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老家的樹常把我搖醒。在迷迷糊糊的睡夢裡，我看見樹們在故土山坡上整齊列隊，伸出的枝桠，似在拍着手，歡迎我回家。
今年春天的一個早晨，父親打來電話說，他夢見老家的桃樹開花了，紅彤彤的讓人睜不開眼，讓我一定回去看看。父親說的那些桃樹，當年也有他的培植，有一些桃樹的苗子，是他當年在縣城工作時特意從鄰縣買回來的。
不過最讓父親牽挂的，還是老家那些親人們栽下的樹。比如那棵皂莢樹，伫立在老家村頭一個叫做水井灣的地方，那是我奶奶1935年出嫁時栽下的。
奶奶81歲時來到城裡居住，87歲那年患上了老年癡呆，已經認不得我爸了，偶爾管我爸叫“叔”。奶奶會把錢裹在一張老舊的手絹裡，再用麻線一層一層纏上，有一回奶奶把錢塞給我說：“你給我買一套房子，看夠了不？”我打開，有700多元錢。
奶奶是90歲那年的春天走的，她留下的遺産，就是那手絹裡一直包裹着的錢。奶奶的墳，就在她當年栽下的那棵皂莢樹下。奶奶，願你在樹下安息。
我爺爺也是一個有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美德之人，他活了73歲，栽下的樹有上千棵，這是大隊裡的宋會計簡單統計的。奶奶記憶中，爺爺在月亮下栽樹、飲水、施肥。我們那個荒涼的山坡，就是爺爺帶頭栽下的樹，有桃樹、李樹、梨樹、柿子樹、蘋果樹、橘子樹，還有香椿樹、苦楝樹、青岡樹、槐樹……
爺爺是個高瞻遠矚的農民，他一直認為不能靠種地過日子，還要種樹，尤其是多種經濟林木。爺爺做過生産隊長，有一年被公社評為勞模，受到縣長接見，對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榮譽。
爺爺是個對生死看得很開的人，他的墳，就在他種了一片樹的山坡上。20年前的春天，在我老家山坡不遠處，要建一個機場，因此爺爺的墳也要遷移。在此之後，幾個孫輩便在他的新墳前栽了松樹柏樹，每到清明節、春節這些傳統節日，我們都要回到老家去祭奠，在爺爺的墳前樹下相聚，也算是一年之中在老家的團聚。在墳前一棵松樹上，魚鱗般的樹皮上有透明的汁液溢出，像從樹身裡緩緩流出的淚。
在我老家，還有許多親人們種下的樹，我每次回去，總能感到，這些樹上，似乎都貯藏着親人們的音容笑貌，他們匍匐在大地上的身影，就是樹們被大風吹彎了身子的姿勢。
樹有靈犀，這些親人們種下的樹的樹梢上，懸挂着我精神的羅盤，将我眺望老家群山大地的視線，永遠地相系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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