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晚年後,英明神武的漢光武帝劉秀,開始思索生老病死的問題。
曾經跟随劉秀打江山的元功宿将逐漸凋零,到了建武二十七年(51年),劉秀敬愛的舅舅樊宏也去世了。
壽張侯樊宏為人謙恭溫厚,他雖地位顯貴,卻常告誡子孫,與其富貴盈溢,不如保身全己。
臨終前,樊宏留下遺囑,要求實行薄葬,不用任何随葬物品。他認為,棺柩入土之後,不會再被人看見,而且棺木朽爛,隻會讓孝子們傷心罷了。
漢光武帝贊同舅舅的做法,并将這份遺書拿出來給文武百官看,說:“如果不順從壽張侯的意願,就無法彰顯他的美德,況且我萬歲之後,也要依照此法。”之後,漢光武帝親自前去為樊宏送葬。
劉秀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皇帝。
但在人生的最後6年,劉秀的心理似乎有些矛盾,他看淡生死、仁德愛民,卻又愈發迷信圖谶,欲以谶緯之學加強東漢王朝的統治。
《曆代帝王圖》中的漢光武帝畫像
01漢光武帝痛别舅舅的這一年,北匈奴派遣使者到武威郡,請求與大漢和親。
劉秀沒有同意,告知武威太守,不必再接待北匈奴使者。
當時,南匈奴已經内附朝廷,而北匈奴不時侵擾東漢邊塞。有些開國元老以為,劉秀已下定決心與北匈奴一戰,便上書請戰。
其中,朗陵侯臧宮與楊虛侯馬武聯名寫了一篇長文。
這兩位是從當年綠林軍時期就追随劉秀征戰的老将。《後漢書》将二人并列,稱臧宮、馬武“撫鳴劍而抵掌,志馳于伊吾之北”。
他們到了晚年,仍能與劉秀推心置腹。
馬武為人勇武,有次喝醉了酒,對劉秀說,假如未能生逢亂世,臣就當一個郡尉,負責抓盜賊。劉秀笑着說,你自己别去當盜賊,落入亭長手中就可以了。
臧宮時常關注北匈奴的動向,對劉秀說:“願率五千騎兵以立功。”劉秀也笑着說:“你是常勝将軍,根本不把敵人放在眼裡,朕不能與你讨論敵情。”
建武二十七年(51年),北匈奴之所以遣使向朝廷示好,是因其饑疫連年,内部紛争不斷。
臧宮、馬武在奏疏中說:“匈奴貪圖利益,不講禮儀信義,困難時向朝廷叩頭求和,太平時便寇邊擄掠。如今,北匈奴遇到瘟疫,人馬病死,又遭蝗災、旱災,赤地千裡,他們現在困頓不堪,實力抵不上大漢的一個郡。萬裡之外垂死掙紮的性命,懸在陛下之手,機不可失啊!
現在,陛下可命令将領進駐邊塞,實行重賞,命高句麗、烏桓、鮮卑等進攻北匈奴左翼。如此一來,滅北匈奴,不過數年之事。臣等擔心陛下仁慈,不忍開戰,而朝中的謀臣又猶豫不決,使刻石銘記萬世的功業無法在聖明的當朝實現。”
向來以“柔道”治國的劉秀,拒絕了兩位老将請戰的建議。
劉秀用诏書回答他們,說:“《黃石公記》裡有句話:‘柔能克剛,弱能勝強。’
舍近謀遠的,往往勞而無功;舍遠謀近的,往往安逸而有成果。所以說,一心擴大地盤就會精疲力竭,一心推廣仁德就會壯大強盛,擁有自己所應有的就會平安,貪圖别人所應有的就會殘敗。
暴虐之政,雖成必敗。如今,國家沒有推行為民造福的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連自己都不能保全,難道還要再去經營邊遠的塞外嗎?”
漢光武帝劉秀早年是個儒生,曾求學于長安,稱帝後仍尊儒重教。
此時,他想起一個故事:春秋時期,孔子在魯國時,掌握魯國實權的季孫氏貪圖利益,要讨伐小國颛臾。孔子得知此事後說,恐怕季孫氏的憂慮不在颛臾,而是在自己内部。後來,季孫氏果然日漸衰微。
于是,劉秀借用孔子的典故對臧宮等人說:“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颛臾。’如今北匈奴的實力依然強大,而我們已屯兵邊塞,開墾田地,進行戒備。即便能以一半國力消滅大敵,這也不是我的願望。若是時機未到,不如讓人民休息。”
漢光武帝劉秀從來不是一個文弱書生,他年輕時起兵,能以數千之衆,帶頭擊潰敵人數十萬大軍,用了十餘年的時間,滅王莽、收河北、平關中、定關東、得隴西、取巴蜀,終于平定天下,完成了“複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的夙願。
他在戎馬倥偬的歲月中,曾親眼目睹戰争年代“野谷旅生,麻草尤盛,野蠶成繭,被于山阜”的凄涼景象,一統天下後更是時時不忘生活艱苦的老百姓。
為此,劉秀頒布了多道诏令,釋放奴隸、丈量土地、輕徭薄賦、裁軍簡政、平反冤獄,但東漢初年“百姓虛耗,十有二存”的危局,需要多年的休養生息才能化解。
息民,一直是漢光武帝實行的國策。
“苟非其時,不如息民。”假如不能推行善政,使百姓衣食溫飽、安居樂業,又怎能勞師動衆、征讨辟遠呢?
史載,建武二十七年,劉秀否決出兵匈奴的提案後,“諸将莫敢複言兵事者”。
漢光武帝畫像
02從劉秀給臧宮、馬武的答書中,有學者發掘出一個有趣的觀點,認為這道诏書不僅是漢光武帝多年來推行柔道治國的總結,也體現了劉秀對谶緯之學的推崇,實則是一段經、谶牽合互證的文字。
作為劉秀思想依據的《黃石公記》,本來就是一種流行于兩漢的谶書。
所謂谶緯,谶是“圖谶”,即用詭秘的文字或圖像編造預言、隐語,作為上天的啟示,來解釋吉兇禍福、治亂興衰;緯,是用天人感應、陰陽災異等神學理論來解讀儒家經典的“緯書”。
兩漢時期,谶緯常被政治家用來制造奪權或鞏固政治的輿論,也被儒生用來擡高儒家經典的地位,給儒學增加神聖光環。
西漢末年,王莽掌權時,征召精通天文、圖谶、月令等學說的“天下異能之士”數千人。這些人将散布在天下的圖谶、緯書彙編成冊,為王莽篡漢營造輿論氛圍。
漢光武帝劉秀也十分迷信谶緯之學,或者說,他很會利用谶緯。
《後漢書》記載,劉秀早年帶兵時,每逢作戰間隙,都要誦讀儒家經典,再取出《河圖》《洛書》等圖谶之書閱覽。為了稱帝,劉秀又借圖谶《赤符伏》為自己宣傳造勢,用“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等谶語,證明自己起兵奪天下是順從天意。
明末思想家王夫之研究中國古代治亂興衰的曆史規律,提出了其平治主張:“天下未定,先以驅除;天下已定,納以文明。”而在東漢初年,兼有儒生、皇帝兩種身份的劉秀,他所設想的文明制度,是建立在谶緯之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很多儒生因此深陷于妖佞化、神秘化的圖谶迷霧中,對谶緯之學趨之若鹜,推崇備至,神棍大行其道。
漢光武帝善于利用谶緯。圖源/影視劇照
03然而,當時的大儒并非都對谶緯之學買賬。
晚年,漢光武帝要在都城洛陽修建靈台,向學者桓譚征詢建議,問此事是否要以谶語來做決定。
桓譚不給面子,說:“臣不讀谶。”
漢光武帝迷信圖谶。桓譚卻說,陛下要追尋聖明先王的史迹,以仁義正道為根本,還是摒棄小人的邪說,多讀讀儒家五經(《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
桓譚屢次反對谶緯之學(“極言谶之非經”),讓漢光武帝頗為不悅,遭到貶黜。
還有一次,劉秀命經學家尹敏校正圖谶。但尹敏回奏劉秀說:“圖谶非聖人所作,裡面有不少錯别字,很像世俗的俚語,恐怕會贻誤後人。”
劉秀不以為然,堅持讓尹敏校對。尹敏無奈之下,隻好在谶書缺文之處加上一條“君無口,為漢輔”。君無口,就是尹字;為漢輔,即漢朝輔國大臣。劉秀不解,問他是何故。尹敏答道:“臣看見以前的人編圖谶都是這樣,我不自量力,也學着做了,私心想僥幸還能當個丞相。”
劉秀對此十分不滿,但還算脾氣好,沒有懲罰尹敏,隻是不再重用他。
對這些反對谶緯思想的官員,有時劉秀也無可奈何。
有個叫劉昆的陳留人,在江陵(今湖北荊州)當縣令,縣裡發生火災,劉昆對着着火的地方磕頭,大火随即熄滅。之後劉昆到弘農郡當太守,郡裡傳說有老虎背着幼虎渡過黃河。
漢光武帝早年起兵時也做過類似的宣傳,據說劉秀有次回老家,遠望住宅南面火光沖天,但他到後,大火燒了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聽說劉昆的事情後,漢光武帝以為劉昆是個奇人,就征召他入京當光祿勳。光武帝問他,以前你在江陵,可讓風向轉變,撲滅烈火;後在弘農當太守,老虎背着幼虎渡過黃河,你推行的都是什麼德政,才會發生這些奇異的現象?
劉昆老實回答,這些不過是巧合罷了。
左右侍從都忍不住笑起來。劉秀隻好歎息說:“這才是長者說的話啊!”随即下令把這件事記載在史書上。
在一個奉谶緯為“正宗”的時代,仍有反對谶緯的“異端”存在,一世英名的漢光武帝也會不時自我反省。
建武三十年(54年),漢光武帝車駕東巡。群臣上書提議:“陛下即位三十年,應當到泰山封禅,祭祀天地。”
漢光武帝卻反思道,朕即位三十年,百姓心中充滿了怨恨的情緒,封禅騙得了誰?難道要欺騙上天嗎?
封禅,是中國古代統治者到泰山祭祀天地、告功于天的盛典,往往百年難遇。
劉秀覺得,自己還不夠資格。
随後,漢光武帝下诏,若是各郡縣官員派人來給皇帝祝壽,溢言虛美,歌功頌德,朕一定要剃掉他們的頭發,處以髡刑,并命他們去邊疆屯田。大臣一時不敢言封禅之事。
不過,随着年老體衰,劉秀明白,封禅可以起到樹立政治權威的功用。他開創了東漢王朝,要想辦法統一其思想、鞏固其統治。
于是,年已垂暮的劉秀,再次将朝政與谶緯聯系起來。
泰山星空。圖源/圖蟲創意
04建武三十二年(56年),群臣再次上奏:
登封告成,為民報德,百王所同,陛下辄拒絕不許,臣不下敢頌功述德業,《河》《洛》谶書,赤漢九世,當巡封泰山……以和靈瑞,以為兆民。
大臣們這回學聰明了,搬出劉秀重視的民心,說陛下去封禅,就是為了給百姓祈福啊!同時,他們引述圖谶,證明皇帝應該到泰山封禅。
迷信谶緯的劉秀翻開《河圖·會昌符》一看,上面果然寫着:“赤劉之九,會命岱宗。”岱宗,即泰山。至于為何有這句話,他沒必要去深究。
在谶語的指引下,劉秀沒有再推辭,他命群臣依照漢武帝元封年間封禅的舊典,籌備金泥(用水銀和黃金制成的封泥)、玉檢(玉制封檢)與用青石制成的巨型方石。
正月,漢光武帝親率諸王公大臣、文官武将,組成盛大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前往泰山。
二十二日清晨,漢光武帝在泰山南麓祭天。午後到達山頂,百官引用《河圖》《洛書》等谶文,宣揚光武帝“受命中興”等三十六項大功。
尚書令獻上玉牒及玉檢,由漢光武帝親手钤封,太常命騎士兩千餘人擡起壇上的方石,尚書令将玉牒藏入其内以後,用方石蓋好,再用五寸之印封好石檢。
登封禮畢,漢光武帝再次叩拜上天,百官齊呼萬歲。之後,漢光武帝一行人歡欣鼓舞地沿路而下,禅于梁父。
回到都城洛陽後,漢光武帝大赦天下,改元為建武中元。
實際上,封禅隻是表面工程,背後有着劉秀更深層的考慮。他要将谶緯規範化,使大漢長治久安。
同年,62歲的漢光武帝下诏,“宣布圖谶于天下”。
“宣布圖谶于天下”,就是将谶緯之學上升為國家意志,同時,朝廷壟斷了對谶緯的解釋權,嚴禁民間私造谶緯。漢光武帝推崇的《河圖》《洛書》等谶書與諸經對應的“緯書”被正式确立為治國施政的依據,成為儒生的必修内容,以便大漢子民世世尊奉。
盡管谶緯之學在東漢後逐漸退出曆史舞台,但漢光武帝大力倡導谶緯的做法,對後世影響深遠。
東漢,劉秀将儒學谶緯化,知識分子跟着學這些經過官方改造的“經學”,一些儒者對學生“以圖緯教授”,導緻迷信學說流毒于天下。
東漢以後,曆朝曆代為了滿足其政治需求,多次對官方地位的儒學進行改造,知識分子趨炎附勢,帶頭響應,遂使儒家經典面目全非,徹底淪為統治工具。
故而,曆史學家呂思勉說:“自東漢至今兩千餘年,可謂誤入歧途。”
清人繪漢光武帝晚年畫像
05宣布圖谶于天下,漢光武帝心滿意足地完成了這人生中的最後一件大事。
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件在當時看來毫不起眼的“小事”。
建武中元二年(57年),春寒料峭,一個遠道而來的使臣來到了洛陽城。
這名使臣上奏漢光武帝,說他來自一個叫“倭”的地方,奉命渡過浩瀚的大海,前來大漢拜見皇帝。史書記載,“倭在韓東南大海中”,也就是現在日本所在的位置,但當時日本列島上隻有大大小小數百個分散的部落。
随着大漢國力恢複,四夷多有使者前來表示歸順,奉貢朝賀。
漢光武帝一視同仁,賞了倭奴使臣一枚金印,上刻三行五字——“漢委奴國王”(“委”通“倭”)。倭奴使者捧着金印,樂呵呵地渡海歸國。
《後漢書》中的這段文字,是中國帝王最早接見日本使臣的記載。
漢光武帝不經意間的一個舉措,讓彼岸的小國從此深深折服于華夏文明。此後,漢委奴國王金印逐漸銷聲匿迹,直到18世紀,日本志賀島上的一個農民在拓寬水路時,偶然間發現了這塊古老的金印。金印出土後又輾轉百年,現陳列在日本福岡市博物館。
時間的浪潮中,雖有文物不朽,但人終歸是世間過客。
即便如漢光武帝般雄才大略的君王,也抵抗不住歲月侵蝕。
漢委奴國王金印出土處石碑。圖源/圖蟲創意
06建武中元二年(57年)二月,漢光武帝病危。
劉秀可能有心腦血管疾病,去世前曾兩次患病,分别是建武十七年與建武二十年,一度“風眩黃瘅”,以為自己将死,但病情都得以好轉。
他是東漢壽命最長的一位皇帝,在位時從不怠政,每日早晨主持朝會,午後才散,之後還要召見大臣講說經義,到半夜才睡。
太子劉莊(即漢明帝)不忍心父親太過勞苦,勸谏道:“陛下有禹、湯執政的聖明,卻沒有黃、老養生的福分,希望陛下愛惜身體,頤養精神。”
劉秀卻說:“我自樂此,不為疲也!”
太子劉莊後來也成為一代明君。圖源/影視劇照
但這一次,在位32年的漢光武帝大限将至,他病倒在洛陽南宮,閉上了他疲憊的雙眼。
漢光武帝留下遺诏:“朕無益于百姓,後事都照孝文皇帝制度,務必儉省。刺史及二千石以上的長吏都不要離開自己所在的城邑,也不要派官員來京或送書吊唁。”
劉秀追慕舅舅樊宏薄葬的風範,要求“務必儉省”,仿照漢文帝的制度,葬以瓦器,不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地不過二三頃,無山陵陂池。
一代英主,就這樣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漢光武帝劉秀在有生之年實現了天下太平,他多年來堅持“息民”的國策卓有成效,社會趨于安定,經濟逐年好轉。
到了其子漢明帝在位時,已經出現“天下安平,人無徭役,歲比登稔,百姓殷富,粟斛三十,牛羊被野”的盛世景象。與此同時,一個谶緯的時代,到來了。
參考文獻:
[漢]劉珍等撰,吳樹平注:《東觀漢記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
[漢]荀悅,[晉]袁宏:《兩漢紀》,中華書局,2002年
[南朝宋]範晔:《後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09年
(英)崔瑞德,(英)魯惟一:《劍橋中國秦漢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
黃樸民:《兩漢谶緯簡論》,《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