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老刀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甯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李延年歌》
《紅樓夢》到七十回已是日暮西山、頹勢盡顯了。偏偏在這一回,黛玉寫了一首《桃花行》,意欲重建桃花社。按文中說:“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起來才好。”這是衆人的意思,并共推黛玉為社主,社名就叫桃花社。議定第二日就起社,可謂是雷厲風行,大有起死以回生的意思。
所以黛玉的這個《桃花行》很關鍵,但是,“寶玉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原因是他讀出了“哀音”。從黛玉做《桃花行》的本意來說,隻是想以詩名志,以此寄托相思成災的苦,以此叙出渴望關懷的情,意欲入紅塵,振作一番,以改之前的孤芳自賞。《紅樓夢》中,黛玉可謂是才色雙絕的。說她才高,就是“堪憐詠絮才”的判詞最衷肯,而且她也确實寫了一首《唐多令》,其中“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一句,着實高明。說她色絕,書中第二十六回說她秉絕世容姿,也有詩為證:“颦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故此,黛玉是“木秀于林”的,又不願意做那些世俗的事,所以就隻能是孤獨寂寞的。這一次,她是要出頭來做一下世俗的事的。
另一個原因是:之前榮甯二府的各種窩心之事。從黛玉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之後,因賈琏偷娶尤二姨事件,觸發三件大事:一個是王熙鳳大鬧甯國府,一個是尤三姐刎頸而死,一個是尤二姨吞金自逝,大有風起于青萍之末的勢頭。所以,黛玉意欲出來有所擔當,這個《桃花行》就是要打破這樣一個沉悶的局面,使大觀園有一個新的氣象。因此,她用古風的詩體破沉腐,以桃花為題破守舊,以第三者的視角破哀怨,使《桃花行》成為經典。
《桃花行》共34句七言,中間轉換八韻,用語直白,重複強調人與桃花主題,且吟且行,氣勢磅礴,歌之可入雲霄。
《桃花行》第一韻共六句:“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内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内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栊,花欲窺人簾不卷。”讀之,你似乎如柔軟細膩的東風一般,輕輕地吹過靜靜開放的桃花,輕輕地撫摸晨曦中的美人,不禁令人意欲一睹人面桃花的美景,也不禁懊惱那一席隔開桃花美人的簾栊。
《桃花行》第二韻共四句:“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讀之令人心中猛然一緊,原來人面并不與桃花相應,一個“瘦”字令人陡然生出憐惜之意。宋的李清照在《醉花陰》詞中說:“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說的是深秋的黃花和西風中傷懷的美人。黛玉的詩說的是初春的桃紅和東風中憂傷的美人。雖是一春一秋、一東一西,一黃一紅,皆不改形容消瘦的味況,花兒怎會知道美人消瘦呢?正是那柔軟的清風在傳遞消息啊!從“軟”字韻轉到“瘦”字韻,力量頓時猛增。
《桃花行》第三韻共四句:“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讀之令人滿懷孤寂之意。一邊是滿庭芬芳、春意盎然的怒放的桃紅,一邊是寂寞空庭裡獨自憑欄的美人,二者真是風景迥異的。桃花越是怒放,因為已經“花滿庭”了,美人越是孤寂,因為已經是“人自憑”了。南唐後主李煜在其詞《浪淘沙》中說:“獨自莫憑欄。”又說:“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所以,後來我們把“憑欄”就當作了孤獨寂寞的代指了。從“人比桃花瘦”到“斜日欄杆人自憑”,自然地說出了“瘦”的理由是“倍傷情”。少女于春日傷懷,顧影自憐,已是情不自禁了。
《桃花行》第四韻共四句:“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這一韻當真驚人。一個“亂”字使人真切體味到美人迎風而泣的力量,這力量慌亂了桃花,擾亂了桃葉,落英缤紛如雨,這力量又使桃花桃葉靜靜地停了下來,似乎是認真地傾聽着美人的無聲之泣。茜裙與桃花融為一體,不知哪個是哭泣的美人,哪個是新紅的桃花?
《桃花行》第五韻共兩句:“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這兩句是整首詩中最氣象萬千的句子,真有一種氣吞山河的氣慨,韻也轉的急,一如湍流突遇岩石,逼濺起一股浪花,耀眼奪目。好一個“萬株”桃海,好一個“紅模糊”,那一種盛大的景象不禁令人振奮,一改頹廢之氣,再改自怨自歎的小氣慨。
《桃花行》第六韻共四句:“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這四句寫美人春困醒來梳妝之事,到也平淡無奇,卻用“燒破”來對“鴛鴦”,分明有混亂之意。用“香泉影”對“胭脂冷”,也不禁令人感懷,那水中的人影呵,怎經得住鮮紅的胭脂?那是一種怎樣的冷豔?
《桃花行》第七韻共六句:“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顔色人之淚。若将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幹,淚幹春盡花憔悴。”讀之令人莫名心碎。胭脂是冷豔的,桃花是鮮豔的,美人的眼淚是驚豔的,所以它們是相類的。桃花自由自在地開放着,無論有人看還是無人賞;美人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從心底流淌着,無論有心還是無心,所以美人以淚洗面,媚如桃花。美人流淚,向鏡花水月一望,猛然地,那憔悴已是驚心動魄了。
《桃花行》第八韻共四句:“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栊空月痕!”這一韻就從清晨寫到了黃昏、初春寫到了暮春了。一個“遮”字,了斷了花與人的情緣,也阻斷了人與人的情緣。日暮西山,月上枝頭,鳥鳴星稀,寂寞空庭,一片蕭瑟,刹那繁華歸于夜幕,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真如黛玉在《唐多令》中說的,“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了。
從詩首的“東風軟”,到結尾的“空月痕”,可以讀出黛玉的紅塵之意。《心經》上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滾滾紅塵,細微處見精神,如此細膩的詩文,體現的是黛玉對生命的渴望,對生活的熱愛,對愛情的想往,是一種改變命運的張力。所以,衆人推舉她作社主,她欣然允命,并不推脫,立即說就以桃花為題要一百韻。忙得連探春的壽日也忽略了,把起社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二日。但終究她的這個桃花社沒有立起來,三月初二元妃給探春過了生日。改期到三月初五,又被王子騰的夫人請到府裡頑耍了一日,撐燈方回。其間,又收到賈政預于六七月回京的訊息,寶玉要補功課,黛玉主動放棄起社。可以說,這一社明裡是因為探春、王子騰夫人和寶玉,實則一阻于元春、二阻于王子騰、三阻于賈政。這個阻力還着實夠大的。所以她這個社主也沒有當成。一直到暮春時節,柳絮迎風而舞的時候,才在史湘雲的提議下,以柳絮為題填了一回詞,把個《桃花行》的好運,生生地變成了《唐多令》的薄命了。
曆代桃花詩中,快炙人口流傳甚廣的當屬唐代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黛玉的《桃花行》則較之更加細膩精緻,有崔護詩的意境,卻比崔護情境高許多。《詩經•桃夭》是歡欣鼓舞的,從灼灼其華,寫到有蕡其實,再到其葉蓁蓁,但到底有些簡潔,黛玉的《桃花行》則重寫桃花之鮮豔,反襯美人之驚豔,疊詞頻出,語氣時而急促時而悠長,且吟且徐行,雖不歡欣鼓舞,卻也是活力十足的。難怪史湘雲稱之為“好詩”,李纨稱賞不已,寶琴說是她作的,寶钗說“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寶玉則讀之落淚。
其實寶玉這一次的落淚是不通的,他并沒有讀出黛玉的心意,因為他說這是因為黛玉曾經離喪,故作此哀音。他并沒有讀出黛玉是要借桃花以行好運的振奮鼓舞之意。所以寶钗評價他說:“所以你不通。”寶玉這一次又誤讀了黛玉,實在是不通得很。這真真是黛玉欲要桃花行,寶玉卻是“行不通”。正是:
隻為桃花故,詩成兩淚垂。
銀燈憐獨影,斜月惜春枝。
蝶舞紛紛落,風回緩緩離。
忍鋪香徑滿,魂斷向誰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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