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花散落填書帙戲鳥低飛礙柳條?作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詹丹,下面我們就來說一說關于閑花散落填書帙戲鳥低飛礙柳條?我們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這個問題吧!
作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詹丹
《紅樓夢》中,主要人物薛寶钗留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一首詞作,大概是《臨江仙·詠絮》了。此前,筆者曾寫有“詠絮詞的翻案與斷線的風筝”一文,對薛寶钗該詞翻陳出新的意義,受宋人侯蒙詞的影響以及與探春放飛風筝的關聯,作了分析。而有關其中一句“蜂團蝶陣亂紛紛”的版本差異及諸家的不同解釋,卻未及展開讨論。因為此問題涉及詩詞理解的多種可能,即傳統所謂的“詩無達诂”,所以這裡加以專題論述。
先看全詞: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随流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對詞句“蜂團蝶陣亂紛紛”中的“蜂團蝶陣”這一短語,各家解釋存在頗多分歧。
其一,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給出的注解,認為蜂蝶的描寫并非實指,而是用來“比喻柳絮紛飛繁亂”。文化藝術出版社《紅樓夢大辭典》中由徐匋、王景琳負責的“詩詞韻文”部分,對“蜂團蝶陣”的解釋,與紅研所校注本基本一緻,也認為是“意謂柳絮像一群群蜜蜂蝴蝶一樣紛飛繁亂”。這兩種解釋,不但解釋的指向一緻,連關鍵用詞也相同,或許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許彼此有過參考。
其二,不認為這裡存在比喻,而把蜂蝶作為實指來解釋,如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紅樓夢鑒賞辭典》,由陳邦炎撰寫的該詞解釋,就認為寫“蜂團蝶陣亂紛紛”一句,是作為對柳絮的一種襯托,“更給人以春意盎然的喧鬧之感”。既然說是襯托,就不可能再把蜂蝶與柳絮混合為一。
其三,既側重于認為此句有關蜂蝶的描寫是實指,同時也接受作為比喻的另一說法。比如,蔡義江的由中華書局出版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一書。但蔡著在注重蜂蝶實指的同時,對作者描寫蜂蝶的作用,給出了别樣的理解,認為這是在寫“成群蜂蝶紛紛追随柳絮”。蔡著之所以作這樣的解釋,也許跟他依據的《紅樓夢》不同版本有一定關系。蔡義江的“鑒賞”一書,引用臨江仙詞,依據的是程印本将“蜂團”改作“蜂圍”,而脂本系統比如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乃至乾隆百廿回抄本,都作“蜂團”。針對程本從“團”變而為“圍”,就需要在解釋中尋找一個所圍的對象,于是順理成章解釋成蜂蝶對柳絮的追随了。
讓人頗可玩味的是,《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是蔡義江早年的一部作品,後來,他推出“新評紅樓夢”時,對這首詞的文字,依據的是脂本,即寫作“蜂團”的。不過,把“新評”與“鑒賞”中有關這首詞的注解進行比對時,發現兩書都是逐句注解,給出的解釋也幾乎一樣,但唯獨在“新評”中,略過了“蜂團蝶陣亂紛紛”這句注解。這是否在有意回避因依據的版本不同而導緻解釋可能出現的矛盾?還真不好判斷。
對于這幾種不同的解釋,我們應該怎麼看?特别是最關鍵的問題,有關蜂蝶的描寫究竟是寫實還是比喻?有人從“詩無達诂”的角度,對不同的解釋一概予以接納。比如,蔡義江在他的“鑒賞”一書中,既提出了自己關于蜂蝶寫實的理解,又說“或以蜂蝶之紛亂比飛絮,亦通”。筆者對這最關鍵的解釋歧義,不接納兩可的說法。個人認為,以蜂蝶之紛亂比喻柳絮,是不通的。
雖然這樣的比喻說,表面看可以讓詠柳絮詞,在主體物象這一點上,保持前後的一緻,似乎是通暢的,但其缺憾也明顯。首先是死盯住柳絮寫,使得描寫的境界過于逼仄,有點像香菱學詩時寫的第一首,叫她詠月,她就盯住月亮死纏爛打,連上下句重複描寫的合掌之病也不管了。既如此,倒不如理解為是用蜂蝶的寫實來蕩開一筆,襯托柳絮,也是讓春意的境界更開闊。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如果把這理解為柳絮的比喻,那麼,同一描寫對象的柳絮,在前後邏輯上是無法自洽的。因為前一句,恰是在寫柳絮被東風“卷得均勻”。
對于“均勻”,紅研所的校注本出注“指舞姿優美,勻稱有度”;而蔡義江的“鑒賞”,則解釋為“指舞姿柔美,緩急有度”。不管是“勻稱有度”也好,還是“緩急有度”也好,這種“有度”的整體性和節奏感,是跟蜂蝶的“亂紛紛”無法協調起來,在描寫上前後斷裂的。而這種無法協調或者說斷裂,正凸顯了詞作者的對比效果。看似不自主的柳絮,因為有“解舞”之春來掌控,所以,能夠讓東風打理得那麼協調而富有節奏感。相比之下,看似能夠自主的蜂蝶,卻在整體關系的“團”“陣”中,呈現了一派紛繁的亂象。因為寫蜂蝶的主要效果是對比柳絮“卷得均勻”,所以,陳邦炎理解的所謂渲染春意盎然的熱鬧效果,也就不應是寫作的主要目的了。
因此,筆者對前列的三種解釋和相關版本,提出自己的判斷是:在寫實和比喻中,取寫實說而舍棄比喻說;在寫實說中,取脂本的“蜂團”而不取程本的“蜂圍”。理由是,如果蜂蝶是在整體上“圍”向柳絮的,又有了受外在統一目标掌控的嫌疑,即使這種“圍”上去也是亂的,但“亂”中,仍然有目标不亂的一緻性,與前句的“均勻”對比效果還是不夠強烈。所以,解釋為寫實的蜂蝶“圍”住、追随柳絮,雖可以被接受,但不應該是最好的解釋。
換言之,即使筆者認同“詩無達诂”的說法,具體到某一詩詞或者句子,不同的解釋,也可以在結合文本語境中,做出好與不好,或者較好與更好的差異性判斷。
此外,由柳絮之勻稱和蜂蝶自亂陣腳的描寫對比,也可以延伸到對這首詞整體脈絡和主題的理解。這種理解,是和薛寶钗的為人基調深相契合的。雖然《臨江仙》這首詞,是因結尾的“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而大出其名,但我們經常是以薛寶钗的勃勃野心,來理解這結尾。這當然有一定道理。但可能我們忽略了,這首詞在思維方式上的一個本質特點,就是薛寶钗始終把柳絮這一主體,同外在環境的和諧相處結合在一起。相形之下,林黛玉(包括她的詠絮)不時要突出主體的個性,把環境理解為與主體相沖突的客體。
薛寶钗正因為習慣于從主體與客體的和諧關系中理解兩者,所以就會時常考慮如何讓主體從外在環境中獲得支撐的力量。這樣,她借助柳絮與東風的關系,明确表達了要把主體托付給一個明智的外在客體“春天”主導下的“東風”。這種托付的有利,在看似各各自主的群體相處時,比如“蜂團蝶陣”中,更能體現出不亂的優勢。這首小詞,說其中多少蘊含着作者的人生價值觀以及對社會群己關系的理解,未必是一種過度解釋吧?
最後需要說明的是,“詩無達诂”固然有理,但不論何種“诂”,都應該有基本的邏輯自洽。筆者所謂的邏輯自洽,是建立在文本本身應該是一個有機整體的認識基礎上的。同時,也并不絕對否認有些文本自身,本來就存在斷裂的可能以及這種斷裂帶來的特殊意義。不妨試想一下,如果薛寶钗當時填詞的水平還不如初學詩的香菱,那麼寫出前後脈絡不貫通的作品,反而更為合理。這也不排除另一狀況,如果當時薛寶钗的精神正處于崩潰時,邏輯的不自洽,倒是更能深刻揭示其精神世界。美國有學者,分析莎士比亞名劇《安東尼與克裡奧佩特拉》時,就曾以女主人公臨終前一段獨白的邏輯斷裂,來說明她當時的精神已瀕臨崩潰。當然,這樣的分析理路,并不适用于《紅樓夢》第七十回所着力刻畫的一個才思飽滿、頭腦清醒的人物形象薛寶钗。(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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