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能雄/文
壩底村是泰順縣雅陽鎮雅陽坪村中的一個自然村,群山簇擁,風光秀美,清溪繞村為腰帶,前坡回護為書案。清代時期,村中曾建有一座宏大華美的豪宅,一座房屋幾乎就是整個村莊。宅第兩側各有一個書齋,潺潺泉音、幽幽竹韻伴着朗朗書聲,蘊育了乾嘉年間的荟萃人文。
從這裡走出清代泰順最年輕有為的武舉人林中魁,他們兄弟五人有文有武,被兵部尚書周煌比作“燕山五桂”。當時,泰順有名望的文士富人往來其間,閩浙衆多進士為房屋主人制錦賀壽。
壩底村落風光
在“五豬下槽”之地肇基
壩底村古稱“玉浿”,又名“浿底”。村中林氏的祖上原居羅陽鎮月山下,書香繼世,自林均待至玉浿林氏始遷祖林起選,連續六代都有考取功名之人,出了多位貢生、國學生、庠生等。林起選和兒子林蘊瑄都是明末庠生,林蘊瑄聰穎好學,少年之時即已才學名揚庠序,為時人所重,可惜,屢赴鄉試不中,困于科場。
壩底村後山
自此,林蘊瑄無進取之心,遂作燕翼贻謀的的長遠打算,他延請堪輿大師,一同遍曆泰順等地的佳山秀水。一日,他行至雅陽玉浿的一個山坳,見後山峰巒秀麗,五條隆起的山脈俯沖而下,前有低緩的案山環抱,一條青溪潺潺而流,回環流經山坳。五條山脈猶如五豬,山坳和溪流恰如豬槽,民間稱這種地形為“五豬下槽”,藏風聚氣,是旺财之象。
環繞村落的小溪
林蘊瑄甚是喜愛,贊道:“購此佳地,鐘英毓秀,異日必有達人以光祖父。”于是,他于清朝定鼎中原之初在此蔔居肇基,與父親林起選、伯父林起威攜家眷由羅陽月山下遷居雅陽玉浿。他買山置田,傳續林氏耕讀家風,督課子孫讀書。自此,一粒書香的種子在這塊土壤裡生根發芽,壩底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回蕩着清亮悅耳的書聲,林蘊瑄的兒子林雲龍、孫子林公植、林之标皆遊庠入泮。
一屋半個村
不到百年,果應了林蘊瑄“異日出達人”的預言,壩底林氏到乾隆年間家業日隆,文武人才輩出,其曾孫林夢罴就是壩底第一位聲名遠揚的人。林夢罴(1723-1785),字平周,号一牧,一名開拱,他天性純孝,承繼祖父之業,勤勞經營,家業蒸蒸日上,家資數倍于前,“租稅赀财遂甲一邑”。他由富入貴,由附貢生循例授州同知銜,例授奉訓大夫。
林一牧故居甬道、門樓
今天,當人們走入壩底村時,看到各座新舊房屋後面有一道百米多長的塊石砌牆,自下而上疊為三重,厚實堅固,這便是林一牧故居遺址。石牆從東南到西北的橫長接近這個山間槽地的邊長,而鼎盛時期的林一牧故居前後左右都緊挨着山腳,幾乎占據了壩底村落八成左右的空間,用“一屋半個村”來形容也不為過。
又高又長的三層石牆
房屋富麗堂皇,可惜毀于大火,今天仍可看到青石闆地鋪、磚石圍牆等遺迹。屋前一排直線圍牆用青色火牆薄砌成,得以保存完好,有二個大門、三個小門。
一排磚牆有大小五扇石門(此為小門)
溪流環繞三面山腳而流,而房屋的左右兩邊的高牆以及庭院前的矮牆也順着水流而建,圓弧狀的溪流與屋前大門磚牆正好組成一個半月形,當地人稱為“半月沉江”。以前宅第房舍、馬廄、書齋、花園等一應俱全,過道如街,門戶相通,猶如小城,彎彎的溪流環抱着這座小城,又似一條微型的“護城河”。
前、左、右三面圍牆都建在小溪邊
據村民介紹,當年林家确實為房屋挖掘過“護城河”,原來小溪原址在村落主道,筆直流過山坳中央,将其分為兩半。山坳空間狹窄,林氏出于拓寬房屋地基考慮,又或是為營造“半月沉江”的風水格局,就把原來溪道填埋,在房屋前方的小山坡腳下鑿一條溝渠,把水流引導此處。
此道路原系溪流位置
如此,林氏豪宅就盡可能地充分利用山坳空間,建成規模宏大的房屋,建築面積超過泗溪前坪的“張十一故居”。據相傳,前坪張氏在起造宅第時,規劃圖紙參考了林一牧故居的構造。此事有待考證,但在金光閃閃的“林一牧六十壽序”錦帳名單上,赫然有一個“張日華”的名字。而前坪張十一宅是張日華在乾嘉年間建造的,與壽序上“張日華”或系同一人。由此可以想象,林一牧大壽之時,賓客如織,富甲鄉裡的張日華前來賀壽,他欽羨林宅的氣派與富麗,暗下決心建造一座張氏大院,在建屋時有意模仿林宅的優美造型。
林一牧壽序上“張日華”的名字
當時的雅陽歲貢生歐聖書說林一牧:“德裕于一身,福甲于郡邑。”林一牧與瑞安探花郎孫希旦、慶元進士姚梁、溫州府學教授胡騰蛟等名流同學相稱,卻不驕不躁,平易近人。州縣官吏仰慕他的聲名,經常登門拜訪,他謙恭親和,以禮相待,平時卻不履公堂。他深居簡出,卻沒能消減達官貴人紛至沓來的熱情,僻靜山坳也難以掩蓋林宅冠絕一鄉的光華。據村民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造普上垟水庫時,工人從林宅地鋪上搬走了四百餘塊的條石,林宅當年的敞闊可見一斑。這些平鋪于檐下院中的條石,抗住了那場突如其來的熊熊烈火,如今又成為圍壩擋水的基石。
故居青石闆
“燕山五桂”有文有武
林一牧喜好詩文,居家手不釋卷,他重視德育,認為讀書主要是為了通曉禮義,而不僅僅為了博取功名,諄諄教導子孫“以正心術、端品行為先”。他在屋舍旁邊構建了一座書塾,延請名師任教。在今林宅舊址的左側的竹林下,有一個叫做“上書齋”的地名,當年林一牧朝夕到此督課。
上書齋舊址
他培育人才不拘一格,各盡其才,子孫中或擅文章,或喜武略,都勉勵其發揮所長。五個兒子在他的精心教導下都學有所成,有文有武,個個都出色。當時的兵部尚書周煌為林宅大門親筆題寫“教重燕山”匾額,以此贊美林一牧有窦燕山之風,培養五子成才,又将五子比作“燕山五桂”。
周煌題贈匾額“教重燕山”
長子林舜問,自幼天資聰慧,讀書如遇舊物,了然于胸,一點即通,所作的詩文有大家之風。他十五歲應童子試,名列前茅,前途可期,但他思及父親辛苦操勞,于是辍學佐理家政。後來,他援例候選州司馬,授奉直大夫。
次子林中仁亦是品學兼優的邑庠生。林一牧與兄長林夢熊情誼甚笃,親密無間,可惜兄長早逝,他把長子林舜問、林中仁過繼給兄長。
周煌寫的壽序中提到“燕山五桂”
三子林中官,少負才名,所作詩文為時人欽服。他是增廣生,在同學中成績拔尖。後因家中俗務纏身,在科舉之路上沒能更進一步。他化遺憾為動力,殷勤造就後進,其長子林朝鳳在嘉慶甲戌年補授烽火營右哨總司。次子林文鳳是郡庠生,盡管後來家道中落,林中官還是不惜重資,勉勵兒子參加鄉試,為的是不讓遺憾在後一代重演。
《膠庠錄》記載林中官考試位列前茅
四子林中芳(1757-1821),号芝亭,生性嗜學,無論外面刮風下雨,還是雞鳴狗吠,都心無旁骛,專心緻志地在窗下讀聖賢書。他窮經求真,把所學知識融會貫通,作文下筆立就,如有神助。乾隆四十四年(1779),剛過弱冠之年的他到縣裡參加童子試,順利成為縣學生員,泰順知縣喬萃榮驚其才貌,贊道:“此生英年傑出,異日固當為海邦名宿也。”乾隆五十八年(1793),林中芳在歲考中成績優異,與後來成為舉人的董廷對同在一等之列。他負笈遠遊多年,可是數困秋闱,直到嘉慶戊寅年(1818),年過六十的他才考取歲貢生。
《分疆錄》記載歲貢生林中芳
中年科場受挫,林中芳退守家園,沉下心來,把精力用在栽培後進上。他在壩底偏東的地方建了一座屋舍,教書育人。在進入壩底村的路口處原有一個曆史悠久的書塾,毀于2008年一場大火,當地人稱為“下書齋”,或為林中芳當年講學之所。
下書齋舊址
期間,他精研楊曾風水術,為遠近鄉民蔔地,也做過一些公益之事。在距林中芳住所約二十多裡有一個叫菰嶺的地方,是舊時泰順至桐山的必經之處,山道峻峭盤旋,挑夫舉步維艱,尤其是炎夏之時,路人經受烈日暴曬之苦。林中芳帶頭在山道兩旁植下一排青松,兩百多年來為來來往往的路人遮陽避雨。
與林中芳晚年入貢不同的是,林一牧的第五子林中魁卻少年得志,功名早成。林中魁(1761-1791),字占南,号梅村,相貌魁偉,武藝高強,膂力過人,擅挽強弓,箭無虛發。林一牧故居前方的山坡,名為“跑馬崗”,是林中魁當年騎馬射箭的場所。也就是哥哥林中芳考入縣學這年,年方十九歲的林中魁也遊庠采芹。同年正逢乾隆己亥萬壽恩科鄉試,他赴省城應考,考取第四十六名武舉人。從武秀才到武舉人一帆風順,可謂神速。
《分疆錄》記載武舉人林中魁
第二年,他治裝北上候铨,與在京城四庫全書館做謄錄工作的泰順鄉賢曾镛交往,并委托他請《四庫全書》總閱周煌為即将六十歲的父親寫篇壽序。此年,朝廷授林中魁為浙江溫州城守營把總。在林一牧六十大壽時,有朝廷重臣周煌撰寫的壽序懸挂中堂,還有閩浙名流孫希旦、鄭際唐、葉觀國等人紛紛作詩賀壽。孫希旦在詩中寫道:“欣看蘭萼争舒秀,更羨桐枝各向榮”,欽羨林一牧滿門俊彥賢達。一時間,林宅滿堂金碧輝煌,榮耀無限。
孫希旦寫給林一牧的賀壽詩
年輕有為的武舉人
弱冠之年就一舉成名,林中魁的人生功業并未就此止步。他英姿勃發,有古大将之風,在任溫州城守營把總期間,與手下兵卒同寝共食,多施恩義。一旦上了演練場,他又号令嚴明,殺伐果斷,排兵布陣井然有序,訓練出一批貔貅之士。
故居石門樓
後來,林中魁升為溫州鎮标右營千總,專管水師。當時,溫州沿海一帶海盜蜂起,劫掠來往商船,海盜出沒無常,官軍難以捕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林中魁喬裝打扮,潛入海盜巢穴,密察地形,發現了海盜負隅反抗的要害之地。他回到軍營後與士兵商議好策略,親督戰艇進剿海盜,出其不意,一舉擊潰海盜,斬殺頗多,生擒二十多名海盜,繳獲大量武器。
家譜記載林中魁榮獲“天語之褒”
閩浙總督伍拉納将林中魁列為首功,在奏報給朝廷的“兩浙武弁”的名單裡,隻有林中魁受到乾隆皇帝的褒獎之語。民間傳言,林中魁曾在乾隆皇帝面前演練武藝,縱躍騰挪,把上百斤的大刀揮舞得虎虎生風。練到酣處,他把大刀投向空中,刀墜身後,他右腿往後一踢,大刀彈射而起,又穩穩地握在他手中。乾隆歎為觀止,問林中魁這是什麼絕招,他随口說是“姜太公釣魚”。
皇帝聖旨诰封林中魁父親林一牧
至今,壩底村民家中還保留着一把林中魁練武用的大刀,刀長2.5米,重80斤。林中魁傳下的大刀原有兩把,另一把重達120斤,可惜已然失竊多年。據村民說林中魁飯量驚人,吃飯用飯甑,身材遠高常人,走進房門要側着身子才能進去,難怪他能把百斤大刀使得如此娴熟。普通人雙手搬刀都費勁,更别說耍刀了,就算偶有身強力壯之人能舞得動,因刀身過長,也需站于闆凳上揮舞才可。
林中魁練武大刀
當年,林中魁每天到跑馬崗練武,左右兩手各持一把大刀,揮舞自如,旁人看得目瞪口呆,驚為神人。有時,他橫刀立馬,馬兒不堪負重,馬蹄深陷于泥土之中。細看那把80斤的大刀,刀刃與刀背一樣厚,并未開鋒,可見大刀是練武專用的,并非殺敵利器。民間傳言,林中魁佩有一把鋒利的龍頭寶劍,伴随他出生入死,後來被仕陽鎮章坑(現改名章鄉)楊姓親家借去鎮宅辟邪。
刀刃沒有開鋒
乾隆五十五年(1790),林中魁因平寇有功,擢升為千夫長,敕封他為武信騎尉,得朝廷覃恩榮封二代,其祖父林之标、父親林夢罴(一牧)诰贈武信騎尉,祖母、母親貤贈宜人(家譜載為“孺人”)。
《分疆錄》記載林之标、林夢罴得朝廷诰封
後來,他屢建奇功,晉升為甯波府鎮海營守備,幾年前,人們到壩底遊玩,還能看到林中魁出行時仆役所舉的“鎮海營守備”等官銜牌。時人題贈一塊“中軍遊府”的匾額,筆力剛強,蒼勁潇灑,一如林中魁英姿飒爽的風采。
林中魁“中軍遊府”匾額
聖眷方隆之時,一年之中幾乎有三次升遷的盛況。隻可惜天妒英才,乾隆辛亥年(1791),他在赴任途中不幸去世,年僅三十一歲。“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在三十年短暫而不凡的時光裡,林中魁創造了常人窮盡一生也難以企及的功業,倘若天假以年,其前程不可限量。
在林一牧故居左側通往村外的古道邊聳立着一棵蒼翠茂密的銀杏,有村民說這是林中魁赴任前植下的,可從古樹上懸挂的牌子看樹齡150多年,又似乎是他去世七十多年後所種。是樹齡檢測有誤差,還是植樹另有其人,這不得而知。但不管如何,在村民心目中林中魁是一個時代的家族榮耀,其恰似這偉岸蒼茂的銀杏。
古道旁的銀杏
古道旁的繁華舊迹
仰望古老的銀杏,拾級踏上古道,這條路與前方不遠處的泰順至桐山大道相連,當年林中魁就是從這裡出發走出大山建功立業。循着他往日的足迹往右看,跑馬崗綿延伸向遠方,清風揚起塵煙,似乎看到一個矯健魁梧的身影在策馬奔騰,揮刀舞風。
當年林中魁騎馬射箭的跑馬崗
前方七八百米處的雅陽坪村的一片竹林下,一二百年前也曾是林氏族人演習武藝的場所。此地俗稱“武館”,清代時期,林家開設武館,延師授徒,族人以林中魁為榜樣,學武成風,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至今,武館遺址上還留有技勇石等練武器材。
武館遺址與技勇石
武館對面的裡垟坪竹下嶺林氏宗祠,始建于清嘉慶己卯年。門前樹立着兩副功名旗杆石,兩側的貓拱背山牆拱衛着正中大門,正殿屋脊上一對鳌魚對望龍珠,兩側鯉魚仰天噴水,肅穆中帶着幾分華麗。
林氏宗祠
門樓上繪着山水花鳥,内側匾額寫着“能文能武”,應對着文有林中芳,武有林中魁。一條甬道直通祠堂正殿,仰頭就看到見證着林氏榮耀的“中軍遊府”匾額(複原品)。
宗祠内景
武館和林氏宗祠都建于泰順至桐山大道邊上,遙想當年官員途經此處,看到祠堂脊上的鳌魚,隐約聽到武館裡練拳舞棒之音,料想此間應有貴人,于是文官下轎,武官下馬。那些年往來于泰順、福鼎的行客,曾領略壩底林氏的盛況。林一牧的長女婿夏鼎奎是福鼎舉人,一子一婿是泰順、福鼎兩地的英才,交遊甚廣。無怪乎,林一牧六十歲時,會有那麼多閩浙名士為他稱觞獻壽。
宗祠與武館遺址之間的古道
與林一牧故居同樣氣派非凡的還有林一牧墓地,墳墓建在鄰近的百福岩村。林一牧後人在去往墓地的路上修建一條“皇清例授奉訓大夫一牧林公墓道”,墓道邊以前有守墓人的房屋。
沿着這條墓道走上山坡,迎面看到一座豪華寬闊的墳墓,外邊築有數十個整齊有序的欄杆。從陵墓下方走到墓碑要登上四個平台,層層而上,每個平台都有圍欄。墓碑兩側雕有麒麟、雲水花紋,碑上屋脊雕有鳌魚,墳墓下方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小墓地。如此格局宏大的墓地,浙南罕見,2011年列入浙江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皇清例授奉訓大夫一牧林公墓道”
壩底林氏的興起,是經曆數代人文積澱,到了林中芳、林中魁這一代走向全盛。然而,很快就由盛轉衰,有村民說是因誤信江西陰陽先生之言改造“半月形”溪流,破了“五豬下槽”的風水。世事興衰更替總有諸多錯綜複雜的因素,作為林氏文風興盛标志的林一牧故居因家族之興而興,其興衰也同樣關乎文運。據西河郡《林氏宗譜》中“芝亭公傳”記載:“昆季同居廣廈,回祿為災”,林中芳兄弟同居豪宅,曾遇到一次火災,這多少影響到林氏的基業。
林一牧故居牆垣遺迹
而今,林一牧故居遺址上先後建起了幾座木屋新樓,四圍随處可見殘垣敗瓦,野草藤蔓滋生,昔日繁華勝迹在歲月滌蕩下愈加模糊。唯有故居旁的那棵銀杏年年迎春吐綠,它曾看到壩底人來如織、華堂煥彩的盛景,也一直在期待着繁華複興的到來!
銀杏守在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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