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先生寫新詩了!
新詩,指“五四運動”前後産生、有别于格律詩、以白話作為基本語言手段的詩歌體裁。今年九十一歲高齡的著名詩人、書法家沈鵬先生先後出版《三馀吟草》《三馀續吟》《三馀再吟》《三馀長吟》《三馀箋韻》等格律詩詞選集。新近我讀了沈鵬先生幾首新詩,深受感動,尤其是《蝴蝶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讀後令人深思,耐人尋味,催人奮進。
你從何處飛來/貼着一小撮泥/陽光暗淡/空氣氧稀/你願意停駐/——在這裡/我愧對你/活潑的雙翅/把時間/凝固在永恒/我多麼想/把你留在/我身邊/伴我寂寞/要知道,外面世界/無聊的喧嘩/一陣又一層/加深我的孤獨/你的雙翅/面向陽光/在時空中/昂揚節奏/想着以微弱的身軀/飛向無邊的宇宙/不,我要/留住你/那樣會毀壞/你的一切/但我又怎能/忍心,拘留你的/——自由/我甯願守着寂寞/難耐的孤獨/我與你在宇宙中/同樣比最小的質子,還要/渺乎其小/ 你,遠走飛翔吧/離開這裡/——陰沉的角落/像後羿身上/掉下/一根羽毛/在宇宙中/求索(《蝴蝶蘭》2021年11月)
此詩采取“移就”的修辭手法,營造了夢幻般的意境。詩歌“移就”修辭通常分為“移人于物”“移物于人”“移物于物”三類。沈鵬先生圍繞“物與我”(蝶與我)的情感交流為中軸,層層演進,或移物于物,由“蝴蝶蘭”幻化為“蝴蝶”;或移物于人,化“蝴蝶”喻物我為“質子”;又移物于人,由“蝴蝶”幻化為後羿身上的“羽毛”。詩人通過三個階段“留與放”微妙而複雜的心理變化,經曆了一場夢幻般的攸關生命意義的心靈碰撞,其思想升華可謂“三種境界”。
第一種境界:移人于物的悲憫之心。移人于物,是指把描寫人的意象移來描寫物,實現物人互修、移情,因萬物有靈,拟人是相通的,可從側面襯托人的思想感情。蘭花有“空谷幽蘭”的美稱,亭亭玉立,莊重秀雅,花香清正。故人們常以蘭花比喻德行高潔的人格。“蝴蝶蘭”花朵因酷似翩翩起舞的“蝴蝶”而得名,“蝴蝶蘭”可謂有“高潔浪漫”的寓意。詩人以敏銳的觸角移人于物,将情感寄托于蝴蝶蘭,又移物于物,将蝴蝶蘭幻化為意的“蝴蝶”。
“你從何處飛來/貼着一小撮泥”,詩人知曉“蝴蝶蘭”靜靜綻放,不會與其他花朵争豔鬥美,即使在陰暗的房間内獨自綻放,也無損它的美麗。然而,詩人怕委屈它,因寓所畢竟“陽光暗淡/空氣氧稀”。尤其初見蝴蝶蘭即認作“蝴蝶”,加劇了詩人的恻隐之心。詩人不想“活潑的雙翅/把時間/凝固在永恒”,産生了“你願意停駐”而“我愧對你”的歉疚心理。
這使我想到儒學大師馬一浮《曠怡亭口占》的詩句:“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長空送鳥印,留幻與人靈。”即便經曆世事沉浮,閱盡人間滄桑,當作者俯下身子看到草木生發、春風又綠時,依然能夠生出憐憫之情。此時,沈鵬先生正是這種心情。
“我多麼想/把你留在/我身邊/伴我寂寞/要知道,外面世界/無聊的喧嘩/一陣又一層/加深我的孤獨”這八句反映了沈鵬先生在“留與放”上極具矛盾的内心世界。
詩人想把“蝴蝶”留在身邊,沖淡寂寞。然而,面對外面喧嚣的世界時,反而加深了孤獨之感。按常理,草木之枯榮于我之人生有何增益?春秋之輪換于我之榮衰能損益幾何?然而,沈鵬先生深知“蝴蝶”需要的是一個自由飛舞的天空,藍天與白雲、青山與綠水才是它的家鄉。
古人在詩詞中,高歌“悲憫”的宇宙情懷與“草木之心”俯仰可拾:如“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的高潔(屈原《離騷》);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的含蓄(先秦佚名《越人歌》);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坦蕩(陶淵明《飲酒》);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怅惘(孟浩然《春曉》);如“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凄美(陸遊《蔔算子·詠梅》);如“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缱绻(李清照《點绛唇·蹴罷秋千》);如“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的癡絕(曹雪芹《葬花吟》)等等。沈鵬先生這份對草木的憐憫,緣于對生命意義的追問,這正是詩人長久以來确立的宇宙觀和美學觀使然。
第二種境界:推己及人的仁義之情。孔子《論語·雍也》“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意思說,凡事能就近以自己作比,而推己及人,就找到實行仁的方法了。“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意思是說,有仁德的人,能做好立身處世的修養,達成目标,也想使别人如此。縱觀史上:一個人最大的精明,不是精通算計,而是懂得替别人着想,故替他人着想是“仁”的最高境界。
對于《論語·衛靈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熹集注:“推己及物。”沈鵬先生以推己及物、移物于人的仁心,描繪了一幅“人蝶”共舞的藍圖。宋代釋文珦《嘲蝶》一詩描述過這種意境:“耳聲眼色總非真,物我同為一窖塵。蝴蝶不知身是夢,花間栩栩過青春。”
蝴蝶在詩人筆下曆來是生動有趣的。唐代張泌《蝴蝶兒·蝴蝶兒》:“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人蝶交流的一幅美好畫卷。
沈鵬先生詩中的“蝴蝶”,通過名詞動詞交替轉換作為結構的方法,如同将一部“停格動畫”展現眼前:“面向陽光/在時空中/昂揚節奏/想着以微弱的身軀/飛向無邊的宇宙”,通過逐格拍攝對象然後使之連續放映,帶給讀者的是時間維度上的縱深感和一種具有戲劇性的情感體驗,也更加吸引讀者去探索其情節演進的結果。
“想着以微弱的身軀/飛向無邊的宇宙”寓意悲涼,有悲劇意味。
詩人不再糾結了,他作出了明智的回答:“不,我要/留住你/那樣會毀壞/你的一切/但我又怎能/忍心,拘留你的/——自由”。此刻詩人完全釋懷,他要讓蝴蝶飛向藍天,在宇宙間自由翺翔。
蝴蝶自古以來多以美麗但軟弱的化身出現。如宋代釋行海《蝶》:“三三兩兩舞春暄,玉翅香須更可憐。拂草巡花情未定,又随風絮過秋千。”是一種脆弱的“更可憐”且“情未定”的意象。沈鵬先生把蝴蝶生命的意義上升到可以“飛向無邊的宇宙”的全新形象,令人耳目一新。
嚴羽《滄浪詩話》曰:“詩者,吟詠性情也。”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中提到“凡是美都要經過心靈的創造”。沈鵬先生以平常的一盆“蝴蝶蘭”引出一隻“蝴蝶”,從心底呼喚,這個世界上每條生命都值得尊重!從文化視角去看,這不僅體現了社會文化形态,更觸及到人的更深處的文化心理。
如果說,一首詩在一瞬間能夠吸引讀者的眼球即是好詩,那麼這首詩則像一系列密集的閃電,用純粹的愛與自由的光芒,直擊和照亮了讀者的靈魂。
第三種境界:至人無己的逍遙之志。“至人無己”出自《莊子·逍遙遊》,大意講道德修養高的“至人”能夠達到忘我的境界。詩人以浪漫的筆法,移物于人,由“蝴蝶”幻化為後羿身上的“羽毛”,試圖将自己置身于無垠的宇宙間,進而探尋更加廣闊的生命意義,使讀者從生活瑣事中去見天理流行之趣味。
“我甯願守着寂寞/難耐的孤獨/我與你在宇宙中/同樣比最小的質子,還要/渺乎其小/你,遠走飛翔吧”。詩人比拟比“質子,還要/渺乎其小”之意,如蘇轼《前赤壁賦》所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然而,雖然“質子”渺小,但它是構成原子核的粒子;“蝴蝶”雖小,但它是構成美麗風景的元素,田野中如果沒有蝴蝶将是一片死寂。詩人雖身居寓所,然思接千載,視通萬裡,精骛八極,心遊萬仞,“寂寞”與“孤獨”早已不複存在。
憶往昔,描寫蝴蝶安于花叢間起落者多。如唐代白居易《秋蝶》:“花低蝶新小,飛戲叢西東。日暮涼風來,紛紛花落叢。”沈鵬先生借蝴蝶之翼寄後羿之志,實現了一次思想上的超越。
“離開這裡/——陰沉的角落/像後羿身上/掉下/一根羽毛/在宇宙中/求索”。據《山海經》載,後羿是一位手持紅色神弓、白色羽箭的威武射官。因射九日,拯救人類,譽為英雄。漢代王充《論衡·說日》說:“日中有三足烏”,沈鵬先生借“後羿身上掉下/一根羽毛”平添幾分神秘色彩,許是後羿羽箭上掉下的;許是被射墜的“三足烏”掉下的。然而,這根羽毛極具象征意義,仿佛詩人通過時空隧道與偉大詩人屈原進行着關乎人生“求索”的古今對話,标志着詩人在思想上完成了一次探尋生命意義的偉大使命。
此詩的妙處正是結尾。沈鵬先生運用“卒章顯志”的手法揭開全篇的要旨,“卒章顯志”又稱篇末點題。“求索”兩字是此詩的核心,是屈原《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中的理想追求。
意境是詩歌的靈魂,是一種人(情)與物(景)的交融狀态,是諸多意象的升華與歸納,它既屬于藝術範疇,又屬于哲學範疇。“莊周夢蝶”是《莊子·齊物論》中的一個哲學命題,深刻揭示了虛幻與真實相互轉換的客觀存在,闡明了隻有忘掉功名利祿,人的靈魂才能變得輕盈起來的道理。在《逍遙遊》中,莊子通過大小動物的對比,闡述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實質;又通過惠、莊的“有用”“無用”之辯,揭示了沒有了功利的計較,去掉了實用的目的,才會進入無我的審美世界。沈鵬先生此詩含義亦然。
對于“莊周夢蝶”這一哲學命題,沈鵬先生早期詩作多次涉及。如《奇癢》:“莊生蝴蝶兩難分,骨肉皮囊羅網身。解脫無由緣一體,捱時入夢叩靈魂。”
而新詩《蝴蝶蘭》應該是對這一哲學命題的延伸追問,想象豐富,哲思新穎,汪洋恣肆,字裡行間洋溢着浪漫主義的求索精神。我在讀這首詩歌時,如同在傾聽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随着小小蝴蝶在凄婉或急促的曲調中飛舞,忘記了曲子之外的世界。
(原标題:詩的三種境界 沈鵬先生新詩《蝴蝶蘭》賞析)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李建春
流程編輯:u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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