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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我們熬過最深的夜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26 10:03:24

聊聊我們熬過最深的夜(粗茶淡飯的生涯)1

◎宋麗麗

每次看見厚實挺括、尤其是有内置密封扣的塑料袋,我媽總是感歎,要是你上學那時候有這樣的袋子就好了,給你拿菜多棒。我總是不以為然,話說“我上學那時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讀初中時開始到三十裡外的縣重點中學住校,每周末才能回家。所謂“拿菜”就是用玻璃瓶、塑料瓶或塑料袋裝進炒好的菜帶到學校裡吃,七零年代出生進城上學的山東農村孩子,應該都不陌生。學校也有食堂,一是貴,生活費太有限,二是菜并不好,缺油少鹽,隻有“熱”還算一個優點。麥乳精瓶子、水果罐頭的瓶子都是大廣口,特别适合裝菜,遇到這樣的瓶子,誰家有住校生的都要認真洗涮幹淨留起來。玻璃瓶子易碎,那些騎着自行車趕幾十裡路去上學的,路上可能一個跟頭就把這瓶子報廢了,玻璃渣子和炒菜摻在一起,再返回家補充的話星期天晚上的自習課就要遲到,倒黴孩子隻能跟同學們湊合,接受别人的一點救濟,也是炒鹹菜之類的。所以,塑料袋是最常見最好用的。不知為何,我父母好像從未給我買過鋁飯盒,我看到同學用了太久的鋁飯盒布滿了鹽漬鏽迹也很不舒服。

同一年級五個班女生住三間集體宿舍,百十口子人,上下兩層大通鋪,每個人的鋪蓋卷緊緊擠在一起。宿舍裡沒有桌子,裝着簡單餐具和各類鹹菜瓶子塑料袋鋁質飯盒的小箱子擺在地上就是餐桌了,裝滿熱水的搪瓷茶缸子、各種杯子、小鐵碗放在上面,岌岌可危。吃飯的時候,每個人的“菜單”清晰可見,衆目睽睽。偶爾有人在晚自習的時候溜回宿舍偷吃一點白天看好的别人的菜,第二天就聽見有女生在大罵誰偷吃她的菜了。我也偷偷吃過别人的一次!兩根手指伸進我同班學習委員的小紙箱裡,從她的一個土黃色搪瓷小盆裡迅速準确地夾出兩根辣椒炒豬耳朵條,吃得很急很突兀很噎人,不過因為下手很輕沒有被發現。

我媽總是發揮她的智慧給我帶鹹菜炒肉絲。用多多的金黃的花生油,把鹹菜疙瘩切成條,和瘦肉絲混在一起炒,每根鹹菜四邊都有點炒焦,再放進去炸酥的紅辣椒段,即使吃到最後,鹹菜肉絲都吃沒了,底子上剩下近半瓶的熟花生油,又香又辣又鹹,很解饞,還可以泡飯吃。

當然,這些鹹菜,所有同學吃的家裡帶的炒菜,都是涼的,需要一大杯熱開水來就着吃飯。我這輩子最恨喝溫吞水大概從此始。鍋爐房裡是一個姓王的老頭在燒水,每天淩晨四點多鐘就能聽見他推着三輪小鐵車拐過我們的宿舍牆後去哐啷哐啷卸煤。鍋爐房牆壁裡伸出來一排熱水龍頭,好多孩子踏着常年濕透的黑煤渣地面,飛奔叫嚷着拿自己的熱水瓶去接水,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經常聽到熱水瓶膽爆裂的響聲和一片尖叫混在一起。打開水是危險活。我不敢擠進去,每次總是等到最後才接到熱水。進宿舍時别人都已經開始吃飯了,經過她們背後會撞到她們,有女生狠狠地說“煩人”,有的發出“咦——”“嘁——”,熱水缸子被搖晃潑灑,這七八米遠的一路要吃幾個白眼。

有一次我想給自己加點滋味,去操場邊的小賣部買了一袋蒜蓉辣醬,好不容易鑽過林立——“林立”是因為大多數女生沒有地方坐,有位置可以坐着吃飯的都是睡在下鋪的——女生們來到牆角自己的箱子邊。這個牆角有五六個女生在吃飯。蒜蓉辣醬的袋子跟着我跨越長長的操場到宿舍裡,估計已經有點冷縮,死活打不開,我用牙咬出一點豁口還是不行,快要放棄的時候,最後一試,一手抓一邊,歪頭閉眼狠命用力,“霍拉”一聲,從頂到底,袋子撕開了!我一手一半空塑料袋,辣醬全潑射在一個高大胖壯女同學的後背上!她當時半彎着腰去端茶缸。我始終記得毀滅感襲頂的那一瞬間,要哭出來了。

剛住校的時候,一下子發現家鄉方圓幾十裡隻有我一個人考進這所全市有名的中學,其他新生幾乎都有在縣城小學相熟的同學校友朋友,或者縣城裡還有親戚來往照護,我完全陷入了孤絕境地。從未離開家的我,很久不能适應這種生活,無論吃飯睡覺還是課間都在想家想媽媽,不能和其他女孩一樣叽叽喳喳有說有笑打成一片。尤其是秋冬頻繁有下雨下雪天,宿舍裡的泥夯地面多年陰黑濕透,永遠都是濕嗒嗒的能踩出水來,手腳冰冷,飯菜冰冷,去打水又困難,那種透心涼、那種凄惶不安深深攫住我,每一餐幾乎是忍着眼淚把肉絲或者帶魚一點點咬碎咽下,既不希望任何人看見我的眼淚,也不想給别人分享我的菜。

因為我比很多住校同學年齡還要小一點,鋪蓋、箱子、碗罐什麼的不會收拾,我媽就經常給我寫一張紙條放包裹裡,我也特别喜歡看她的字條,第一個字必是“寶”加冒号,把“寶貝”簡化了,囑咐我鹹菜第幾天開始吃,要把塑料袋裡裝的菜倒到一個搪瓷大盤裡,要記得把塑料袋或者瓶子包好帶回家。

裝過菜的瓶子好洗刷,塑料袋就很難,當時還沒有餐具果蔬洗潔劑,要用洗衣粉或者肥皂洗,抹布擦,倒挂或者反過來晾幹再用。有幾次周末我都忘了把裝過菜的塑料袋帶回家。沒有清洗的塑料袋躺在箱子底好多天,我也不知道拿出來扔掉。在一個很冷的中午放學後,大家都呵着手跺着腳竄進屋。我急急忙忙要伸手開紙箱子時,發現兩片硬紙闆接縫的地方赫然趴着一隻大蟲子,從未見過的帶硬殼的黑蟲子,樣子介于金龜子和天牛之間,一兩根短觸須還在慢慢舞動示威。震驚、惡心和眼淚一起湧上來。好在我算是冷靜的人,壓制着不潔不堪的感覺,不聲不響地用食指和拇指快速把它狠狠彈到地上。

我一直沒明白天寒地凍它怎麼會出現的?這個黑殼蟲子至今會偶爾出現在我腦海的天幕上,撣不掉撚不死。那不僅是一個黑色硬殼蟲子,它是走進我生命中的異物,始終在那裡,提示我曾經有過的寒酸和孤立,像一塊小小冰核,無法化解。

我不會騎自行車,有的周末就留在學校裡,由哥哥姐姐給我送菜。當時經常有應季食物送過來,五六月份的新土豆切絲炒青椒,肉絲兒炒鮮黃花菜、油炸小春魚,一圈圈解開捆紮塑料袋的小布條,那種清新香氣一下鑽進肺裡,驚喜得我把臉埋在這個袋口上深呼吸,恨不能伸出個長豬嘴往裡探。冬天沒有新鮮蔬菜的時候,是肉片炒木耳銀耳、煎炸豆腐、夾肉藕盒、紅辣椒燒魚塊。等到我中考和高考的時候,會有鹵豬肝、煮大蝦、醬排骨送來。

除了帶各種炒菜,我媽經常給我帶包子或者餃子,豬肉和扁豆或白菜大蔥的,蘑菇三鮮的,每一隻都鼓鼓囊囊,用報紙或雜志封皮、散頁包好,再用細繩捆紮,裝在包袋裡捎過來。包子大概隻帶吃一次的,餃子帶的夠吃兩頓,照例是用開水燙着吃。燙餃子的時候,我遵媽囑用筷子給它們戳上幾個眼兒,油花立即漂上來。開水作用有限,沒有發酵的半冷肉餡面食吃的次數多了,我攢下一點胃病,當然,這個我從不怨我媽,我喜歡一個人默默吃她給我包裝好的各類食物,每一個被肉餡撐得歪斜走形的餃子進嘴的時候,我都快速掃一眼周圍的同學,暗暗開心驕傲着。

鐵打的中學,流水的女生。等到上高中,這個學校的女生結束了三十年住平房大通鋪的曆史,我們搬到新宿舍樓。我算是該校老學生了,朋友多起來,學有餘裕,人也變得從容許多。八個女生住一個單間,仍然大多是從家中帶飯菜來,每一位同學的箱子即是一個家庭口味風味手藝和經濟能力的展現。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個姑娘總帶媽媽親手做的一種薄軟半透明的圓圓面餅,有的農村叫單餅、水餅,撕成小塊放黃色搪瓷盆裡倒開水泡着吃。她用糖水黃桃大罐頭瓶帶菜,裡面是細瘦金黃紅豔的帶魚,油汪汪看起來特别下飯。帶魚何曰細瘦,因為外觀薄碎,其做法應該是把帶魚全體剁碎如筷子頭大小、頭骨并不棄,偶爾還能看見一角小眼睛,加青紅椒碎末煎炒後炖煮再收幹濃汁,吃起來(我也悄悄嘗過一次)還有一點骨感。我好朋友的爸爸經常來送菜,滿滿一大盒辣椒炝炒豬肚塊,脆硬難以嚼爛,但是又火辣又香韌,大家搶着過瘾。還有一個女孩總是帶炒藕絲,每一根藕絲粗細均勻,斜斜地緊緊壓實在塑料袋裡,吃起來口感鮮甜,沙沙脆脆。最特别的也是大家最愛的,她家的藕都是淡淡的粉紫粉灰,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就近肉眼辨識“藕荷色”。高三時每個周日晚自習結束後,我們在宿舍裡端杯白開水,吃着她媽媽特地多做的藕絲,有小小節日般的放松快樂。

我媽除了給我帶炒菜之外還是經常給我帶包子、帶餃子,分量也都增多了,讓我和好友們分食。這些包子餃子因為在包裡壓得太緊可能會印上幾個油墨字迹,字兒都是反着的,大部分包裝紙都洇濕了,有時候還要揭掉包子皮才能吃。估計這輩子我也吃進去不少鉛了。報紙大多是我爸看過的新民晚報、大衆日報什麼的,偶爾還有雜志封皮印着“八小時之外”,我一般都是邊吃邊随便看兩眼再丢掉。有一次,我忽然看見了幾行字,正吃着的一口餃子差點卡在喉嚨裡:

……

二十年

粗茶淡飯的生涯

我便是水邊那枝

不肯紅的花

……

這段殘破的紙片斷為兩截,已經濕透了,我無法保存,便死死把這幾句背下來,不知道作者名字,也沒看到結尾,隻是覺得它好,無論如何我都要記住它。

等到二十年後,我通過互聯網查詢的時候,才發現這首被我長久記憶的詩,是詩人憶明珠先生寫給妻子的。這樣的詩,是歲月獻給他們的人生清供,我還不夠資格,也不知道該寫給誰,表達給誰可能都不太妥當。

原來,我還一直漏了一句“你淡泊如水”!壓根就沒有印象,極有可能被我吃下去了。

(宋麗麗,山東省平邑縣人,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現就職于北京市民政局。作品多為文藝評論與散文,曾獲“紅豆”全國精短散文大賽一等獎、第35屆台灣聯合報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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