩子故意去招惹他。他剛走到門口,就三五個跑上前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大嚷:“你光畫不賣算是咋回事?賣畫賣畫,沽酒沽酒……”他乍的一愣,繼而須目俱張,揚起巴掌正待發作,卻見那幾個頑童“嘩”地一聲四散逃開,遠遠地立住,得意地擊掌歡唱:“怪人,怪人,誰家的狗,看誰家的門,半夜鬼哭又狼嚎,雷公電母把你焚……”衆人哄堂大笑,居然有人禁不住喊出一聲“好”來!他一聽,不由得仰天大笑,笑聲未落人就進了院門,随着“砰”的一聲就把這世上所有勿須分清善惡的笑聲都關在了外面。它日狂風暴雨夜,又聽得他那聲音破空而來——醉兮,醉兮,風雨突來兮滿樓,豎子輕狂兮無忌,且攬雷電入懷煮,何處蒼狗不是眠?哈哈哈哈哈……
三
老人死那天,是一個暴雨夜的次日。當天誰也沒有見到他出門,待得天快黑時,一個山裡壯實的後生挑了滿滿一擔柴禾送上門來,叫了幾聲沒人應,就推門進去,當一路尋到後花園荷塘邊的亭子間,這才發現他靠在的椅子裡早已斷了氣,旁邊桌上杯筷碗碟東倒西歪淩亂不堪。鎮上的主事迅速得到禀報,立即帶了一幹公人前往查驗。見實無異樣,便以“瘁死”結了案。不出一個時辰,慕容子孫就得到消息,便有人連夜趕來找起人手張羅後事。第三天,便見慕容大院門口開來兩輛烏黑的小汽車,下來幾個神情肅穆的年輕男女簇擁着一位老婦人,随即就有慕容家的人把他們迎了進去。老婦人顯然傷痛欲絕,捧着那隻白玉手镯淚落滿襟,不知哭昏過去多少回,急得一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湯的忙得焦頭爛額。
然而來者,卻并非他的家眷。衆人一聽,都驚呆了。随即得知,這是一位享譽大江南北的畫壇怪傑,他小小的一幅畫作一般都要賣到幾萬甚至幾十萬上百萬不等,這消息立即晴天霹靂一般襲遍了整個小鎮。人們頓時沸騰了,一抹他當初癫狂的形象,迅速烈火燃燒般肅然起敬,不時便有人四面八方湧來,吊唁者絡繹不絕,一邊惋惜一邊贊歎,溢美之詞不絕于耳。
老婦人終于拗不過衆鄉鄰的好奇,且甚為感激他們平日裡對老人的善待,随着她的娓娓道來,一樁塵封往事便由此浮出了水面——
四
老人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子嗣。老婦人是他青春年少時的紅顔知己,也是他後來的未婚妻。原本兩情相悅男歡女愛就好,況且他從畫多年且小有建樹,但女方家裡卻嫌他出身低微,沒有多少家底不說,性格還桀骜,故而怎麼也不答應,後來硬是把女兒嫁給了當地一家靠開小煤窯起家的暴發戶。沒料到,畫家自此負了氣,心灰意冷之際便遠走高飛,也從不提婚戀之事男女之歡。
她嫁是嫁了,也為夫家生兒育女了四個。一份父母之命下的殷實,雖無波瀾壯闊,但也是尋常人家比不得,不過她心裡到底愧疚。一是恨自己怕損了家庭聲望而不敢抗争,二是終究自己才是那個背信棄義之人,三是總怕以他的性格不知啥時就去鬧出個三長兩短來。原本與丈夫一向并無情趣,加之其或生意應酬或醉生夢死而并不常回家,她也樂得清閑,懶得去過問。于是,她從一開始就暗地裡通過以前的朋友聯絡他,總希望能夠去為他作一些其它的彌補,但他總不肯,況且大多時候也聯絡不上。于是她就發了急,多少次背着家人跑出去到處找,可她趕到大理他卻去了襄陽,趕到杭州他卻到了濟南。三番五次下來,他就連行蹤也不留下了,而她跑得也實在是累了,也不敢太放肆以落得個不守婦道的罵名。
“此生勿須再見,我才好活在曾經所共同而美好的時光裡,就當後面的事一概不曾發生,若有事我自會告知。”
捧着老朋友悄悄遞來的一頁信紙,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哭得不行。他不原諒她,即便想贖罪也沒有機會。她将是一個永遠的背叛者,一個永遠的罪人,将永遠地釘在愛情的恥辱架上不得安生。她就在這樣漫漫地時日裡空洞地活着,如同行屍走肉。事後得知,就連最後信紙上最後那句“若有事我自會告知”的話,都是朋友們百般努力的結果。他終肯留下一線機會,對她而言怎麼都算些許的慰籍。
五
日子,就這麼在一片茫無涯際且并無未來的蒼白中過下去。眼看最小的孩子都已成為青春少年,終有朋友看不下去她的那份凄苦,便叫她去尋個自己喜歡或者擅長的事做,就當是散心,總不可能就這麼等死吧?她一想也是,就像忽然蘇醒了似地跟家裡提出來,并且态度很堅決。好在家裡人對她一向的犧牲都心知肚明,便也不去反對,任由她去城市另端的一座園林旁開起了家不大不小的繡莊,也順帶做些裝裱字畫與銷售的活兒。她原本就是文青,加之出身名門,故而生意倒也一直做得興旺喜人。
兩年後,她幹脆成立起了一家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不但将繡莊與畫院分列成旗下的兩個子公司,而且企業規模還較以往擴大了一倍。她自任董事長,平常主要關心下招兵買馬和字畫拍賣一類的事,其他的都統統交給别人去打理,隻要不出什麼大的亂子她都懶得去幹涉。不出幾年,手底下一幫人倒也幹得風生水起,企業日進鬥金不說,平常都沒多少要她去費心的事。于是,她沒事就跟一些當地上層社會的夫人太太們去喝喝咖啡吃吃荷蘭菜打打保齡球,閑聊之間便也輕輕松松地談成一單單顯是不錯的生意。至此,她終于完成了由一個家庭主婦到商界名媛的嬗變。
忽一年,山裡的煤礦發生了垮塌事故,死了幾個人,還有十多個埋在地底下正在緊急救援。丈夫在喝得酩酊大醉的情況下心急火燎地趕往現場的途中遭遇了車禍,汽車滾下山崖丢了性命。她也并不太悲傷,任由家人們操辦後事。一場無愛的婚姻,自此落下了帏幕,她似乎總算作了個交待,心裡倒也落得清靜。
六
閑暇之際,也有朋友好心地勸她去告訴他這一切,然後跟他就此白首不相離,也算終于有個善終。可她總是苦笑,搖頭不語。沒有誰比她更了解他的脾性的,一個天真的永遠長不大的内心裡的孩子。他既然執意要去活在那一場不曾遭受傷害的風花雪月,她又何苦去破壞呢?何況那是曾經與她一起在那最美的年華譜寫而出的無比豐盈飽滿而又纏綿悱恻的故事呢!若要非去強迫,隻恐怕一場善緣便成惡劫。再說了,她也自覺,如今雖然孑然,但那又是怎樣的一場兵荒馬亂後的不堪,怎可依傍得上他那份與生俱來的骨子裡的孤傲與清高呢!最好的選擇,就是遠遠地望着他,盡管印象模糊,但也可時時獲悉他的行蹤,得知安好便也足矣。即便他不幸,也是她害的,隻是沒想到當初的一念之差,就輕易地喪送掉了兩人或單獨或共同的幸福,所以她沒有權力去要求他做任何事。
他再也沒有給她寫過信。她所得到關于他的一切消息,均來自以前共同的朋友或他的摯友處,而且也不多,具體的誰也說不清。好在多年下來,終有朋友說得他心軟,于是便肯将畫作交由朋友放去她的畫院巡展或是拍賣,所得款項均由那位朋友為他設立專用賬戶管理,需要了就給他寄一些或帶過去。至于畫賣多少錢,賬上有多少錢,他一概不管。好在那位朋友也是厚道之人,從不曾有過半點挪用。故而,當初能順利攬得慕容大院來寄居,除了他本身是一個技藝了得的畫家外,更主要還在于他當面交給慕容子孫的那個電話号碼。接到電話後,那位朋友果不食言,從百忙之中騰出身來,兩日之後就從千裡之外專程跑來跟慕容子孫家簽了擔保。這一切,大家都是瞞着他進行的。故而,偶有或詩人或畫家的摯友“順道”來看望他,一是出于情誼深厚本身,二是她在背後的苦苦相求。
直到他的猝然離世,這一切才真相大白。
七
生前,他從不去參加什麼社交活動,就連自己的畫展也不去。故而他畫品的出售與拍賣,都是由她和那圈朋友一手操辦的。也或許,除卻畫作本身的蒼勁灑脫爐火純青之外,他的馳名,更在于他那樁人間悲苦愛情故事的不胫而走,令多少人潸然淚下。
他去後,老婦人依照他最終的選擇與慕容子孫家的懇切建議,一場簡單的喪事之後,便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了小鎮外的慕容家族山林裡的一處風水頗好之地,這既表明他對慕容府第遺迹行看護之義的功德無量,又表明慕容家對他超凡脫俗堅守一生的無上景仰。
八年後,她死于一場癌症。子女們遵從她的遺願,以與他無二的規格,将她連同那隻一直帶在手腕上的白玉手镯葬于他的墳旁。生不能同席,死又何須同穴,靜靜地相依相守就好。慕容家族将此視為頭等大事,重金禮聘習得文墨的族人日夜看護,年年香火不斷,蟲蛇不侵。
那隻白玉手镯,便是當初熱戀之際,他在一處集市上擺地攤賣出去的第一幅畫掙得的錢,喜癫癫地跑去買來送給她的定情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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