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少傑
“小皮球,下腳踢 ,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八歲的我剛學會這首童謠,就很癡迷,更癡迷于唱着歌跳皮筋——一勾、一踩、幾蹦跳。我追着姐姐們問:什麼是“馬蓮”?“馬蓮開花”什麼樣?姐姐說:喏,你同學榮家門口就有。
四十多年前,每當馬蓮花盛開的時候,我最盼望去村北的榮家。
榮家門口有口水井,是村北唯一的水井,與村南的那口不同:它帶着辘轳,可以手搖。我平常被禁止靠近水井,那天随着洗床單的姐姐就走近了它。我悄悄站在水井旁試圖搖動辘轳,繩子突然快速抖動起來,水桶“咚”的一聲滑落入井,吓得我心嘭嘭直跳。一低頭看到井水中自己搖動的影子,更害怕起來。正洗菜的一位大嫂幫我解了圍,她若無其事地搖上一桶水來,“嘩”地一聲倒入地上的大瓷盆。我歡喜地看着姐姐與嫂子們說笑着幹活,看着清澈的井水緩緩流向榮家門口的集體菜園。
榮家有五間面南向北的半舊青瓦房,菜園與榮家黑門樓與矮牆頭之間,靠牆根種了幾棵高大的樹,近菜園的高地埂上種了幾大叢稀奇的馬蓮,小水渠歡喜地從馬蓮身邊穿過。隻瞥了那些紫色花叢一眼,我心裡就莫名歡喜——那花看起來神秘美麗,似在風中翩跹起舞,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實的馬蓮花。
三五墩巨大的綠葉叢中,寬寬長長的綠葉們各簇擁着十幾枝高挑着的花朵,這些花朵比彩色蝴蝶更奇麗更碩大,竟然是稀奇的紫色。我不确定它們到底是否會像真蝴蝶一樣随時飛走——風一來它們柔嫩的長花瓣就顫動起來,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榮媽媽,那位胖胖的嬸子允許我采了支花拿在手中細細欣賞,它長長的綠色花柄顫顫悠悠,好像随時要将紫花蝴蝶放飛。
校園裡的跳皮筋遊戲餘興未減,上了瘾的我,将破皮筋的一頭系在大樹上,另一頭系在榮弟弟連的腿上,卻發現長度不夠。榮跑回家,拿來幾截舊布條。我倆迫不及待地将它們綁到跳繩上,卻發現怎麼也系不緊。榮奶奶走出來,手裡拿了三塊玉米面小片片,每片上抹了點白色豬油。我們幾口吃下去的功夫,奶奶已将兩大截灰藍色舊布條系到松緊帶上。長度夠了,我和榮唱着兒歌跳起皮筋來。
連也是我同學,與我同歲,還曾是同桌。他比榮瘦了一圈,更聰明漂亮,在學校負責收發同學們的作業。熱心腸的他今天不跳,隻笑眯眯地負責幫我們撐皮筋,一點不急。
當時的皮筋是稀罕的,此刻的皮筋是稀爛的,用失去彈性的破舊松緊帶、舊輪胎内帶、做衣服的破爛布條拼接起來。家長沒錢為我們買成品皮筋,我們總能接接補補湊合着用——有什麼能阻擋孩子們遊戲玩樂的心呢?伴随着止不住的笑聲,皮筋很快從道連的腳踝移動到了大腿,卻不能再跳了——彈性太差了。
我再次蹲下來細賞馬蓮,竟發現有幾隻蝴蝶和蜻蜓在花與小水渠間留戀!連示意我們不出聲,他悄悄從後面捏住了一隻停在花上的黃蜻蜓尾巴,它把帶着大眼睛的頭不時彎向尾巴。我合攏雙手試圖捧住一隻紅蜻蜓,它卻提前顫動開晶瑩的翅膀。蝴蝶隻能攏在手心偷偷開縫兒看,一不小心它就翅膀破碎或是翩翩飛向空中,再也尋不見。
榮媽媽卻在大門口與道榮奶奶高聲說了話,我聽明白了:榮奶奶要按照家裡另兩位老人的意見來重新安排晚飯,榮媽媽嫌她說得太晚。
榮奶奶年過七旬,身體微胖,穿着半舊灰色大褂子,紮着綁腿,額頭上有三條橫皺紋,頭發在腦後草草挽了個簪。小腳走起路來一搖一搖的,更顯得她後背駝了。我很羨慕榮還有能幫她做飯的奶奶。我奶奶早在我上學前就去世了,去世前常在炕上躺着。
榮姓鹿,與我們的姓都不同。她卻并不像一隻蹦跳的小鹿,她有些胖,有些憨,像她人高馬大肥胖又憨厚的媽媽。那天我得逞跟在榮奶奶身後進到了我最想去的院裡。
正是夕陽西下時,我與榮說話間猛擡頭吓了一跳:靠右邊的裡屋門口左手,有位面色灰暗的老人輕皺着眉頭面色沉郁地直立站着。她穿着灰褂子,最上面的兩顆盤扣沒系,頭發有些淩亂,滿臉皺紋。我從前從沒有見過她,也似乎從沒有見過比她還老的老人。她像古董一樣出現在我面前,目光茫然地掃了我一眼,就不再與我交流。榮奶奶畢恭畢敬地與她交談,征求她的意見,她卻手指向另一側。我這才發現另一側——房門右手有位更老的老人正坐在一把破舊的大椅子上曬太陽。她似乎更年邁,皮膚卻白淨些,面部柔和含笑,似乎有暖光不斷從她臉上閃出來。她似乎表示自己沒有任何意見。“俺家就俺婆能聽懂俺這倆老太太的話。”榮偷偷笑着說。
“你家怎麼有這麼多老奶奶啊,榮?我家一個都沒有。”我一時怅然若失。榮也不懂這是為什麼。
“那是榮奶奶的親媽和婆婆,三個壽星佬兒。榮的奶奶可會為人處世了,她真像她婆婆。她婆婆當年可漂亮了,大高個,細高挑,說話溫柔得體,手可巧了。我見過最俊的清明燕是她蒸的,燕身上帶着很多彩色花飾。啧啧,榮媽媽可真是不容易啊,又要上山掙工分,又要照顧三位老人,幸虧她人厚道,又能幹。”晚上回家,我媽一邊把榮媽摳給我的兩棵馬蓮栽進院裡一邊說。
離水井不遠處,榮家的西南方向,一戶人家門口有一大棵木槿花,這是我們村僅有的的一棵木槿。它的花枝很多,花朵也很多。粉色嬌柔的大花瓣裡有一支長長凸起的白色花芯,螞蟻與蜜蜂們競相在花瓣與花芯間穿梭。我從榮那裡得知花可吃并分享過它甜而黏糯的味道後,總企圖再嘗一朵。
那天我偷偷吃了兩隻花骨朵,一看四周沒人,明媚的陽光在流光溢彩的花樹上盡情照耀,一時興起将後背倚在大量的花枝上,曬着太陽輕輕搖動起身體來。正當我自以為已變身為修長且粉紅的木槿花仙時,“下來!”一聲斷喝飄來,身後突然出現了雪白頭發的一個人。“他管菜園,為什麼還要管花?!”掃興的我問榮。“因為這是他家門口啊!”
為什麼我居住的村南就沒有木槿與馬蓮花呢?種在我家院裡的那兩棵馬蓮終于沒有救活。媽媽說:馬蓮花與木槿花都喜歡水,咱村缺水。
修爺爺掌管着村北與村南的兩個菜園。倆菜園間隔着後道水塘與一條石頭砌成的小路,小路兩旁種着高大葳蕤的樹。我常站在這條小路上等在外工作了一周的爸爸,遠遠地招呼他并跑向他,看着他長長地答應着飛速騎自行車歸來。
村南的菜園也有一口水井,那是我們家挑水的地方。靠着這兩口水井,我們村的公共菜園裡蔬菜瓜果總是熱熱鬧鬧,可惜我總是撈不着吃。我至今記得我盯着小黃瓜看時吞下的口水——我總感覺修爺爺犀利的眼神正在某處緊盯着我。這些菜大部分是要被拿到集市上賣掉年底分錢給大家的。
女孩子對水和花的熱情是不可阻擋的。馬蓮花、木槿花雖然很美,但不能常開。姥姥家山上的花朵很多,僅是走在去她家的路上,我就能看到紫色、粉色、白色的各種稀奇野花,能吃到紅得發紫的野草莓,紅紅綠綠的小酸棗,橢圓修長的綠噶樓等。
隻是去姥姥村就是客人了,不能随處走動,姥姥怕我到别人家打擾他人,我也自知那裡不是自己村。我的舅媽家十分幹淨、漂亮,舅媽與表妹們都長得很美,我偶爾進去一趟會直覺到自己家是貧窮的,自己又是醜陋的,尤其是在看完舅家大得驚人的玻璃花房與表妹的漂亮明星照之後。再說,表妹們都比我小好幾歲,平常不出家門。
我發現舅家不遠處,石橋的西面有口水井,那裡是個熱鬧之地。水井旁常常圍着人洗衣服、洗菜,喧嘩聲不斷。這裡面有幾個土頭土臉的女孩子與我年齡相仿,看着樸實而親切。
“三娣”本名叫“領娣”,她媽媽總高聲叫她“領兒!”我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是因為正在井旁洗衣服的她,總用一雙顧盼有神的大杏核眼認真地看我,兩腮還蕩漾着兩個深酒窩,看起來聰明伶俐。我覺得她長得真像紅極一時的美女演員洪學敏。領娣笑起來時美得燦爛,但她大部分時候不笑。她在水井旁很像樣地掄着木棒槌,洗着一件很大很厚的棉衣服。她媽媽走出門來說:“領兒,重點搓洗襖領、襖袖!”她不大耐煩地答應着:“好哇!”
與她同歲并同樣有一雙杏核眼的三姐到姥姥家做客時,領娣會到我姥姥家找我們玩。她也帶我們去她家與她家周圍玩。她家門前是從花果飄香的鄰村下山的寬寬石頭大路,路南是村裡空曠而平整的大打麥場,水井在路北高處,她家面南向北的房子院門正對着水井。
她媽媽長得有點醜還挺胖,有自來卷的頭發挺稀少,簡單剪短後緊貼在頭皮上,身穿一套灰暗的舊衣服,從頭到腳都灰蒙蒙的感覺。我曾見過她與同樣有四女一兒的我媽媽親熱地握緊雙手交談,正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她爸爸穿戴得也很破舊,對我爸爸的态度很友好,緊握着我爸的手說話時大眼睛雙眼皮都厚重從容,話語艮啾啾的,與一旁正慢條斯理與我媽媽說話的妻子相同。據說他年輕時是有涵養的美男子,曾在北京的一所女子學校工作,不放心的妻子硬是把他拉回了故鄉。
領兒有兩位大她好幾歲的姐姐“大娣”“二娣”,據說生完她倆後領娣的爸爸就不想再要孩子,但是要強的妻子不同意,尤其是在自己的妯娌說自己不可能生男孩之後。領娣有位與我同歲的妹妹“喚娣”,喚娣長得像我一樣平常,又像我一樣不願多言語,隻悶頭在井邊洗衣服,說話像她媽媽一樣慢悠悠。相對于千精百靈的領娣,此刻正走下橋頭的我那從前千精百靈的三姐變得白淨腼腆起來,領娣摟草拾柴的本事也都超過了我三姐,我很有仰慕的感覺。
一個秋日的下午,領娣突然出現在我家院子裡。“你怎麼認識我們家?!”我又驚又喜,“俺家有親戚住在這個村。”原來她媽媽竟然是榮媽媽的親姐姐!此刻我才想起她姊妹倆長得真有點像:都胖乎乎的,又很樸素的樣子。我陪她家裡家外轉起來。“海帶怎麼會在院子裡?”她從院裡的菜地裡撿起了一小塊整齊的海帶。“可能洗菜時不小心倒了。”我說着瞥了一眼海帶:很薄且有一半有些變色,丢在院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苗條靈動的她在我家房前屋後轉了幾圈,又從我家房後的大街上撿起幾塊半截海帶,認真地問我:“你們家真的不要它了?”“真的不要了!”我認真地說。“那我拿走了啊,海帶可是好東西!”她飄然離去。
“領娣竟然把院裡、房後的破海帶撿走了!”此事常時間萦繞在我心間。我當時常被父親逼着吃海帶,我覺得海帶又硬又沒有味道,想不到它在漂亮靈慧的領娣眼裡竟然如此珍貴。“她是比我有本事比我美,但是她家應該比我家還窮吧?”我猜想。
我想起年少時在家鄉的野外挖菜,在織布廠宿舍後窗外第一次看到紅色扇貝殼時的驚喜:紅紅的大貝殼,扇形的刺波紋在我眼中那麼稀奇那麼好看,比我偶爾才能吃到的海虹殼不知美了多少倍。我想象它們一定來自于最深邃、最美麗的水域……
我還想起幾年前的自己曾獨自一人去大城市親戚家。一個冬天雪後的早晨,我打開她家後院的小門,院裡雞籠裡的雞們看見我急切地叫喚着跺來跺去。突然從北面門裡走出來一位身穿嶄新紅花絨睡衣套裝的女孩,她皮膚雪白,笑容甜美,從頭到腳都那麼幹淨洋氣,比畫裡的公主都美。她先是一驚,之後朝我熱情地微笑,我很快知道她與我同歲并且名字同音。我正想接受她的邀請到她家坐坐呢,親人走出來親切地喚她“大傑”,說俺家小客剛從農村來,就不給你們家添麻煩了……我忽然有了自慚形穢、寄人籬下的感覺……
就是從那天起,我自作主張将自己名字裡的“潔”字改為了與她一樣的“傑”。我知道她的生活與我的生活是大不相同的。我直覺我要想擁有像她一樣美好的生活隻能靠自己比她更努力。
轉眼間三十多年的時光悄然過去。如今我隻知道領娣被一直贊賞她“嘴一份手一份”的長輩介紹給了她村裡的一位年輕後生。喚娣曾在煙台的服裝廠工作,因為吃苦耐勞當了領班。她在工作後還到我媽家玩過幾次。她愛人後來成為一個大私營建築公司的老闆,能幹的喚娣一直是賢内助,幫丈夫出謀劃策,且一直拉拔她唯一的弟弟,讓弟弟在自己的公司幹得風生水起。
我呢,當年經曆過鯉魚跳龍門的艱難與喜悅,成為了一名有國家幹部身份的人。終日的奔忙使我華發早生,但我能買得起商場裡漂亮的衣服,可以随意打扮自己。據說榮在工廠打工之餘熱心照顧母親與公婆,她的厚道使人們常常誇贊起她的媽媽、奶奶與老奶奶,誇贊她們樹了榜樣積了德。
井旁的人家,或許本來就該幸福。您想,一口水井,能服務多少戶人家啊!記憶中的三口水井,滋養了菜園、馬蓮、木槿花,滋潤了村裡人的身體與生活,那裡是我人生美夢開始的地方。
(圖片源自網絡)
【作者簡介】姜少傑,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煙台散文學會理事,煙台散文微刊編委,煙台市作家協會會員,芝罘區作家協會會員,《齊魯晚報.青未了》專欄作者,業餘文學愛好者。
壹點号當代散文
找記者、求報道、求幫助,各大應用市場下載“齊魯壹點”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壹點情報站”,全省600多位主流媒體記者在線等你來報料!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