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到了清明，天地清朗和暖起來，呈現出生機勃發、欣欣向榮景象。一場春雨過後，家鄉的竹園又該老竹竿竿搖東風、新篁蔟簇喚陽春了，那縷縷清新清鮮清逸，讓久居城市看慣霓虹閃爍、浮華喧嚣的我，一遍遍懷想......

春筍，為竹子初生的芽苞或竹鞭，它深埋凍土層中，聞春雷而動，濯春雨而發，因其形美味鮮氣清，而被譽為“蔬中第一珍”、春天的“菜王”。春筍還有許多雅稱，如新篁、竹萌、雛龍、箨龍、玉版等，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中還稱之為“傍林鮮”，可見春筍的美妙。

南方的竹筍發得更早，常常頂着一層殘冰積雪破土萌生，給人們帶來一片春意。

北宋文學家歐陽修在《戲答元珍》中說：“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新春的第一聲雷聲驚醒了竹筍的迷夢，努力拱破殘冬的羅網，抽發出晶瑩的嫩芽。

蘇東坡也說：“新春階下筍芽生。”早晨推開房門，呀，結着一層寒霜的台階之下，竟有蔟簇竹筍冒了出來。

南宋詩人何應龍對竹筍不懼嚴寒、砥砺勃發，描述得更為生動，他在《筍》中贊曰：

泥中莫怪出頭遲，曆盡冰霜隻自知。

昨夜震雷轟渭畝，請君來看化龍枝。

你們不要責怪我綻發太遲，曆盡嚴寒冰雪欺壓，隻待那一聲春雷，那一場春雨，請看我蔟簇挨挨冒了出來，蔓延成片，變幻成恣意伸展的龍形青竹。

“風入春筍節，一夕長數層。”春筍出土，經了春風款款吹拂，生長得很快，一天就能長出好幾層，所以要趁鮮采挖，不然就老了。春筍是什麼樣子呢？北宋文學家黃庭堅描繪的最為形象，他在《春陰》中寫道：

竹筍初生黃犢角，蕨芽初長小兒拳。

試尋野菜炊春飯，便是江南二月天。

采挖出來的春筍就像彎彎的牛角，初生的蕨菜像極了小孩子舉起的拳頭，這就是二月早春的樣子，這就是野蔬春飯的鮮香啊！

春筍外層有厚厚的包衣，毛茸茸的，顯出淡淡的褐色。一層層解開，露出的筍肉晶亮、鮮嫩，潔白如玉，纖纖細細，古人常用來比喻女子纖柔溫潤的手指。

南唐李煜在《搗練子令.雲鬓亂》裡雲：“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幹？”纖長細嫩如春筍的手兒托着香豔的面腮，倚欄和淚為誰憂？極為形象。

元代曾瑞在散曲《哨遍.思鄉》中曰：“櫻唇月下品玉箫，春筍花前按銀筝。”美人月下櫻桃小口吹玉箫，花前筍指纖纖撫銀筝，極有韻緻。

春筍得了沃土的滋養，春雨的滋潤，大地和雨露的精華凝聚而成，異乎尋常的珍貴，所以唐人李商隐說：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

——《初食筍呈座中》

他把剛出土的春筍價比黃金，也不為過。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春筍已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美馔，在盛大宴會上的亮相。對此，《詩經》中早有記述，《大雅·韓奕》中有句：

其肴維何，炰鼈鮮魚，其蔌維何，維筍及蒲。

韓侯受命出征，顯父設宴餞行時，所用的有美酒佳肴，所贈的無非貴重禮物，其中名蔬即為春筍和嫩蒲。

竹筍，一年四季皆有，但被春雨滋潤過的春筍，其時最細嫩最鮮美，最富營養。由于筍成竹時間短，所以一年之中，隻有清明時節短短十幾天，才能吃到上好的筍。唐時，春筍尤顯珍貴，名為“蔬中第一品”“山八珍”。據說唐太宗就很喜歡吃筍，每逢春筍上市，總要召集群臣大品“筍宴”，并以筍來象征國事昌盛，比喻大唐天下人材輩出，猶如“雨後春筍”。

盛唐愛食春筍者，詩佛王維算一個。他在《遊感化寺》中說：

香飯青菰米，嘉蔬綠筍莖。

誓陪清梵末，端坐學無生。

王維是擁有辋川山莊的園林巨富，他更懂得新鮮筍子的美味。王維出遊感化寺，什麼都沒有打動他，這裡的飯菜倒是打動了他。那飯是菰米的果實做的，那美味的菜是最嫩的竹筍。

詩魔白居易當屬最懂春筍的唐代詩人，他在《食筍》中雲：

此州乃竹鄉，春筍滿山谷。

山夫折盈抱，抱來早市鬻。

物以多為賤，雙錢易一束。

置之炊甑中，與飯同時熟。

紫箨坼故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經時不思肉。

久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

且食勿踟蹰，南風吹作竹。

湖州安吉是聞名遐迩的竹鄉，每到春季竹筍葳蕤而生，布滿山谷。當地山民常采撷成抱，到集市上出售，價格很便宜，兩枚銅錢即可買到一大束。詩人經常買來，煮成春筍飯品食，那色氣如新出産的白玉，那味道讓人不思肉葷之香，使他這個來自京城的人品之不盡。詩人還不忘提醒大家：食筍要趁早趁鮮，不然悠悠南風就把春筍吹成了叢叢新竹了！

宋人食春筍更盛，文人墨客不惜筆墨，大加贊美。北宋文學家韓維寫道：

犀皮包玉束作斤，有饋為子盤中珍。

愛之不欲食客衆，夜密置酒呼其鄰。

——《和聖俞食筍 》

詩人挖出的竹筍大概一斤左右，特地留給好友夜半來對酒吃筍。還說，我不想給其他人吃，是專門給你留的呢。北宋黃庭堅愛筍愛得很調皮，他在乞筍詩中說：“南園苦筍味勝肉，籠籜稱冤莫採録。煩君更緻蒼玉束，明日風雨吹成竹。”南園上的苦筍勝比肉美，采筍如捉小龍一般，捉不住就要化作千竿青竹了，其可掬之态躍然紙上。他還作《苦筍賦》并書之成帖，有句雲：“僰道苦筍，冠冕兩川。甘脆惬當，小苦而反成味；溫潤缜密，多啖而不疾人。”意思是說：僰道産的苦筍，在兩川中名列前茅。它甜脆爽口，微苦卻有滋味；它溫潤細密，多吃不會傷人身體。

南宋詩人陸遊得了一種名筍，稱之為“貓頭筍”，贊曰：“色如玉版貓頭筍，味抵駝峰牛尾貍。”南宋楊萬裡還記述老友的煮筍之法，他在《記張定叟煮筍經》詳細記之：

江西毛筍未出尖，雪中土膏養新甜。

先生别得煮箦法，叮咛勿用醯與鹽。

岩下清泉須旋汲，熬出霜根生蜜汁。

寒牙嚼出冰片聲，餘瀝仍和月光吸。

菘羔楮雞浪得名，不如來參玉版僧。

醉裡何須酒解酲，此羹一碗爽然醒。

大都煮菜皆如此，淡處當知有真味。

先生此法未要傳，為公作經藏名山。

煮筍不加油鹽，直接素食，才可品出“真味”，這是楊萬裡總結的妙法。該詩将煮筍吃筍寫得活靈活現，教人垂涎欲滴，還說筍汁是解酒妙藥，我等好飲之徒不妨一試。

至于明末清初李漁，乃是食筍老饕。他在《閑情偶寄·飲馔部》中論“筍”曰：“論蔬菜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忝在一字之鮮。”“肥非欲其膩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而但覺其鮮之至也。”在李漁的經驗裡，春筍無疑是他心中的春天第一鮮，豬肉已完全淪為竹筍的配角，為之提味增香罷了。

更有寫竹畫竹亦食竹的大佬鄭闆橋，在《題竹石圖》中直呼：

揚州鮮筍趁鲥魚，爛煮東風三月初。

為語廚人休斫盡，清光留此照攤書。

詩人一上來就說：趕緊讓廚師把挖來的春筍，和溯江而上的新鮮鲥魚搭配炖煮，三月初的春風滿滿都是鮮味兒！末了，還不忘記囑咐廚師：你别把筍都砍完了，我還等着筍長大成竹，在茂林修竹旁，品茶讀書畫畫兒呢！

我總以為，愛筍懂筍者，莫過于北宋蘇轼。他剛到黃州時，初遇漫山遍野冒出的春筍，不由驚歎：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初到黃州》

蘇轼食筍，且能把筍品出“味外之味”，他說：“多生味蠹簡，食筍乃馀債。”我們吃筍是虧欠竹子的，内心是愧疚的，表現了對大自然的尊重與愛惜。大蘇對竹的愛戀凝聚在《于潛僧綠筠軒》中：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

他還有一句名言：“若要不俗不瘦，請君常啖筍燒肉！”

春色正好，竹林飄香，趕緊趁着鮮兒，采挖一籃能潤出水來的春筍，層層剝出一隻隻筍尖：

香筍出陽山。纖手剝來渾似玉，

銀刀劈處氣如蘭，鮮嫩砌瓷盤。

——清.沈潮初《憶江南》

春筍塊加五花肉，慢火細炖，我們這些雅俗相集之人啊，就靠這餐不俗不瘦的春筍燒肉，咬一口好春光，品一世好滋味！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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