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學校門外來了個外地人，掮着一摞過黃酒用的那種小羅子賣，我正好看見，買了一個，拿上回到辦公室。

一會兒，同事也拿着一個來了，和我的一模一樣，也是剛買的。我問她多少錢，她說兩塊錢，你多少錢買的？

五塊！

我驚異地說。我說你就會考價。她說沒考，人家就要兩塊。

我不淡定了。小販和我要五塊，我給三塊，他不賣，我給了五塊。

同事笑笑說，人家看見你有錢。

我沉默，難過了好幾天。

我和同事的收入、消費都處在同一水平，衣着打扮也在同檔次。小販憑什麼敢跟我要五塊？

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年，我和二姑姑在太原火車站等時間，姑姑吐了一口唾沫，一個戴袖章女人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呲拉一聲，撕下一張罰單，遞給她，說随地吐痰，罰款五元。

火車站人來人往，随地吐痰的不止她一人，随地扔煙頭的男人也不少，她都熟視無睹，就是給姑姑開了罰單。因為姑姑一眼看見是農村人。我那時年輕，上去就和那紅袖章理論，姑姑擋住我，說這些人都是看高瞭低的，咱吃了虧，記個教訓就是了。

雖然姑姑來時刻意打扮了一番，但她那時髦衣服與她的面容神态很違和。巡查整日遊逛，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樸讷。

那麼我呢？走南竄北、閱盡天下的小販看出了我什麼？

這種失面子的事并不止那一次。我家附近有個賣豆腐的老人，容顔蒼老，中午我下班回家走到那裡時常常是十一點四十，如果他的豆腐賣的還剩下不多的一塊，他就笑呵呵地看着我，我就笑呵呵地買了，不管我今天的午飯用不用豆腐。

這人打豆腐從來不上秤，一般很準。他的豆腐好吃，地點又好，常有一圈人圍着買豆腐。但是我觀察，男人，特别是相貌威武的男人他給得多，女人裡，面相嚴苛冷峻的給得多。不過，給的少的上秤肯定是夠數，給的多的是超出分倆了，人覺得不舒服，也不好說什麼。

有一次，我買了他的豆腐，小民不知道，下班回來時也買了他的一塊豆腐，都是買的五塊的，他比我的多出三分之一。

還有個店主，我最初去她店裡的時候，并不認識她，我一進店，她叫白老師，非常熱情地招呼我，并自我介紹，說她是誰誰誰，說白老師你不認識我了？你給我們上過音樂。

奧，原來是你，我說。

其實我還不知道她是誰。在那所學校教書時，我代語文兼一個年級的音樂。我隻熟悉代語文課的學生。

不過，既然他認我是老師，也就算認了故人了，東西和誰買也一樣，不如在她這裡買，還落個人情。以後我常在她店裡買。

有一年臘月裡，我在她家買了一堆年貨，結了賬後，又想買香蕉，問香蕉多少錢，她說十塊四斤，我買起一爪，付款時，她說十塊三斤。我以為她說錯了，見她躲閃的眼神，不自然的神情，知道不是說錯。我若無其事地付款，走人。

她原來熱情、尊重， 是漸漸看露我是善茬？還是那些熱情尊重本來就是商家的“機行”?

一次，我和幾個人在一家新開的水果店買水果，店主是個年輕媳婦，接了個電話要去取快遞，她看了我們幾個一眼，指着我說：你給我看着店。

一次，我在水果店買小西紅柿，掃碼付款後，我拿着手機給店主看，她笑着說：“不用看，看面相你就不是個會騙的人。”

買上她家的小西紅柿，還想買杏，但她家的杏不好，相鄰那家攤上有胭脂杏，色澤鮮豔，十分誘人，就去買。當時有一個人剛買上付了款，十塊錢四斤，我也就沒問價，直接裝起一袋過秤。付款時店主說十塊三斤。我說不是賣了十塊四斤嗎？店主也是個女人，看着我說：我家從來沒有那樣賣過。我說剛才那人不是十塊四斤？女人一時語塞，思謀了一下，說：那是我家親戚。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付了錢提上杏走了。

有人視老實為貌厚，給予信任，有人視老實為傻昧，去行欺詐。

我突然明白了多年前買羅子被欺詐的原因。

童叟無欺是經商之道，但商人逐利是本性，看高瞭低的投機者也不乏其人，長了這樣一張臉，以後也少不得吃虧。

于是，去攤點店鋪買東西，故意聳眉繃嘴，冷肅清峻。店員一看來客面貌俨然，氣吐霓虹，不敢生欺詐心，一打交道，卻頗感溫和，仿佛得到意外的福利，于是雙方愉快。

一年春天，給老父親買甜瓜，想起以往的教訓，就調整好情緒，放嚴肅表情，瞄那些瓜攤。看見一個攤子，瓜堆上放着一個掰開的瓜，瓤口很好，散發着香甜。這家店我買過多次，和攤主彼此面熟，就走過去。我不識瓜，隻能靠聞，瓜堆上聞都香，拿起一個聞又都沒味。猶豫着要走，攤主熱情地說：我給你挑。

我心一熱，嘴一咧，不自覺地露出本來面目，讓攤主挑，還特意強調是給老人買，要熟透的，否則吃不動。

那婆姨看看這個放下，再撿起那個又放下，貌似認真地挑了半天，最後撿起兩個，說：沒問題，回去給老人吃吧！

我上去打開一看，瓜瓤也不亂，花了好價舍不得扔，隻好自己當黃瓜吃了。

再見這攤主，她看着我，有些尴尬，我沖她一笑，她也陪了笑，我随即收斂笑容，凜然變色，臉帶風霜，目挾劍氣。她弱弱地吆喝一聲：甜瓜－－

我說：你底氣不足，像貓叫。

這麼多年，也見證了些機巧、厲害、千方百計占人便宜的人的結果，也見識了許多老實善良、厚樸人的結局，漸漸與我自己的相貌和解。

其實，相由心生，怨不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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