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李勤餘
《風起隴西》的第一集,董子健飾演的郭剛對陳坤飾演的陳恭說,“起風了”。這也是馬伯庸作品改編電視劇的慣用開頭——不管是《長安十二時辰》還是《風起洛陽》,風都是再明顯不過的隐喻,暗示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陰謀又要開始實施了。
“曆史上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内幕,如果沒有,那就制造一個出來。”馬伯庸向來不掩飾對陰謀論的偏愛。他最擅長從曆史的夾縫處入手,給區别于王侯将相的小人物創造一個可以輾轉騰挪、發光發熱的平行空間。因為風是無形的,所以在馬伯庸看來,看得見的曆史事件背後總有看不見的好故事可寫。
但也正因為風是無形的,所以風波散盡後,一切又都沒有改變。《長安十二時辰》裡的王朝沒有被颠覆,《風起洛陽》裡的洛陽是虛驚一場,而《風起隴西》也不例外——衆多角色忙活了20多集,策劃出一個驚天大陰謀,但最後的結果其實無關痛癢。
這可以被認為是對曆史的尊重,當然,更合理的解釋是馬伯庸無力也無意去創造一個陌生化的藝術世界。他隻是想為已知的曆史增添點兒戲劇性,就好像廣大網友都很熟悉的“下一盤大棋”。聽上去煞有其事,但内核是掩飾不住的無聊和空虛。
千奇百怪的幻夢一場
《風起隴西》的觀感是非常奇特的:充滿解構意味的架空文本,卻用極為寫實、肅殺的拍法來處理;表面上是國人耳熟能詳的三國故事,從形式到内容卻更接近美蘇冷戰的黑色電影。
最明顯的例子,大概就是風格極度割裂的台詞。陳恭說,“今天的案情分析會”;李光潔飾演的諸葛亮說,“要盡快做損失評估”;劉亭作飾演的陰輯說,“燭龍專案小組”;還有“出外勤”“開晨會”“找我談話”之類的現代詞彙,數不勝數。然而,諸葛亮上奏卻使用文言文,甚至還有“陛下偶感微恙”之類莫名其妙、語句不通的台詞。由此産生的錯位感,恰如每一集片尾的搖滾歌曲,讓人摸不着頭腦。
這恐怕不是本劇在制作上“不用心”,而是作品精神内核的自然體現。馬伯庸說過,“如果把我稱作《風起隴西》親生父母的話,那麼它的祖父是克裡斯提昂·賈克,祖母則是弗·福塞斯。外祖父是羅貫中與陳壽,外祖母是丹·布朗。”
以《謀殺金字塔》為代表的埃及曆史小說,以《豺狼的日子》為代表的政治諜戰小說,以《達·芬奇密碼》為代表的陰謀懸疑小說,當它們被拼貼在三國的曆史中時,《風起隴西》事實上也就不可能會有什麼确定的風格或意義。
沒有風格,或許是馬伯庸最大的風格。當《長安十二時辰》硬要把美劇裡的“24小時”安放到唐朝,《風起洛陽》炮制出現代社會都很難做到的情報系統,《古董局中局》沉迷于考據冷知識的趣味上,馬伯庸的小說以及改編而成的影視作品就成了千奇百怪的幻夢。
做夢的時候很“爽”,醒來之後卻是空空,留下一片虛無。
惡搞與戲谑的美學
《風起隴西》原作裡的諸葛亮,深謀遠慮地設計了一個雙重間諜方案,其效力僅僅在于消弭了二号人物李嚴對他權力的威脅而已。如此設計,使諸葛亮的人物形象變得自相矛盾——作者本想贊揚他的足智多謀、忠誠偉大,但到頭來,卻把孔明塑造成了不擇手段、心理陰暗的“情報站站長”。
改編後的電視劇裡,諸葛亮又走到另一個極端。他對手下的楊儀(俞灏明飾演)和馮膺(聶遠飾演)設計出的連環計毫不知情,甚至還煞費苦心地勸說李嚴(尹鑄勝飾演)放棄自己的野心,教育楊儀宮廷争鬥要有“底線”,活脫脫成了三國時代的“傻白甜”。
與其說這是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失誤”,不如說作者及影視劇主創從來沒有重視過這項任務。否則,“滾滾長江東逝水”中有那麼多英雄人物,為何陳恭的聰明才智竟能到了超越諸葛亮的地步?
他是誰不重要,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物有沒有完成自己在作品中的根本使命——連接起錯綜複雜、縱橫勾連的陰謀的每一個環節。
所以,《無間道》裡的陳永仁和劉建明會對自己的雙重身份進行不斷的懷疑和反思,而陳恭和荀诩(白宇飾演)隻會在嘴裡重複念叨着“一切為了興複漢室”。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忠誠到底從何而來,正如戲仿的曆史故事永遠無法為我們提供真實曆史的答案。
談到很多讀者批評《風起隴西》的西式翻譯腔實在太重時,馬伯庸坦承,“沒有什麼深層次的心理原因,隻是單純覺得将兩樣完全不相幹的東西結合在一起,會有别樣的美感。換句話說,這是一部27萬字的惡搞,我真閑。”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馬伯庸的作品從不肯定什麼(比如楊儀和馮膺策劃的宮廷奪權),也不否定什麼(比如李嚴對北伐的反對)。
于是,明明在曆史的大背景下,陳恭和荀诩的諜戰工作相當于悲情無用功,蜀國和主人公即将迎來雙重失敗,但追劇的觀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戲谑與惡搞的美學,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已經是這個時代的藝術特征。它能讓現代人緊張的神經松弛下來,又不必擔心自己會觸及到人們的精神困境,并與真正的社會曆史發生互動。或許,這也正是馬伯庸的作品總能得到商家的青睐,不斷“風起”的根本原因。
馬伯庸宇宙,無限的重複
盡管在平台上,馬伯庸的影視改編作品評分有高有低,但事實上,我們無法說哪一部更好,哪一部更差。因為它們在創造性上,本就是無限的重複。
故事裡永遠有一個來自底層、一心想要破解迷局的主人公,永遠有一個野心勃勃但又不乏個人魅力的反派高層,永遠有一個躲在暗處、編織陰謀的第三方勢力。無論是陳恭、荀诩,還是張小敬、高秉燭,乃至李嚴、林九郎,都是可以相互替換的棋子。他們的作用,隻不過是幫助主創下完那一盤“大棋”罷了。
正因如此,馬伯庸的宇宙可以輕松地建立、複制起來。《顯微鏡下的大明》《兩京十五日》《天啟異聞錄》《長安的荔枝》《大明書商》……一大串IP作品還在排隊等候,說馬伯庸是商業層面上的“天選之子”,并不誇張。
下一次“風起”會是什麼時候?這陣風還能刮多久?或許,答案都不取決于馬伯庸和他的小說。如果觀衆需要的隻是休閑和放松,那麼文藝作品就不能遊離于“正常”的組織架構之外;如果觀衆需要的隻是在一個充滿不确定性的世界不斷地輕松遊弋,那麼無止境的“反轉”“揭秘”就永遠會有市場。
馬伯庸自稱曆史“知道分子”,而不是知識分子,因為他并不想觸摸真實的生活。于是,陳恭、荀诩們總是會在奮力一搏後,心甘情願地消失在曆史的大幕之下,而我們也在蓬勃的想象力釋放中消磨掉了時間,收獲了一份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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