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曠蕩思無涯。
青春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此詩是唐代孟郊46歲考中進士之時所做,名為《登科後》。兩個著名成語:春風得意,走馬看花,即由此而來。
這首詩寫出了考中之後那種欣喜若狂的心境,特别是後二句,确實給人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今天學子如能在高考等考試中一舉勝出,也一定會想到此名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然而,若從格調上來論,此詩詩格不高。
“龌龊”一詞過貶,形成了對自我的貶低與否定前二句,以往日之“苦”,對比今天之“樂”,是為後二句起興之鋪墊,從立意上看還是不錯的。
唯“龌龊”二字實在有些刺眼。龌龊,可以說是一個純粹的貶義詞,意思是困窘、肮髒,甚至是有些醜陋。
一個人用這樣的詞語來形容自己作為學子的苦讀生涯,或者說形容自己作為布衣不受人尊重的歲月,說明他内心是有多麼憤懑,對自己的過去充滿了厭惡和否定。這種厭惡與否定,其實無形中貶低的是自我的價值。
想必今天的學子都記得到那些充滿正能量的詩句: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做舟。
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兩相對照,才發現一句“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曠蕩思無涯”格調之低下。
難道今天興高采烈的“曠蕩”,不是因往日的“龌龊”而來嗎?
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此稍一得勢便急于否定過去,實在缺少格局。想想杜牧之“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是不是有高下立見之慨歎?
如果有人以為上面的評價過于苛刻,那就來讓我們回顧一下孟郊另外幾首和科舉考取進士有關的詩詞吧。
兩度落第三首詩,寫不盡的愁與怨孟郊曾兩度赴長安考取進士,都沒有考中,直到46歲第三次應試才得中,其驚喜之情自不必說。此時間仿佛長出一口惡氣,這才吐出“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曠蕩思無涯”這種類似于“發洩”的詞句,這也屬于人之常情,
不過,讓我們返回頭看看孟郊前兩次沒考中時寫的是什麼?
第一次考進士失敗,做《下第》詩雲:
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
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
雕鹗失勢病,鹪鹩假翼翔。
棄置複棄置,情如刀劍傷。
第二次考進士又失敗,做《再下第》雲: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
兩度長安陌,空将淚見花。
此外,他還寫過一首《下第東南行》:
越風東南清,楚日潇湘明。
試逐伯鸾去,還作靈均行。
江蓠伴我泣,海月投人驚。
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輕。
時聞喪侶猿,一叫千愁并。
不難看出,孟郊這三首落第之詩已經不僅僅是傷心落寞,簡直就是痛不欲生。
他一晚上歎息着醒來數次(一夕九起嗟);本是春天,看到的卻是一片蕭瑟(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整個人就如同被刀劍砍了一般(情如刀劍傷);猿猴本來叫聲就凄慘,可他楞是聽出來那是死了老伴兒的猴子在叫(時聞喪侶猿,一叫千愁并);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已考砸了兩次,又怎能不傷心落淚(兩度長安陌,空将淚見花;江蓠伴我泣,海月投人驚)……
也許有人會說,考試落榜,還不許人家傷心麼?就算把情緒誇大些又如何?
可孟郊在詩中流露的不止是傷心,而是一種怨氣,是“懷才不遇”的怨氣!
他把自己比作“伯鸾”、“靈均”這樣的人物。
“試逐伯鸾去",伯鸾是誰?是漢代的名士梁鴻,有高才,卻攜妻歸隐于山林而不仕。——此句是說,不是不錄取我嗎,那我可要像伯鸾一樣隐居了哦。
“還作靈均行”,靈均又是誰?那可是大詩人屈原啊!楚王無道,屈原的壯志高才難以施展,故投江而死。——這個比喻就更誇張了,自比于屈原,那看不出他才華的主考官們豈不全是昏聩無能,不可理喻?
好吧,我們姑且認為考官真的是不具慧眼埋沒人才,可是他在詩中挖苦貶低考中者的言辭就顯得有些過分了。
“雕鹗失勢病,鹪鹩假翼翔”,雕鹗,猛禽也。鹪鹩,卑微的小鳥也。在一首談論自己落第的詩中,一面說雕鹗失勢,一面說鹪鹩高飛,這不是擺明把自己比作雕鹗,把考中進士的同學們比作鹪鹩麼?就算自己落第是考官失察,那也不能說考中之人都是小人得志吧。
這種貶低他人的自诩,與其說是懷才不遇,倒不如說是自命不凡。
一朝高中,得意忘形從孟郊的三首落第詩中,我們看到的幾乎都是哀愁和怨言,還有暗暗的憤恨。可惜卻沒能看到一絲的豁達、反思和砥砺前行。
就是這樣一個傷心欲絕,甚至已經宣稱“老子不玩了”的人,第三次考試又來了。這一回,終于得到幸運之神的惠顧,考中了進士!
此時,他已顧不上評價考官是不是昏庸眼拙,也顧不上思考自己是不是也變成得勢的鹪鹩鳥,而是完全陶醉了,沉浸在杏林宴上的放歌、飲酒、采花;恣肆于縱馬揚鞭,踏青長安城。于是便有了名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可是隻要一拿起這首《登科後》和前面三首“落第”詩對照,讀詩之人者便不免升起疑惑,其前後矛盾,得意忘形之嫌顯而易見。
在北宋人吳處厚的《青箱雜記》中也确實有對孟郊負面的評價:
孟郊《下第》詩曰:“棄置複棄置,情如刀劍傷。”又《再下第》詩曰:“兩度長安陌,空将淚見花。”其後《及第》詩曰:“昔日龌龊不足嗟,今朝曠蕩思無涯。青春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大凡進取得失,蓋亦常事,而郊器宇不宏,偶一下第,則其情隕獲,如傷刀劍,以至下淚。既後登科,則其中充溢,若無所容,一日之間,花即看盡,何其速也?
後郊授溧陽尉,竟死焉。
看看,這段古人對孟郊的批評也是非常尖銳!
說他屬于“器宇不宏”之人,也就是氣量狹小。本來考中進士對天下讀書人來說就是一件極難之事,而他偏偏不能以平常心看待,偶一失敗便覓死覓活,哭天抹淚,而一旦考中,又過分誇耀其事,乃至說出了不祥之語“一日看盡長安花”。
可是,“一日之間,花即看盡,何其速也?”,以至于他一生再無更高成就,官職隻到一個溧陽縣尉,後病死于任上。
古代主流觀念一向是惡盈忌滿,通俗點說,就是不喜歡把話說絕或者把事做絕,而這“看盡”二字卻一下把話說到了極點,這便有點“烏鴉嘴”的感覺了,因此《青箱雜記》以此句為不祥之谶:剛剛考中進士就說“看盡”了風光,那不就意味着沒後勁了麼。
個人以為,《青箱雜記》這段詩評雖然包含了一些古人特有的迷信和宿命的論調,但對于孟郊詩歌的氣質點評還是非常到位的。所謂詩言志,詩歌終極表達的還是詩人的志趣。無論辭藻美麗抑或質樸,最終都無法掩蓋詩人的格局與心胸,《文心雕龍·體性》說:“辭為肌膚,志實骨髓”,就是這個道理。
孟郊在詩歌史上以“苦吟”著稱,所謂“郊寒島瘦”,就是指他和賈島是唐代最為著名的兩位苦吟詩人。所以有個誇張的說法,孟郊一輩子也許就這麼舒心的一天,不小心吟誦出了“春風得意”的詩句。
不想,就是這樣一句略帶張狂的詩句,還遭到了後來評詩者的非議,也許對他真的是有些求全責備了。
正如《文心雕龍·程器》所說:
“蓋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然将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诮,此江河所以騰湧,涓流所以寸折者也。”
詩如其人,人是各種各樣的人,詩也自然千姿百态,人生酸甜苦辣,能得其中一種情懷便佳。平心而論,這首詩固然格局不夠,但也稱得上是揮灑自然之作。雖無江河之宏麗,卻也有溪流之姿态。
總之,就詩論詩,以詩為鏡,于古人無損,于吾輩有益,依然是好事、樂事!
願我們多些“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光,隻須留意不要“一日看盡長安花”!每一次考試,都不是人生的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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