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開卷有益
作家蔡崇達曾以一本散文集《皮囊》,描繪人心最深處的情愫,感動無數讀者。
而蔡崇達長篇處女作《命運》,即以《皮囊》中書寫過的阿太為小說主人公,探析支撐起中國人精神體系的最平凡又最強韌的力量。
活到九十九歲的阿太,站在命運的入海口,回望一生經過的溪流與山谷,她用親昵的語氣說:“其實真正是我親生的,隻有你啊,我的命運。”
本文經授權,摘自小說《命運》。
命 運
作者:蔡崇達
插圖:攝圖網、pexels
她就站在命運的入海口,
回望人生的每條溪流,
流經過如何的山谷。
我阿太哪想過,自己能活到九十九歲。
關于死亡這事,從六七十歲開始,她便早早做準備。
哪家的老人要去世了,但凡和她稍微認識,她就老愛往人家家裡跑。拉了把竹椅,坐在老人身邊。那老人看她,她便看那老人;那老人想說話,她就陪着說話;那老人閉眼,她也打盹。
她是耐着好奇的,抓着老人狀态好點的時候,總要假裝不經意地問:你知不知道自己要走啊?是不是從腳指頭開始失去感覺?會覺得疼嗎?……
在其他地方可能覺得這樣問很是冒犯,但在我老家,正常到好像去人家家裡打圈牌。而那些不久人世的老人,雖然覺得這樣煩人,但大部分也接受——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也這麼幹過。
在我老家,離世真是個技術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習俗,老人是不能在自己房子外離開的,也不能在房間裡離開。最正确的離世有且隻有一種:一旦老人确定要離開人間了,就得當即要求子孫們把自己的床搬到廳堂正中間——就在家裡,魂靈才不會走散;閩南家家戶戶都供奉着神明,就在廳堂裡,在神明的注視下離開,魂靈才能升天。
因此,老人們到了一定年紀,就開始參與死亡偵探賽,聚在一起,琢磨着身體的各種征兆,切磋着各種杯弓蛇影的線索,像在百米沖刺的起跑線旁的運動員,豎起耳朵,随時聽命運發出的槍聲。出遠門,甚至離自己家遠點更是萬萬不能的,但凡有點死亡的靈感,便要趕緊跑回家來,躺下反複确定看看:是不是它來了。
這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好像大部分人都是有驚無險安然死去了。也有錯得離奇的,比如我家那條巷子入口處的那個老人。
第一次他病恹恹地宣布,自己必須把床挪出來了,有親友甚至從馬來西亞趕回來。一開始當然是哭天搶地,各種不舍,後來發現死亡好像很有耐心,每個人心懷感激地抓住機會,輪流着追溯他參與過的人生。
但死亡給的時間太寬裕了,故事翻箱倒櫃地講了再講,費上十幾天,最終還是講完了,此後,便是無盡的焦慮:怎麼死亡還沒來?以至于竟然不知道如何相處:老人沉默地躺,親人沉默地守,守了整整一個月,老人實在躺不住了,他悻悻地,在衆目睽睽之下從廳堂裡的床上下來,默默走出了家門,蹲在門口,抽了口煙。
老人很不服氣,惦念着一定要有一次幹脆利落漂亮的死亡。終于,他感覺時間到了,第二次宣布自己要離世了。親人委婉地表達懷疑,老人笃定得很,自信,甚至有種輸不起的惱怒。親人們萬般無奈,老人的床是可以順着他的意思搬到廳堂的,隻是緊閉着家門,諱莫如深,甚至不讓鄰居的小孩來串門。畢竟萬一再沒成功死去,又是一樁尴尬事。
但,這件事情終究還是悄悄傳開了,傳開的原因,是小鎮上的人又是隔了一個月還看到那個老人,大家心照不宣,知道又發生了一次失敗的嘗試。
這種失敗,有種莫名的羞恥感,一段時間裡,大家見到那老人總想安慰,好像安慰一個長得很大至今還尿床的小孩。
老人第三次睡在自家廳堂,依據的倒是親人們的判斷,畢竟老人是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如漏氣的球一般,每隔一個時辰就癟了一點。雖然目标是讓老人按照習俗标準地離去,但親友們甚至街坊們,莫名緊張,如同這是老人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或者賽事。
小朋友下了課,拿着作業往他家裡跑。男人們下了工,端着飯碗也往他家跑。大家陪着他,為他鼓勁。這次老人終于成功地離開了,他突然腳一蹬的那刻,大家竟然不約而同為他開心地歡呼,繼而突然意識到,人真的走了,才愣愣地墜入巨大的沉默和悲傷中。
這悲傷真是無處排解,而且夾雜着懊惱和憤怒,最後辦葬禮的時候,有人還是越想越不舒服,拿着香對着他的照片抱怨:誰讓你離開得這麼不專業,害我們都無法好好地告别。這種抱怨在即将送老人入土時達到頂點。祭祀的師公說:吉時已到,入土……
有人在那兒憤怒、激動、不甘地喊着。
土一埋,那人又氣又惱,癱在地上,喃喃地罵着:我還沒告别啊!
坐在墓地邊,嗚嗚地哭了半天。
我阿太說,她真想認識第一個提出這個習俗的人,這人真是又壞又聰明又善良。
在這麼大的命題面前,誰還顧得上和妯娌拌口角,和兒子争對錯?人間的事情不重要,甚至按照這種方法離世能否真的升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向巨大的未知的恐怖時,這裡有條明确的路。有條明确的路,多難走都會讓人很心安。
因為這條路,我老家住着的應該是全天下最緊張、充實的老人。有時候我會恍惚,好像整個小鎮是個巨大的人生學校,每一個即将離去的老人的家裡,都是一個課堂。這群開心的老人,嚴肅認真地前來觀摩一場場即将舉辦的葬禮,一起研習最後的人生課程。
阿太一度覺得自己是被死亡遺忘的人。
從六七十歲參加這個“死亡觀摩團”,一直到九十九歲,我阿太猜了二三十年,死亡這家夥卻死活不來。
一開始她是和閨蜜們手挽着手去觀摩的。成群結隊勾肩搭背,像一起去上學的幼兒園小朋友,叽叽喳喳,打打鬧鬧。
人老到将死的程度,有多少财富多少故事都不重要,最終還是回到了每個人的性格本色。小氣的、膽小的、照顧欲強的……大家越活越直接,也好像越活越回去。
其中我阿太厭煩粗嗓子的阿花,阿花一說話,就像是有人胡亂敲着聲音脆亮的鑼。明明說着很開心的事情,卻總讓人煩。她最喜歡膽小的阿春。阿春比她小三歲,平時蹦蹦跳跳的,好像真以為自己是八歲的小姑娘。
她很好奇人腳蹬那下是怎麼樣的,但偏偏又很膽小。每次卡着時間死抓硬拉,硬是把大家夥拉來觀摩,但最關鍵的時刻,她偏偏有奇怪的直覺,貓一般小聲地叫一下,捂着耳朵躲在阿太背後瑟瑟發抖。還忍不住好奇:死之前身體會抖嗎?會發出什麼叫聲?
阿春卻是阿太那個團最早“畢業”的小夥伴。其實過程很稀松平常。阿太一大早去敲門,問她要不要一起去菜市場的路邊攤吃早餐。家裡人說,今天早上發現她很不對,就把她的床搬到廳堂裡了。
阿太愣了一下,“哦”了一聲。她沒往廳堂裡看,轉身就走。她平靜地說:阿春愛吃面線糊,我去菜市場買點給她吃。
再回來的時候,阿春已經走了。阿太把面線糊放她床頭,從此再不去她家。
同一個“觀摩團”的小夥伴,一個個成功地躺到廳堂裡了,一個個順順利利地腳一蹬走了,而自己卻一次次被留下了。最後剩下的,還有那個粗嗓子的阿花。
這樣的事情多了,阿太莫名有種留級生的心态。
她很嫌棄地看着她本來厭惡的阿花,說:我怎麼就得和你留下來?聽口氣就知道,這其中有雙重的憤怒。
那時候的阿花八十多歲了,嗓子還是粗粗的,隻是聲音不再飽滿,感覺就像是生鏽的鑼敲出來的聲音:就要我陪你呗。兀自笑得歡欣雀躍的。
最後一次和阿花結伴的時候,阿太是有直覺的,她心裡一陣莫名慌,追着阿花說:你得比我晚走,記得啊。
阿花笑得鑼鼓喧天:它要來了我和它打架總可以吧。我邊打還要邊喊:不行啊,我怎麼能現在走啊?要走,我必須和那個蔡屋樓一起走。
哐哐哐,阿花笑得停不下來。
當天晚上阿太被叫醒:阿花還是走了。阿太連夜趕去她家裡,看着阿花死得一副肥嘟嘟開心溢出的表情,阿太内心憤憤地笃定:她肯定沒和死亡理論。她肯定沒說要和我一起走。想來想去,實在氣不過,偷偷掐了她一把,才罵罵咧咧地邊抹眼淚邊走回家。
自那之後,阿太便落單了。新的“觀摩團”她也不想參加,偶爾拄着拐杖,繞着小鎮走,一個個去看曾經的小夥伴的家。
阿太想,所以她們究竟去哪兒了呢?她們開心嗎?
然後又想,我是做錯了什麼嗎?還是我要完成什麼才能離開?
邊走邊想,就是一整天。
阿太越念叨,死亡倒真像是久違的遠房親戚,總是要惦記着:哎呀,到底什麼時候來啊?
念叨了一年又一年,孫子行完成年禮了,孫子結婚了,孫子有孩子了,孫子的孩子成年了……死亡還沒來。而阿太對它的念叨,也像呼吸一樣自然了。
生火準備做飯的時候在念叨,給重孫子換尿布的時候在念叨,吃完飯菜塞牙縫了,剔牙的時候也在念叨……以至于我認真地努力回想自己記憶的起點,我人生記住的第一句話真真切切就是阿太在說:哎呀,它怎麼還沒來?
小的時候我一度以為,這個“它”隻是某個親戚,不理解阿太的糾結,好奇地問:是誰啊?誰還沒來啊?
阿太一開始還避諱在我面前說“死”這個字。開心的時候,阿太會說:是個喜歡捉迷藏的小朋友。生氣的時候,阿太會說:一個沒有信譽的壞蛋。
長到五六歲的時候,我知道阿太等不來的那個它,是死亡,我的好奇變成了:阿太你為什麼要等死啊?
阿太嘴一咧:因為它該來了還不來啊。
既然我會問了,阿太在我面前也開始肆無忌憚地描繪她見過的死亡,和我(一個六歲的小孩)交流死亡來臨前的征兆。比如瀕死的時候,人的眼睛會突然變得很大,皮膚會突然變得光滑,“所以當一個老人突然變好看了,就差不多了”;比如,其實那時候的身體是更敏感的,連偏癱許久的腿都能感知到風吹過的那薄薄的冰意;比如,其實那時候是感覺皮膚底下身體裡面像是有什麼在燃燒的……
最最重要的是:“人真的是有靈魂的,所以最後腳總要蹬一下,蹬一下的時候,如果足夠靈,肉眼都可以看到什麼飛出來了,人的身體瞬間空了。”
阿太描繪時很激動,手舞足蹈的,我其實沒有對這個說法提出疑問,但阿太堅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實的死亡,因為,她認為,“相信人有靈魂很重要,你的一生心裡才有着落”,以及,“知道怎麼死才知道怎麼活”。
我總不敢去,想着法子躲,但還是被阿太騙去了。那天,她笑眯眯地問我:要不要陪阿太去街上順便看個老朋友啊?還有花生糖随意吃。
我走到那戶人家門口,确實擺了許多桌子,桌子上放着可以随意拿的花生糖——這顯然就是等候一個人離世的樣子。往裡看,果然看到廳堂裡的床。我吓得哇哇大叫,轉身想跑。
阿太的手像老鷹一樣,緊緊把我按住,說:我老朋友快來了,等等啊。
我縮在阿太的懷抱裡,和所有人一道安靜、悲傷地等着那個人的死亡來臨。就在一瞬間,果然看到了那人的腳用力地蹬了一下,像是有什麼在跳出肉體——然後那人真的像個放了氣的氣球一下子癟了,癟成了一具平躺着的皮囊。
大家都知道他走了。
衆人一起号哭,我也驚恐、難過地跟着号哭。我真的“看見”他離開了。
阿太緊緊抱着我,安撫着被吓壞的我,指着天上笑着說:哭什麼啊?這說明他還在,隻是飛走了,這還不好啊……
所以,當九十九歲的阿太興高采烈地給在北京的我打電話,說:我要走啦,我真的要走啦,你趕緊回老家一趟。
我愣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哈哈大笑:阿太,我怎麼就不信呢?
愛信不信,你以為我不會死啊?阿太啪一下挂了電話,應該是發了很大的脾氣。
讓她生氣的可能是:怎麼這麼看不起你阿太啊?都追蹤死亡這麼多年了,難道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從高速公路拐下來,就是沿江修築的路。
沿着路,順着水流的方向往海邊開,一路直直的,當車窗前迎來一片碎銀一般的光,便是要拐彎了。一旦陸地不得不兜住,路不得不拐彎,便是快到入海口了。
我阿太的家就在這入海口。
我從小就特别喜歡這段路。人跟着水流,流到它的大海,然後就留守在告别它的地方。
小時候吃飯早,阿太愛在吃完晚飯後拉我到這兒遛彎。她帶着我就站在這入海口,恰好太陽也要沉入海裡,一汪紅彤彤的光在遠處的海中暈開,一直往河流的方向氤氲,直到整條河流都金黃金黃的。
那時候我總以為,就是這樣,海接了夕陽的顔料,傳遞給了河流。一條河流接着另一條河流,河流又接上山間的溪流,溪流又接上一個個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池塘,大家就這樣一起在大地上金黃金黃起來。
我以為,每天全世界的江海河流,都要熱熱鬧鬧歡欣雀躍地完成這麼一次傳遞遊戲。
阿太特别喜歡站在入海口,往陸地回望。她眯着眼睛,好像看得見彙入大海的每條河流,以及彙成河流的每條小溪。她還教會我,要細緻看,才看得到這江河湖海的秘密:在入海口,有條隐約的線,像是跑步比賽的終點線,線這邊,水是一條條一縷縷遊來的,仔細辨别,甚至還看得到不一樣的顔色和不一樣的性格——有的急有的緩,有的歡快有的滞重——最終突然都在越過那條線的一瞬,全部化開了,融合成共同的顔色和共同的呼吸——那便是海了。
阿太說,潮一漲一跌,就是全世界奔波的水們,終于可以在這裡安睡了。
當我再次抵達那個被玫瑰花叢包裹的院子的時候,阿太正坐在院子中間,像座島嶼。包圍着她的,是阿太一生至今依然留在身邊的物什。她把一輩子的東西都翻找出來,攤開在院子裡。
海邊的房子總需要有個院子,院子裡可以曬制魚幹或者紫菜。阿太圍着院子種了一圈玫瑰。“空氣就會變甜,還可以防賊。”阿太說。每次到阿太家,總可以呼吸到又甜又鹹的空氣。
那些物品散落在整個院子裡,像是阿太用一輩子收獲的魚幹或者紫菜,躺在陽光裡,舒服地等着被阿太檢視。阿太一個個認真端詳,回憶這些物品是如何來到她身邊,構成了她人生的哪個故事。
聽到有人推開門的聲音,阿太歪着頭,眯着眼,喊了聲:黑狗達嗎?我要走了哦。
庭院中間的阿太,壽斑爬滿了全身,皺出的溝壑像海浪,一浪一浪,在她身上延展。年紀越大,皮膚卻莫名地越發光亮起來,陽光一照,像是披了一身海上的波光。
阿太牙齒全掉了,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像是氣鼓鼓一般,一張嘴,聲音還沒有出來前,總感覺她準備哈哈大笑,但聲音一出來,卻平淡到讓你覺得,像在婚宴上端上來了一道開水。經曆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終什麼情緒的佐料都懶得加。
我嬉皮笑臉,邊把行李放下邊回嘴:反正阿太你會一直在的。
她也不和我争論,繼續收拾着東西——
這次我很确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這個時候你就會知道,人要死的時候,第一個登門拜訪的,是記憶。這些記憶會來得很突然,胡蹦亂跳,有時候還會大嚷大叫。不要慌,一定睜眼睛看,看清楚它們,看清楚它們的頭、它們的腳、它們的肚子,就會知道,它們不是跳蚤,不是來咬你煩你的,它們就像一隻隻小狗,來陪你的。要對它們笑,越歡迎它們,來陪你的記憶會越多,路上就越不孤單。
我聽得有點難過了,說:阿太你不會走的。
阿太像沒聽見我的話,繼續說:
人一輩子,會認識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認識饑餓、認識占有,然後八九歲你會開始認識憂傷、認識煩惱……十幾歲你會開始認識欲望、認識愛情,然後有的人開始認識責任、認識眷念、認識别離、認識痛苦……你要記得,它們都是很值得認識、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等你再過個幾十年,你會認識衰老。衰老這個家夥,雖然名字聽着很老,但其實很調皮,它會在你記憶裡,開始關上一盞盞燈,你會發現自己的腦子一片片開始黑。有時候你可能隻是在炒菜,突然想,哎呀,我哪部分很重要的記憶好像被偷偷關掉了。可能你在上廁所,突然察覺,好像有什麼被偷了。
你慢慢會很緊張,很珍惜,當有一個讓你有幸福感的故事出現,你努力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但是哪一天你會突然想,要記住的是什麼事情啊?然後當你生氣的時候,擡頭看看,衰老那家夥已經在笑嘻嘻地看着你了。
反而,死亡是個不錯的家夥,當它要來了,它會把燈給你打開,因為死亡認為,這些記憶,都是你的财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點幽默感的朋友。
我眼眶紅了,說:阿太你不會走的。
阿太感覺到我開始相信她要走了,咧開嘴笑得很開心:我叫你回來,是想送你我這雙眼睛。
阿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濁黃濁黃,像是一攤陽光。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難過的時候,閉上眼,就可以看到自己飛起來。輕輕跳出軀殼,直直往上飄。浮到接近雲朵的位置,然後往下看啊,會看得見你的村莊在怎麼樣一塊地上,你的房子在怎麼樣一個村裡,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在怎麼樣一個房子裡,你的人生在一個怎麼樣的地方,會看到,現在面對的一切,在怎麼樣的命運裡。然後會看到命運的河流,它在流動着。就會知道,自己浸泡在怎麼樣的人生裡。這雙眼睛是我的命運給我的。看到足夠的大地,就能看到足夠的自己。
淚水已經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确信,阿太看到她的死亡了。
阿太不耐煩地擦去我的眼淚,她不想我打斷她的講述。我正對着她的眼睛,像面對着夕陽。
阿太繼續說着:死亡這家夥多好,把記憶全帶回來了,你看,它們現在就圍繞着咱們,和咱們一起在這院子裡曬着太陽。
我好像看到了阿太的記憶們,也看到了阿太的死亡,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貴,它很有禮節,風度翩翩。它的早早到來,在于它認為,讓一個人手忙腳亂地離開,總是那麼失禮。阿太好像已經和它交上了很好的朋友,她坐在那兒,坐在死亡為她點亮的所有的記憶裡面。那些記憶,一片一片,像是安靜的海面,一閃一閃。
阿太要開始講她的人生了,她就站在自己命運的入海口,回望自己生命裡的每條溪流。她眯上眼的樣子,又像在回味某道好吃的菜:我的命運可有趣了。然後把身子一攤,像是個在陽光下沙灘上曬着太陽伸懶腰的年輕人:
我十五歲那一年,我阿母把我帶到一個神婆家裡算命,那個神婆看着我說:這孩子啊,可憐啊,到老無子無孫無兒送終。
我阿母惱極了:說什麼啊?
那神婆重複道:無子無孫無兒送終。
我阿母顧不上對方自稱是神明附身,把手帕一扔便要去打她。不想,被那神婆一把抓住,嗔怪着一推:是你要問的,又不是我要說的。
那神婆轉身想離開,我本來無所謂這種神神道道的事情,但看到阿母被欺負了,也生氣,追着那個神婆問:誰說的?
神婆轉過身,說:命運說的。
然後我撸起袖子,兩手往腰間一叉,腳一跺,說:那我生氣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阿太說這話的時候,自己笑開了,我知道她看到了,看到了八十多年前那個氣鼓鼓的自己。
我也看到了——
本文節選自蔡崇達長篇小說新作《命運》。《命運》以九十九歲阿太一生的故事為主線,串聯起福建閩南沿海小鎮幾代人的人生故事、命運選擇與時代浮沉。全書以阿太的五段回憶,切入時間長河中人們不得不直面的一個個本質命題。
有些人是慢慢懂得愛為何物的,而有些人是一瞬間才懂得愛的。找到愛之前,要先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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