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們認識了《詩經》中的桑樹,今天就跟着郁老師走近《詩經》中最先出現的植物——荇菜吧~
《詩經》第一草:參差荇菜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周南·關雎》
什麼是富養?《漢書》裡說“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真是一種高明的見解。古代童蒙受書,第一眼就教他目擊經典,一點初心便正大光明。焦裡堂六歲讀《詩經》,關關雎鸠,在河之洲,一日掃墓,舟行湖上,他父親指着一種水草說:此《詩經》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是也。這一株草,便是幾十年後焦裡堂做《毛詩鳥獸草木蟲魚釋》的因緣。我本寒家,兒時蒙在鼓裡,不知有書,所幸鄉間自有一派天機流行,門前清川,屋後池塘,生着一種水草,父親叫它“杏草”,我用一根棒,往水裡來回絞幾下,杏草的莖便絞在棒上,拔起來,曬幹,畀羊吃。長讀《詩經》,乃知此即荇菜,為之狂喜。焦裡堂從三味書屋到百草園,我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大概好算是古今之别吧。
《易經》始建于乾坤,《詩經》始建于戀愛。天地即男女,其實是一樣的道理。天地之大德曰生,男女不相戀,則天地之大德無從可見。所以古人說,《關雎》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似這般地說戀愛,才見得愛要大聲說出來,是理所當然的。
《詩經》草木,始于荇菜。荇菜是《詩經》第一次出現的植物,凡讀過《詩經》者,哪怕隻是讀讀殺頭書,沒有不知道荇菜這個名字的。但荇菜究竟是什麼,卻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詩經》是慢生活,急不來,且慢慢說。
荇,又寫作莕、洐(草字頭),盧文弨據《說文解字》、《五經文字》,考證說“荇”是一個誤字,莕、洐(草字頭)才是本字,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亦以為然。嗚呼,這不免太煞風景了,盡有人讀了一輩子《詩經》,滾瓜爛熟,甚至還把“參差荇菜”引用到情書裡去,卻不知原來這裡面有一個錯别字,哎,叫人情何以堪?所以方玉潤說:“講學家不可言《詩》,考據家亦不可言《詩》。”倒亦不全是負氣話。
處世待人不妨寬大為懷,解經亦然。荇、莕、洐(草字頭)三字,都是形聲字,艸頭表義,行、杏、洐古音相同,實在不必斤斤計較哪個是本字,哪個是俗字。我鄉下叫荇菜為“荇草”,荇,還保留着上古陽部的讀音,發音與吾鄉土話裡“杏花”的杏一樣,所以我倒喜歡寫作“杏草”。花蕊夫人《宮詞》有“荇草牽風翠帶長”,用杜甫“水荇牽風翠帶長”句,但叫荇菜為荇草,倒與我鄉下一樣。
荇菜,别名很多,最有名的一個,叫“接餘”。《爾雅》說:莕,接餘,其葉苻。荇菜的葉子,古人專門給它一個名字,苻。荇葉與浮萍相似,楊雄《方言》說:江東謂浮萍謂薸。苻、薸古音近,荇葉名苻,大概是取它與薸葉形似。接餘,也寫作菨餘、菨荼,上古讀音一樣,想來也隻是古人的三種記音法,不必計較何者為本字。
接餘,單看名字,似乎就可以聯想到愛情婚姻。宋代學者程大昌見此,突發奇想,他在《演繁露》裡說:疑漢之婕妤取此義以名,或加女則為婕妤,或加人則為倢伃,皆本《詩》之莕菜而増偏旁也。
婕妤,是漢宮裡的婦官,其實就是皇帝的小老婆。《關雎》講愛情講婚姻,反複寫到荇菜,所以程大昌懷疑,漢朝的婕妤,應該取義于《詩經》裡的接餘。換句話說,先有接餘,後有婕妤。
章太炎先生另起爐竈,他在《小學答問》裡說:漢婦官有婕妤,其名義蓋先漢而有,莕曰接餘,故《詩》以莕菜比淑女,以其聲同“婕妤”。
太炎先生的意思,婕妤當是漢朝以前就有的名字,至少不會晚于《詩經》時代,《詩經》以荇菜比淑女,就是取它與婕妤同音。人在水邊見了接餘,聯想到婕妤,諧音通感,比興兼具,自然而然。這不禁叫人想起毛公所說窈窕即幽閑,荇菜生于清水,真可比淑女的窈窕。這種景緻,王維所謂“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人水相照,一點人世的塵埃也不見,這樣的女子,隻能叫她做“淑女”了,水一樣的女子。婕妤之名是否起源這麼早,不可知,但我最喜歡太炎先生的妙解,叫人覺得一部《詩經》沒有一個幹吃飯的閑字!
荇菜,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草。三國時人陸玑的《毛詩草木疏》說:荇,一名接餘,白莖,葉紫赤色,正圓,徑寸餘,浮在水上,根在水底,與水深淺等,大如钗股,上青下白,煮其白莖,以苦酒浸之,脆美可案酒。《四庫提要》說:陸玑去古未遠,講多識之學者,固當以此為最古。陸玑對荇菜的描述,無疑是最古老最權威的說法,朱子《詩經集傳》即取此。
按照陸玑的說法,荇菜是一種水草,有根莖,與浮萍不同,可以吃。毛公說《關雎》,采這種草,是“備庶物以事宗廟”,作祭祀之用。凡是祭祀的東西,人都可以吃,古人不會弄一堆毒草來祭祖宗,這是一個常識,不勞多言。
郭璞去陸玑不遠,他注《爾雅》,說荇菜:叢生水中,江東食之,亦呼“莕”,音杏。郭璞說的江東,就是我的江南。我小時候,江南雖窮,田間地頭河裡池塘,可以弄來吃的倒也不少,荇菜隻給羊吃,隻是那一聲“杏”,倒還是《詩經》周南人的口音。羅願《爾雅翼》裡說,荇菜喂豬,人不吃,所以得名“豬莼”。他說的是宋朝的事,與我鄉下竟沒有隔世之感。
荇菜隻在《關雎》裡一見。《魯頌》的《泮水》裡有一句“薄采其芹”,《白虎通》引作“薄采其荇”,但這個“荇”字,與下面的“魯侯戾止,言觀其旂”不押韻,大概“芹”字的形近之訛。非常有趣的是,盡管排除了“薄采其荇”,荇菜還是與《泮水》有着極其複雜的量子糾纏。《泮水》的第三章,有一句“薄采其茆”,毛公說:茆,凫葵也。陸玑說:茆與荇菜相似,江南人謂之蓴菜(今通作“莼菜”)。《經典釋文》引鄭小同、沈重之說皆同陸玑。按理說,這已經非常清楚了,茆是蓴菜,與荇菜相似,但不是同一種水草。
但蘇恭《唐本草》、蘇頌《本草圖經》卻說:凫葵就是荇菜,不是蓴菜。如此說來,荇菜不僅出現在《關雎》裡,《泮水》的茆,也隻是它,換了個馬甲而已。這個問題就搞複雜了!
一面是經學家,一面是醫學家,兩造各執一詞,該信誰的?馬瑞辰聰明,索性默不作聲。孫诒讓承王念孫之說,熔裁更為精煉,他在《周禮正義》總結道:魏晉以來,釋凫葵者,或謂即蓴,或謂是荇菜。以《詩》考之,荇見《關雎》,茆見《泮水》,傳箋及陸疏并分别釋之,則凫葵是蓴而與荇不同物,殆可無疑。以《詩經》還《詩經》,要言不煩,叫人信服,這才是大家風範!
荇菜、蓴菜都是水草,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長編》說:“大要荇、蓴大同小異。”兩者長得很像,蓴菜的葉子比荇菜圓一些,所以王念孫《廣雅疏證》說:“蓴、團古同聲,凫葵葉團,故江南名之為蓴。”凫葵是荇是蓴的一筆口水仗,就是因為它們太像了的緣故。
荇菜的複雜,還不止此。顔之推《顔氏家訓·書證篇》說:《詩》雲:參差荇菜。《爾雅》雲:荇,菨餘也。字或為莕,先儒解釋,皆雲水草,而河北俗人多不識之,博士皆以“參差”者是苋菜,呼人苋為人荇,亦可笑之甚。顔之推說的是南北朝時北方的經學博士解釋荇菜就是苋菜。這樣一來,荇菜就成了陸地上的草,而不是水草了,顔之推聽了笑倒。
北朝的博士何以會把荇菜理解為苋菜呢?我的估計,這當然不會是他們集體愚笨,一個重要的原因,當是因為荇、苋兩字讀音相近所産生的誤解,一個前鼻音一個後鼻音,這種旁轉很多見。《三國志·蜀志·簡雍傳》裴松之注:“或曰雍本耿姓,幽州人語謂耿謂簡,遂随音改之。”中古時期,耿、荇同韻,耿之轉為簡,猶荇之轉為苋。盡管說荇菜即苋菜是錯的,但這裡面保存着當時的發音,還是有價值的,顔之推可以笑,我不敢跟着他笑。
《詩經》荇菜的複雜,還在它的形容詞。《詩經》以“參差”形容荇菜,參差是一個連綿詞,連綿詞書無定字,《說文解字》引《關雎》作“椮差荇菜”。《說文解字》又有縿差、篸差,意思皆同參差。《燕燕》“差池其羽”的差池,漢賦裡的柴池、茈虒、跐豸、偨池,皆“參差”一聲之轉,寫法不一樣,讀音、意思都相近。參差是什麼意思呢?一般解釋為不齊貌,孔穎達《正義》就說“參差然不齊之荇菜”,但用在這個語境裡,其實是不恰當的。
我小時候,池塘裡常見荇菜,它根在水底,葉子浮于水面,望之皆平,并不會給人“不齊”之感。荇菜不如荷葉那樣挺舉,荷葉有高低,所謂“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這種景象,可以說“參差不齊”。但說荇菜參差不齊,我估計孔穎達讀書雖博,卻沒有目驗,故爾用了一個常訓。
參差荇菜的“參差”,應該如何解釋呢?我們再回到參差的常訓:不齊。“不齊”是從相互比較中産生的,隻有一個,自然不能說“不齊”。因此,參差這個詞,其實隐含着一個複數概念,一路引申為不齊,一路引申為衆多。《關雎》裡的“參差荇菜”,參差,表示衆多、茂盛,而不能理解為“不齊”。否則,我們會覺得荇菜生的高低錯落長短不齊,真到了水邊,見了荇菜都在水面上平躺着,大概是會當面錯過的。所以我常以為,經典裡的一字一詞,要像對待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切不可輕易放過它!
本文節選自《荇菜參差》
文章轉載自公衆号:懶下樓
作者簡介
郁震宏,懶下樓主人。
lanxialou
郁震宏:《詩經》中最簡單的一首詩
郁震宏:采采卷耳,叫她如何不想他
郁震宏:桑樹,是《詩經》裡的一朵紅玫瑰
特别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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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衆号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責任編輯:黃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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