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愛一棵樹
愛它的靜默
也愛它的喧騰
愛它的花繁葉茂
也愛它的枯萎凋零
愛它深埋地下的根
如果有一天
樹被砍斷——
我将繼續
愛它留下的回憶
愛它變成的家具
愛它被水
喚醒的香氣
《就像愛一棵樹》三書
1
須盡一夕歡
《抛球樂》
(南唐)馮延巳
酒罷歌餘興未闌,小橋清水共盤桓。
波搖梅蕊傷心白,風入羅衣貼體寒。
且莫思歸去,須盡笙歌此夕歡。
酒罷歌餘,那時,我們也總是興猶未闌,不忍就散,總是想再到哪裡走走,到随便什麼地方,再盤桓一會兒,盡此一夕之歡。
記得那樣一個夜晚,也是七月,期末考試結束,暑假開始之前,與學生亦師亦友,一同去外面唱歌。那家音響效果很差,房間裡燈光暧昧,沙發顔色怪異,還有濃烈的煙味,但是我們都玩得很嗨,把酒放歌,嗓子都喊啞了。歌罷,已過午夜,叫了輛面包車,七八個人擠在裡面,司機臉色頗不滿,我們卻覺得這叫浪漫。行至鄉道上,打開車窗,涼風吹進來,見外面很好的月亮,薄薄的霧氣浮起在稻田裡,便立刻叫司機停車。離學校還有五六裡路,我意已決,步月緩歸,這麼好的夜晚,睡過去豈不可惜?付了車錢,司機扔下我們,歡喜而去。車聲消隐後,寂靜合攏,緊接着,滿耳蟲鳴,滿身月光,好風如水,吹送陣陣稻香。一開始有人提議唱歌,唱了兩句,還是覺得不唱得好。大家便都不說話,踩着寂靜,沙沙的腳步聲響在路上。那晚唱了什麼歌我全不記得,隻記得那段夜路,記得當時的心情,真想一直走下去,走到天明。
講完那個夜晚,再來說馮延巳。延巳,字正中,南唐宰相,學問淵博,文章穎發,尤擅填詞,其詞上翼二主,下啟歐晏,氣格之高,為五代之冠冕。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評曰:“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庑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中、後二主皆未逮其精詣。”正中的詞名多為其曆史功名所掩,靜安先生所評雖一家之言,然于我心有戚戚焉。
大凡詩人,莫不多情,即便倡言主智、節制的詩歌,如羅蘭·巴特提出的“零度寫作”,其用意在于對傷感濫調的反叛,其旨仍歸于情。節制抒情,實為抒情的一種方式,即便叙事詩,叙事也是外衣。馮正中詞,節制而深情,辭麗旨深,氣俊格高,讀之使人低回但不失心力。
正中也常在酒闌歌餘,不忍離去,願與友人共盤桓,要麼獨自流連怅歎。這不是誰比誰更寂寞,不是誰比誰更痛苦,領略寂寞,體察痛苦,乃是靈魂的豐富和覺醒。正中與朋友盤桓的地方,我很喜歡,“小橋清水”,單看這幾個字,便覺可愛。小橋,不論木橋石橋,誰見了不想走上去,不想在橋上站一會兒,看看流水?何況橋下還是清水呢。
也許是喜歡的緣故,小橋清水與我處處相随。從前居住的地方,村鎮路上田間就有好幾處,扶在橋欄上俯看,或下到水邊,看清悠悠的水流,看水底幹淨的泥沙,有的水底圓石顆顆,整潔可喜,不時見魚兒遊弋,于是記起王維的詩句:“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這樣的小橋流水,鄉人往往視若無睹,或因見慣,或以為不足觀。真可遺憾。
清 孫逸《溪橋覓句圖》(局部)
2
滿面西風憑玉欄
《抛球樂》
(南唐)馮延巳
盡日登高興未殘,紅樓人散獨盤桓。
一鈎冷霧懸珠箔,滿面西風憑玉欄。
歸去須沉醉,小院新池月乍寒。
已是秋天,西風變得像陣陣呼喚,在世事疏散之前,你得去登高,去望遠,在山頂上呆一整天。
“盡日登高興未殘”,盡日,也不過是片時,忽焉山光西落,群壑倏瞑,這一天永遠成為過去。興未殘,即盡日登高,仍未盡興。但凡我們心愛之物事,可曾有過盡興的時候?愈是貪戀,愈不會盡興。所有愛過的地方,走過的路,我都想再走一遍,一遍又一遍。這是貪婪,也是執念。
正中此際在流連光景,“紅樓人散獨盤桓”。绮筵人散,紅樓空虛,歌吹笑語猶在耳際,盡日之歡已如夢中。他舍不得立即離去,他要在現場延宕一會兒,在往事的殘骸中,再回味一些細節。
冷霧升起,懸在珠箔的鈎子上。霧使得紅樓像一艘沉船,浸透死寂。他走了出去,獨自憑欄。“滿面西風憑玉欄”,西風滿面,吹得酒醒,有人已不知所蹤。
“歸去須沉醉,小院新池月乍寒”,末二句深情款款,望空遙寄,語氣似囑咐,亦祝福。已是秋天了,歸去可别急于入睡,年華變冷之前,在小院新池邊,就着月色清寒,把這一天的歡樂再想一遍。
馮正中生時,金陵太平,内外無事,朋僚親舊每多燕集,正中多運藻思,為樂府新詞,其詞雖為遣興娛賓而作,然其辭麗思深,時懷憂生之嗟無常之歎。他已隐隐預見南唐偏安終将不能長久,故每當酒闌人散,尤多流連傷感。
我們此時正值盛夏,暑熱難耐,“滿面西風憑玉欄”,倒使人神往那份涼爽。詩人意在彼,讀者心在此。等到九月十月,西風真的吹起來時,北方的朋友怕又将怅惘于流年暗換。人生在世,此一時,彼一時也。
南宋 佚名《秋山雨霁圖》
3
咫尺人千裡
《抛球樂》
(南唐)馮延巳
坐對高樓千萬山,雁飛秋色滿闌幹。
燒殘紅燭暮雲合,飄盡碧梧今井寒。
咫尺人千裡,猶憶笙歌昨夜歡。
“坐對高樓千萬山”,起句有力。寫山,尤其寫秋山,文字須有勁氣。北宋畫家郭熙在其山水畫理論著作《林泉高緻》“山水訓”一篇中寫道:“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四時煙岚不同,山之狀貌神情亦不同。高樓獨坐,千萬山峰,盡在目中。坐對,是心曠神怡,還是怅然若失?
來看第二句:“雁飛秋色滿闌幹”,雁字飛鳴,秋色随之漫上闌幹,那麼,是怅然若失了。這句一讀就能立刻調動内在感覺,仿佛我們聽見了雁聲,秋色也漫到我們身上來了。類似的寫法唐詩中也有,例如韋應物的《夕次盱眙縣》頸聯曰:“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樵人歸去,山郭頓時轉暗;大雁飛落,蘆洲瞬間更白。這類寫法不必用術語诠釋,實乃出于我們本能的生命體驗,現代詩異曲同工的更多,比如可以寫一個句子:“聽見父親歎氣,天忽然就黑了。”或者:“收到她的短信,陽光一下子更明亮。”
“燒殘紅燭暮雲合”,這句暗用了一個典故,即南朝江淹的怨别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燒殘紅燭,這樣的期待,或是懷念,又美好,又無奈。江淹詩沒有等來佳人,此處是佳人已經走了。暮雲四合,有如無邊的寂寞。“飄盡碧梧今井寒”,梧葉飄盡,金井石欄,枯寒蕭索。古詩詞傷别懷想,多寓于蠟燭金井,一在室内,一在室外,皆日常生活朝夕相伴之物,親切具體,自然也是人内心情感的見證和寄托。
“咫尺人千裡,猶憶笙歌昨夜歡”,結句筆鋒變換,坦直寄慨,離人已在千裡外,感覺如在咫尺,昨夜之歡,猶在目前。
圖片南宋 佚名《寒塘群雁圖》
相共憑欄看月生
《抛球樂》
(南唐)馮延巳
梅落新春入後庭,眼前風物可無情。
曲池波晚冰還合,芳草迎船綠未成。
且上高樓望,相共憑欄看月生。
那是春天将臨之時。梅花剛剛落,到後庭去,看看春天有沒有消息。“梅落新春入後庭”,梅花落了,那麼新春就該來了。這句很有意思,語氣仿佛春天是一個人,一身新衣,悄悄地進了後庭。為什麼是後庭?我想因為後庭更多草木,因為冬日枯寂,人不常去,久被遺忘,而或春天已經潛入,等着給你驚喜。新春入後庭,這事年年發生,年年驚喜。
詩人已在後庭,環顧四周,“眼前風物可無情”?這是反問,意即:眼前的曲池草木,真的還沒有醒嗎?冰雪消融,草木返青,都是春天的喚醒。“無情”一詞甚有味,風物不僅有生命,而且有感情,在詩人眼中,它們全都是有情衆生。
“曲池波晚冰還合,芳草迎船綠未成”,看來時候還沒到,我們要注意體會“波晚”、“迎船”,這些詞多麼有感情,多麼通人性。
春天還在路上,終歸不遠了。“且上高樓望,相共憑欄看月生。”這兩句回味無窮。暫無以為歡,且上高樓,總還有月亮可看。“相共憑欄”四字,甜蜜,靜美,綽約可見兩個背影,凝望天上的月亮。春天雖然尚未來到,風物看似仍舊無情,但是看月亮的人心裡是喜悅的,他們知道春天已在後庭的空氣中,月亮升起的方式也有所不同,那是一種新生。
讀這些詞,我再次想到詩人的使命,也許就是在貌似什麼也沒發生,貌似平淡無奇的庸常之中,寫貌似無用的詩。不,詩不是無用,詩是無用之用的大用。正是詩人在替我們照料時間,照料水,照料心靈,在被踏得堅如鐵闆的地方,詩為我們打開新的視角,喚醒我們内在深處的感知,詩讓我們回想起如何去愛。
北宋 燕肅 (傳)《江村草閣圖》
5
田鼠阿佛的故事
讀過一個繪本,印象很深,中譯書名叫《田鼠阿佛》,英文原版叫“Frederick”,就是那隻田鼠的名字。“阿佛”這個譯名,令我會心一笑,那确乎是他的靈魂寫照。故事梗概如下:
秋收過後,農莊空了,谷倉被廢棄,冬天眼看就要來了,住在石牆裡的田鼠們開始忙着采集過冬的糧食。
大家一天到晚在忙,隻有阿佛什麼也不做,大家就問他怎麼不工作,他說他在工作,“我在為寒冷、陰暗的冬天收集陽光。”
當大家看見阿佛對着草原發呆,問他這又是在做什麼,他答:“我在收集色彩,冬天總是灰灰的。”
有一回,他看上去像睡着了,大家責備他隻會做白日夢,阿佛說:“不,我在收集文字,冬天漫長,那時我們一定會沒有話說。”
冬天到了,田鼠們吃着堅果和漿果,講着傻狐狸和蠢貓咪的故事,快樂無比。可是當食物被吃完,禾稈都沒有了,玉米也成了回憶,石牆裡更加陰冷,他們再沒有心思說話,冬天還很長。
這時,他們問起了阿佛,那些他收集的陽光、色彩和文字。阿佛登上一塊石頭,當他講完,大家鼓掌贊歎:“沒想到你是個詩人啊!”
就這樣,他們熬過了冬天。
文/三書
編輯/劉亞光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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