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日21時31分,88歲的著名翻譯家薛範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但是他的生命因他的譯著長青。
2020年3月本報曾對他進行了專訪。他的好友作家馬信芳獲知消息,也回憶往事,寄托哀思。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雪絨花》《紅河谷》……斯人已去,歌聲不歇。
翻譯家薛範,有人說他是老一輩中國人的歲月倒影,因為他用那支魔幻的筆绾回俄蘇蒼茫的鄉愁,整個時代都曾吟唱他譯配的動人歌曲。
薛範2歲時患小兒麻痹症,從此與拐杖、輪椅結伴。但他要争口氣,于是文學成了他人生的突破口。薛範素不喜歡别人“煽情”,幾年前,他在接受《新民晚報》采訪時說,“請注視我,而不是我的輪椅。”聽薛範的歌會激起民族自豪感,他說他想成立一支專門用中文演唱世界各國名曲的合唱團,一派醉人的書生本色。
“候鳥飛翔”連接中俄人民深情厚誼
音樂是醫治傷痛的良藥,薛範在用他譯配的歌曲搏擊人生的同時,那炙熱的脾性和澎湃的精神也激蕩着唱歌和聽歌的人。
“有位俄羅斯人寫了首歌,關于中國防控新冠病毒的。請問您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幫我們把歌曲翻譯成中文嗎?”2020年2月,薛範收到俄羅斯駐滬總領館發來的短信。
薛範說,那天上午他一直在家裡整理樂譜,籌備下半年的音樂會,忽然收到了這條短信,“這首歌的名字硬核而霸氣,《中國人民必勝》。原曲是作曲家布朗介爾(歌曲《喀秋莎》的作者)作于1948年的一首名曲《候鳥飛翔》。為這首歌重新填詞的俄羅斯人叫阿·葉甫斯介菲耶夫,是俄羅斯核電建設出口公司江蘇連雲港代表處的工作人員。”俄羅斯駐滬總領館還在短信中表達了與中國人民團結在一起。“衷心欽佩正在抗擊冠狀肺炎病毒的中國朋友們的英勇氣概。我們相信:由于他們的奉獻、無畏,以及對祖國的忠誠,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内赢得勝利。中國加油!”
談及此事,薛範說自己“義不容辭”,當下就浏覽了内容,深深感受到了這位素不相識的俄羅斯朋友的情義。“好在我是個‘夜貓子’,連夜把歌曲譯配出來。”天亮後,薛範将譯稿拍了照,發給長沙的網友“瓦連金娜”,請她打成樂譜,同時又請北京的網友“船長”從網上搜尋伴奏,随後還請北京的網友“悟真園主”演唱中文歌詞。沒想到“悟真園主”正在海南過冬,于是他就在異鄉客地利用電腦軟件錄唱了這首歌,再發回給“瓦連金娜”,最後由她混音合成,編輯制作成視頻,打上中俄雙語字幕。
薛範和網友們共同制作的視頻《中國人民必勝》,一經發布,好評如潮。薛範感慨,小小一個歌曲視頻,是各地網友投入最大的熱情共同突擊完成的。薛範說自己翻譯完了這首歌曲後,也特别激動。歌曲中的阿·葉甫斯介菲耶夫提到他的祖父當年在東北和日寇戰鬥,打動了薛範。“中俄兩國人民不管是過去還是将來向來都是并肩戰鬥的,這是兩國人民團結在一起的深情厚誼。” 薛範說。
“俄羅斯情結”就像紫丁花香
2015年,薛範登記注冊了自己的“薛範音樂工作室”,不過用他的話來說,是“鐵打的招牌,流水的兵”。薛範自任工作室總經理、秘書長、工作人員。協助薛範工作的是一批俄蘇文化愛好者,就像這次制作的視頻《中國人民必勝》,就是由“薛範音樂工作室”出品的。工作室還将到上海的社區去,做一些有關俄羅斯歌曲的講座。“沒有人安排任務,都是我自己想做。” 薛範得意地說。
有趣的是,在與薛範的交談中,他反複強調,他的歌曲翻譯工作不僅僅隻是翻譯俄羅斯歌曲。的确,這是大家對薛範最大的“誤解”。因為在衆多音樂愛樂者的心目中,“薛範”就是他們“俄羅斯情結”的代表,是俄羅斯歌曲的化身。我們經常看到,凡有薛範出現的場合,總有無數愛樂者簇擁在身邊,求他簽名、和他合影,争相告訴他“我們是唱着您的歌成長的”,“您的歌曲影響了整整一代人”。俄羅斯政府對薛範也有很高的評價,認為是薛範是“讓俄羅斯歌曲在中國大地上獲得第二度生命。”薛範對俄羅斯歌曲也是情有獨鐘的,他告訴筆者,這類歌曲有一種淡淡的憂愁,就像淡淡的紫丁花香一樣,俄羅斯歌曲的品位很高,裡面蘊藏的人文思想非常豐富,它的歌曲中也有愛,但不是那種小情小愛,是大胸懷。
但是,請注意,在薛範翻譯的2000多首外國歌曲中,俄羅斯歌曲隻占了其中的一半,其餘的是有近100個國家的千餘首歌曲。你可能更想象不到的是,薛範還翻譯過很多歐美流行歌曲,甚至搖滾樂。薛範開玩笑地說:“其實現在衆多傳唱的俄羅斯歌曲都不是我翻譯的,反而更多的大家耳熟能詳的通俗歌曲恰恰都是我翻譯的,像《玫瑰人生》《莉莉·瑪琳》《鴿子》《雪絨花》《紅河谷》《賣花姑娘》等等。”很多業内人士把薛範譯詞,稱作薛範作中文歌詞,這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薛範的譯配有他的獨特性。
成立合唱團為了“偏執”的年輕人
薛範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歌曲譯配得再多,留在紙上的還是“死”的,隻有讓它在人們口中傳唱,它才是“活”的。這也是他當初成立工作室的初衷,他要走出書齋,與全國各地的愛樂者一起,共同推廣和傳播世界各國的優秀歌曲。
“新民晚報能不能幫我呼籲一下,我想成立一個專門用中文演唱世界各國名曲的合唱團,旨在推廣和傳播世界各國的音樂文化,促進中外音樂文化交流。” 薛範說,“不過我要申明一下,這個合唱團,沒有編制,沒有工資,我期待熱愛音樂、熱愛藝術的年輕朋友們來和我共同創出一片藝術天地。”
其實,對于當下的音樂生态,薛範是有些不安的。他問,你知道俄羅斯除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喀秋莎》,難道就沒有其他歌曲了?意大利人除了《我的太陽》,是否還唱别的?波蘭人和保加利亞人、澳大利亞人、泰國人、莫桑比克人和墨西哥人他們現在又在唱什麼?
“現在很多人,特别是年輕人隻了解歐美、日本的流行樂,對其他國家的優秀歌曲卻知之不多,在音樂上有嚴重的偏食和營養不良。”薛範說,“就像一個人,從小就吃快餐長大,以為世界上最美味的就是漢堡和炸雞。他拒絕去嘗一嘗川菜、湘菜、京菜、粵菜。過去我以為老年人容易偏執,現在看來年輕人更偏執。年輕人應該立足祖國,放眼世界。要知道,世界上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不可替代的藝術瑰寶,都值得我們去接觸,去關注。”薛範認為,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留下的歌曲珍品相當可觀,随着時代的發展,好歌更是源源不斷地湧現,對于世界音樂寶庫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貢獻,我們應該多接觸以豐富音樂生活。
談到這兒,薛範感慨地說,拉美、東西歐以及東南亞還有很多唯美的歌曲都值得納入我們的視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這句話說得太好了。各種文明本沒有沖突,我們要讓世界文明百花園群芳競豔。”(沈琦華)
馬信芳:在薛範家聽原唱
巨鹿路675号曾是我工作過的地方,上海翻譯家協會就在我辦公室的樓上。一天,有位長者搖着輪椅車來到這裡。協會秘書長邵正如向我介紹說,這位就是薛範先生。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譯配者、大名鼎鼎的資深翻譯家。我肅然起敬,上前握手。自此我們相識。
沒想到,昨傳來薛範先生病逝的消息,這讓我震驚。去年我見他的一刻又重現在眼前。
那天,我如約來到薛範的音樂“殿堂”——這是位于上海南區的一幢老公房。
我知道薛範習慣于晚間工作,每天都要幹到淩晨,上午睡覺,下午起來開始新一天的工作,所以我與他約定的時間是下午3點。薛範開門與我說,不好意思,剛剛才起床,不要見外啊。
我說,你這是真正的“夜神仙”。說得他大笑起來。
我在堆滿各種書報的客廳裡坐下。想起了我帶來的問題:“聽說你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原唱影視錄像?讓我見識見識。”
“原唱?”薛範問,“是1956年的演出?那沒有,當時還沒有錄像吧。但我有特魯森後來演唱這首歌的錄像。也算原唱吧。要不要看看?”說着,他在電腦上搜尋起來。
熟悉的旋律從音響中傳出,熒屏上特魯森亮起了歌喉。錄像已經過薛範的制作。望着他譯配的歌詞,聽着俄語的原唱,我不由哼吟起來。譯詞的韻律和原唱的節奏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這樂曲對薛範來說,最熟悉不過了,然而我發現他似乎與我一樣也沉浸在悠揚的音樂中。
如從1953年發表譯配俄羅斯第一首歌算起,薛範已譯配了近二千首外國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無疑是最脍炙人口的作品。或許與他太熟悉了,這首歌的有些譯配細節,這回才真正理清。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問世于1956年。這是蘇聯作曲家索洛維約夫·謝多伊與詩人馬都索夫斯基為當年舉行的全國運動會攝制的紀錄片《在運動大會的日子》所寫的四首插曲之一。當時并未被電影廠看好,但第二年,在莫斯科舉行的第六屆世界青年聯歡節上,這首抒情歌曲卻奪得了金獎。
這年7月,薛範從《蘇維埃文化報》上看到了聯歡節獲獎名單,其中獲金獎的有五首歌曲。薛範手頭正好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三首的原譜,于是化了幾個晚上把他們趕譯出來。薛範說,當時譯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與其他蘇俄歌曲“一視同仁”,并不“刮目相看”。所以也不會預見它後來的流傳盛況和影響。
薛範說,他譯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時足足花了兩天的功夫,好幾處譯文始終不盡如人意。那天晚上,他去“小劇場”觀摩歌劇演出。散場後,搖着輪椅車走在淮海西路上。當時剛下過一陣細雨,地上濕漉漉的,路邊的法國梧桐還滴着水珠。蓦然,不知從那幢樓裡飄來了悅耳的鋼琴聲。他停車凝神谛聽,是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因為他少年時也曾練過,所以熟悉。他猜想彈奏者是位少女,琴藝雖不見佳,但在那個靜靜的夏夜,路燈撇開淡淡的光暈,梧桐葉簌簌絮語,悠揚而飄忽的琴音,自有一種神秘的、甜蜜的意蘊。他出神地聆聽着那位少女和肖邦的對答,任自己的思維在飄渺的幻境裡遨遊。琴聲終于停了,他這才怅然如失地搖着車離開,到家已經午夜一點。薛範毫無睡意,拿起攤在桌上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未完成稿,忽然靈感如湧,隻一個小時就把歌詞譯成了。
不久,北京的《歌曲》和上海的《廣播歌選》同時發表了薛範譯配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很快,這首蘇聯歌曲在全國流傳開來。此時離世界青年聯歡節閉幕還不到兩個月。
據後來調查,薛範是世界上第一個把這首蘇聯歌曲譯成俄文以外文字的人。還有人統計過,在世界上,用漢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人遠比用俄語唱的人多。這首歌已不是一首單純的愛情歌曲,而是融入了人們對家鄉、親人、朋友的摯愛和深情,以及對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希望,成為擁有世界聲譽的一首經典作品。
那天薛範還告訴我,為什麼我們歌曲翻譯稱“譯配”?“譯”是語言的轉換,而“配”,不僅要求用詞符合聲韻,而且要合着音樂的節奏。所以,這裡的選詞受到音樂的“管制”。這不像一般翻譯。所謂“譯配”之難,難的是“戴着鐐铐跳舞”。“擇一業,畢一生”,薛範的一生,正是在這艱難之中度過,令我終身欽佩。(馬信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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